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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下了一场小雨,一大早起来地有些粘。谷雨端着洗脸盆,踮着脚尖走过第二进的青石板路,绣鞋尖上还是被荫湿一片。在台阶上跺跺脚,迈过门槛她进了卧房。
虽然还未到深秋,但卧房内已经铺上了厚厚的地毯。地毯中央香炉内烧着银丝炭,火算不得旺,只有靠近了才能感觉出一丝暖意。银丝炭不知用什么方子秘制一番,烧起来不冒烟,反倒带出点清爽的味道,闻着沁人心脾。
谷雨脱了鞋,赤脚踩在羊毛地毯上,走到绣床前,轻轻推推抱着被子睡的佳人。
“小姐,该起了。”
卫嫤松开被子,换个姿势继续拧巴着睡。
昨天她累坏了,起个大早打扮好去凉州府衙赴宴,挺直腰板坐了一上午。那坐姿看起来端庄,但谁坐谁知道,一直昂首挺胸提着气绝对比穿高跟鞋站前台还要累。本想着下午回来挺尸,然而晏家村的小米到了。喝口热茶,她只能打起精神去盘账。到天黑好不容易忙完,一下午不见人影的晏衡拿来了新账册。
这本账册事关重大,是晏衡趁楚刺史寿宴,衙门守卫松懈时顺出来的。为了不引人注意,她挑灯夜战,连带上韦舅舅父子两人做帮手,四个成人忙活到打更才全部转化成阿拉伯数字的秘密账本。
一整天下来高强度连轴转,昨晚她甚至没洗澡,合上账册爬到床上立刻睡了过去。
感觉才睡着,耳朵边就有人在叫她了。
“夫人,前面有人来送拜帖。”
拜访……
难不成楚夫人憋屈到不行,想把她叫过去找回场子?
打个机灵,卫嫤神智清醒了些,眼睛眯开一条缝。揉揉眼屎,被糊住的眼睛终于能看见光。
竟然已经是日上三竿。
“是哪家?”
谷雨递上热毛巾:“听来的丫鬟说,是凉州同知钱大人家。”
“钱家?”
任由谷雨给她擦着脸,卫嫤回忆着她认识的姓钱之人。
“莫非是通源商行钱掌柜?”
收回毛巾,谷雨换了块给她擦手。握起那只又白又软的手,沁凉的温度传到手心,她忍不住皱眉。
“这还没到冬天,夫人手已经这么凉。昨晚是立秋守夜,肯定是她偷懒没看好炉子。刚我进来时,炉子几乎都快灭了,要不靠近几乎都察觉不到温度。”
卫嫤手往热毛巾里伸下:“不怪她,是我半夜觉得热,阿衡把炉子进气口关小了。”
半夜怎么会热?
谷雨的疑惑几乎写在脸上,看得卫嫤一阵脸红。昨夜账册整理完后,晏衡连夜还回去,她一个人钻被窝里有点冷。炉子生起来没多久他便回来了,有了人肉火炉,她又觉得热。咕哝了几句,依稀听到他趿拉鞋下床。
早上他比她早起了那么会,就这一会她蹬了被子,手又凉了下来。
对着谷雨,她决不能承认自己蹬了被子。自打处理完晏百户与周氏后,谷雨越来越有管家婆的趋势。唠唠叨叨且出发点全都是为她好,让她无奈之余又不忍反驳。
“没事,对了帖子在哪?”
换好衣裳卫嫤问道,谷雨从怀里掏出帖子来给她。
卫嫤打开帖子,有点圆滚滚的字体映入眼帘,她一下想起了昨日出言化解尴尬,让她点《大闹天宫》的那位白胖夫人。
字如其人,帖子上的字一笔一划都很丰满。黑色的墨汁,却让人觉得字迹白胖白胖的。
里面字不多,大致就是说,她儿子后日抓周,恰好赶在大部队启程前往幽州前,所以想请大家一块过府热闹下。
抓周……这种事凉州城的官家夫人肯定得去。
“谷雨,你说钱夫人这帖子,到底是出自别人授意,还是……她自己的用意。”
谷雨收起水盆:“帖子上说是什么事?”
“叫我后日参加钱家哥儿的抓周宴。”
谷雨昨日虽没跟着去楚刺史寿宴,但也听跟去的巴图说过,自家夫人被凉州大多数官家夫人联合起来挤兑了。虽然夫人轻松地还击回去,但她还是觉得夫人吃了大亏。至于那些人,好好地欺负她家夫人,临到头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
“钱家哥儿的抓周宴,钱夫人应该不至于拆自己台……吧。”
说到最后谷雨有些不确定,按京城的逻辑来说,各家夫人想动手都是绵里藏针,算计算机再算计,九曲十八弯绝不让一般人看出来。
但凉州这边不一样,连刺史夫人手段都那么直白。钱大人不过是一介同知,同知……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忘了。
兴奋之下谷雨差点扔掉水盆:“夫人,我想起来了。”
卫嫤好笑地看着她手中晃悠的水盆:“多大人了还一惊一乍,你想起什么大事?”
“夫人,咱们来凉州城不久,凉州城中每个官姓什么我都不清楚,但我听说过钱同知。”
边系着扣子,卫嫤边不紧不慢地问道:“听说他什么了?”
“钱同知是个好人,不对,他是个好官。我听人说过,凉州城这些当官的,全都跟周千户一样,喜欢贪银子,用贪来的银子买小妾,只有钱同知不一样。不对,现在还多了一个大人,大人可比钱同知要好多了。”
卫嫤扬起唇角,什么叫“跟周千户一样”,明明是后者跟前者学。贪银子买小妾……卫嫤想起昨晚费老大劲统计的账册,凉州官衙每年银子的流水大到吓死人。原来银子拦下来后,全都养了小妾。用小妾数量和质量来攀比,还真是够俗的,一点都没有创新精神。
“阿衡自然是最好的。”
卫嫤从不吝啬对晏衡的赞美。
谷雨点头:“夫人说得是,大人的确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钱同知他不纳妾?”
谷雨反应过来,他们是在说钱同知:“对,不过钱同知出名的原因不是他不纳妾,而是他对钱夫人的情谊。钱同知白手起家,早年钱夫人吃过很多苦,伤了身子于子嗣有些艰难,生下个姑娘后好多年肚子都没动静。钱大人步步高升后,钱老妇人曾相中一位官宦人家姑娘,想娶进来做平妻。仗着孝道,钱老妇人几乎将钱夫人逼上绝路,最严重的时候甚至给钱夫人灌□□。关键时刻还好钱大人醒悟,砸了药碗指天发誓这辈子不会纳妾。”
原来里面还有这么一段,卫嫤沉吟,钱同知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如果他足够重视钱夫人,钱老夫人绝不敢做出灌儿媳妇毒药的事,毕竟他才是一家之主。
一个男人如果让妻子受老娘欺负,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不够重视妻子;第二,他是个连家庭都摆不平的窝囊废。当然一个巴掌拍不响,大多数时候也是做妻子的太无用,遇到问题从不会动脑子想办法解决,只想着忍一时风平浪静,盼着多年媳妇熬成婆。
不过放在三妻四妾,甚至攀比纳妾的时代,钱同知这样的男人已经算不错。
“谷雨你方才说,多年来钱夫人只生了一个姑娘。那这个办满月酒的哥儿,是钱家的长子?”
谷雨想了想:“钱家并无姨娘,应该是钱夫人亲生的哥儿。夫人,钱家盼了这么多年才盼到这个儿子。就算有天大理由,为人母的钱夫人也不会搅和了自家儿子抓周宴。”
谷雨说得有理,理了理手中帖子,简单的几行字,字迹却无比庄重,不难看出钱夫人写帖子时的用心。
经历了千山万水才换来儿女双全的好日子,得多丧心病狂才用亲儿子抓周宴来作筏子。卫嫤相信,钱夫人不仅想办好抓周宴。甚至反过来,谁想破坏抓周宴,钱夫人绝对会找那人拼命。
“后天,离现在还有两天。统共赴宴三次,每次都跟马贼在屁股后面追似得,急到不行。”
谷雨骄傲道:“夫人才不怕马贼,再者前面两次宴会,哪次夫人不是最亮眼的。夫人这本事,一般人可学不来。”
卫嫤打趣她:“净拍马屁。”
谷雨故作惊讶:“婢子说得可全都是事实,不信,夫人问大人。”
大人?
卫嫤朝门口看去,不知何时晏衡已经出现在那。背对着她,他手里踹着个暖炉,不断地在衣服上滚。袖子、肩膀,每一处可能碰到她的地方,他全都没放过。
卧房内炉子已经彻底灭了,打开窗户透气,秋雨后的凉意袭来,却丝毫侵入不了卫嫤内心。
“大人来了,那我先退下。”
端着水盆谷雨眨眨眼,到门口时贴心地给两人关上房门。
晏衡瞅了眼门口,放下暖炉走进来,疑惑地问道:“又有什么事要问我?”
什么叫又……
“阿嫤可是要寻郎中,手脚冰凉的话多点几个炉子。”
他还记得避孕药那事,卫嫤心思有些复杂。大概是刚从外面回来,他发髻被雨水打湿了,散碎的头发垂下来贴在额头上。方才一进门,他不说要个毛巾擦擦脸,先为着她冷暖去捂热手和衣裳。
“没有要寻郎中,钱同知家哥儿后日抓周宴,方才钱夫人打发下人送帖子过来。我就随口感叹下,为何每次赴宴时间都这么赶。”
“即便时间赶,阿嫤也能准备的不逊于人。昨日在前面,刺史大人还夸你贺礼准备的合适。”
卫嫤面露无奈:“上次容易,有在柳家赏花宴上穿的衣裙,现成的打扮拿过来就用。但这次不行,我这边随便穿什么都无所谓,就是阿彤那里。”
“阿嫤要带阿彤去?”
卫嫤肯定地点头,顿了顿,还是缓缓跟他解释道:“我觉得从娘,我说的是阿衡娘,到阿彤,韦家养出来的姑娘都格外出色。娘那时候有圣旨在,她别无选择。但阿彤不一样,我盼着她能过得自在些。”
阿嫤竟然是这么想的。
晏衡颇为触动,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疑惑。过往三年的日日夜夜里,他常想着,如果娘活着时他能有这么成熟懂事,是不是她可以活得久一点。娶了阿嫤后,他虽然幸福,但心中仍有遗憾。如果娘活着能看到阿嫤就好了,她那么好一个人,连周氏都能处得来,肯定会喜欢阿嫤这么好的儿媳妇。
到了酒泉后,阿嫤曾说攒够钱为娘在黄庙供奉金身,他也觉得这是弥补遗憾最好的方式。然而没想到,如今阿嫤又想出新的法子。娘曾经的遗憾,可以在韦家下一代姑娘身上弥补一些。
“阿嫤……”
看着她眼中青黑,晏衡心疼道:“有时我都觉得,自己娶你或许错了。”
这是什么节奏?
“阿嫤实在是太好了,你心思这么灵巧,不论嫁给谁都会过得很好。但嫁给我,却只能跟来西北受苦。凉州城内甚至找不到间能拿出手的客栈,更别提像样的成衣铺子和首饰行。”
原来是为这个,卫嫤把心收回去,沁凉的五指手缠在他手上,手指一根根从他指缝中绕过去,肆无忌惮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阿衡看我现在穿的什么、戴的什么?”
不用看晏衡也知道,她素面朝天,穿着两人喂招时的练功服。练功服是在酒泉时乌兰妈妈帮忙做的,细棉布单色衣裳又肥又大。明明最简单的款式,穿在她身上却别有一番飘逸的风情。
“阿衡再想想,平日只要不出门,我在家都是什么打扮?”
大手温暖的温度传来,卫嫤唇角笑容越来越浓:“阿衡笨死了,那些锦衣华服是面子上的事,是穿出去给别人看的。居家过日子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凉州城虽然不繁华,但这里的东西足够我用。凡事足够就好,超出来的都是多余的累赘。”
见晏衡松一口气,卫嫤掏出帕子,给他擦擦额头。
“看你,雨没彻底停,大半夜就忙着出去,头发都打湿了。衙门那边的事,可都收拾妥当?”
晏衡神色间有些迟疑:“账册已经放回原处,不过我出来时,遇到了刺史大人?”
卫嫤惊讶:“刺史大人?你被他看到了?”
“说来也奇怪,当时我虽然已经离开账房,但昨夜刚下过雨,路上走回留下点鞋印。刺史大人只是跟我打个招呼,命看门的老伯洒扫庭院,然后没进府衙就走了。”
“刺史大人反应好奇怪。”
按理说他跟吴尚书穿一条裤子,晏衡拔了吴尚书在酒泉的势力,又身负皇上密旨,楚刺史应该防着他才对。
卫嫤咬唇,余光看到钱夫人帖子,脑中灵光一闪:“阿衡方才说,昨日刺史大人陈赞我寿宴贺礼准备得好?”
“确有此事。”
卫嫤反问道:“可我准备的真的好么?”
晏衡是靠战利品发家,虽然他们不缺银子,但许多有底蕴的东西家里却是拿不出来。刺史府帖子下的仓促,她只能挑了件瓦剌人的珠宝送过去。这东西放在京城稀罕,但放在原产地西北根本就烂大街,楚刺史竟然说好?
还有昨日,面对楚夫人挑衅,楚刺史多番回护。
能做到刺史的人,真会被她一点小把戏骗过去?
想了又想,卫嫤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阿衡,我觉得楚刺史跟吴尚书之间,关系可能没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