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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云一整天在办公室里忙碌,脑海中却不时浮现校长打着补丁的蓝布衫子,沟壑深深的老脸和佝偻的腰。她扳着手指算了算,校长应该也是六十余岁的老人了,这样年纪的老人,在城里早已离休、没事旅旅游、跳跳广场舞,或是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可是校长却还在为了学校里老师们发不下来工资的事奔波!齐云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可她还是无法做到不去想着校长,连午饭都吃得食不甘味,下午的时候,她决定了,明天早起请半天假,去市政府门前看看校长上访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虽说她暂时没有能力帮着解决问题,但她至少对市政府还算熟门熟路,陪同校长一起递交一下信访材料,略减老人的奔波之苦也是好的。
打定了主意,她就一头埋在桌案上的文海里。明天想请假,今天就不得不抓紧干活儿,把明天上午的时间抢出来。她一直到六点半还没有下班,正忙得天昏地暗,手机丁铃铃地响起。
她以为是陆忧,抓起夹在一边肩膀上,顺口“喂”了一声,那边却许久没有人答话。
沉默的时间之长久,让她不得不把手机举到眼前,却看到电话并没有中断,还在一秒一秒计着时。
齐云也时常接到骚扰电话,可接通了不说话的却不多见,她把电话重举回耳边,不耐烦地问一声:“说不说话?不说我挂了。”
“请问……你是齐云小姐吗?”
电话里传来的竟是一把温柔而娇弱的女子声音,如同一只美仑美丽奂而薄脆的琉璃盏,使人一听之下便产生我见犹怜之感。
齐云的朋友大多和她自己一样是直性子,倒一时记不起自己在何处认识到这样一位娇客,由不得声音也放低了八度:“我就是齐云,请问您哪位?”
“我……”对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是何觅良。”
啊!齐云心底不由地惊呼一声。大概不管是出于什么情况,只要尚有天良未泯,所以被原配找上门来的小三都会像她现在这样狼狈万状、面红耳赤的吧。她一着急,说话也结巴起来:
“你你你……你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何觅良也是一呆,片刻才说:“齐小姐,我想邀请你共进一餐饭。”
听了这句话,齐云心里合计了一番——她该怎么处理这般狗血电视剧里的情节?或者说,何觅良会怎么做?她会不会当面质诘自己?会不会指着鼻子骂自己是勾引她老公的狐狸精?甚至,她会不会像恐怖的社会新闻版面说的那样、往自己脸上泼上一杯硫酸?
不过事已至此,就算怕也没用。从小父亲便常说:没事别惹事,出了事别怕事。何觅良直接打电话给她想和她吃饭,摆明了是“两个女人之间的事”,不想让陆忧插手,在这种情况下若向陆忧求救,或是装聋作哑,那都不是她齐云的性格。
更何况,何觅良和陆忧虽有夫妻之名,其实却连同床异梦都算不上,最多只能是契约关系。齐云在心里为自己打着气,何觅良并不爱陆忧,这是她从种种渠道都获的消息,她爱的是她的孩子的生父,虽然那人已经不在人世——那么何觅良找自己有什么事?也许只是谈条件而已。只要不牵涉到爱,那么没有什么是不能坐下来谈的。
“找我吃饭没问题,”齐云尽量客气地说,“只是不知道何小姐什么时候有空?”
齐云故意没有称呼何觅良为“陆太太”,而对方也恍若未闻。
“依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一起共进晚餐,怎么样?”
“行。”齐云痛快地一口答应:“什么地方?”
何觅良明显有些怔忡,迟疑了几秒钟,才说:
“不好意思,齐小姐,我在外面的馆子吃饭不多,也不知道哪里合适……你知道什么安静的去处吗?远一点也没关系,我家司机会把我送去。”
齐云心底暗想,这个何觅良听起来好像并不是个难对付的人。不说别的,仅她的声音就使人觉得她家世良好、教养出众,就算是以自己的立场,都不由自主地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好感。这样的女子如果不是隐藏得太深,那么她当真应该是那种大户人家出身、无忧无虑长大的单纯女孩。
何况就事论事而言,由齐云选择餐厅显然更好,她就不必担心何觅良万一对自己发飚时还占据地利之便。她心下略一思索,说:
“长乐东路附近有间‘时光小筑’茶餐厅,味道马马虎虎,不过环境还算幽雅,我过半小时到那里去等你,可以吗?”
“好的,我会尽快赶到。”何觅良说。
收了线,齐云开始收拾桌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件。然后走到单位简陋的洗手间,泼起水洗了一把脸。镜里一张素着的脸略略有些憔悴的痕迹,不过还算是齿白唇红,清纯动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也不像是小三的模样。她的唇角抹起一丝自嘲的微笑,甩了甩脸上晶莹的水珠,拉开门走出去。
齐云才在“时光小筑”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就见年轻的侍者引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走过来。女孩绑着一只宽发带,衬得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一身本白色宽松的麻质衣服,人瘦得道骨仙风,轻轻走动的时候就犹如飘在空气中;她细伶伶的手腕上带着的表光芒闪耀,倒是十分华贵,齐云曾经也是识货的主,一看就知道那个欧洲皇室御用品牌没有几十万拿不下来的,可女孩走路时,那块名表就随意磕碰在高背椅上,她也恍然未觉。
正看得入神,女孩就来到齐云的面前,抱歉地一笑,说一声:
“齐小姐吗?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齐云从座位上弹起来,愣了半天,才一拍额头:
“啊,你就是是何小姐?请坐请坐。”
齐云一直以为何觅良生在豪门,又已结婚生子,必定雍容华贵、艳光四射,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如同十八九岁少女的模样。她肤如凝脂,眉淡眼细,虽说没有想象中的光彩照人,却也别有一种袅娜的风流,十分经得起细看。齐云将菜谱拿给她,她心不在焉地点了一份套餐,又礼貌地向侍者道谢,那种天然的娇怯之态绝不像是出于伪装。
本以为要等的是王熙凤,没想到竟来了个小龙女,倒叫齐云心里不是滋味,说不清是放松还是失落。
侍者送上餐饮离去,何觅良端起她面前的果汁杯子轻轻啜着,可啜了半天,杯里的果汁并没见少。
齐云耐心地等着她开口。片刻,何觅良才放下杯子,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般的,
“齐小姐,我这个人不大擅长谈话,索性就和你开门见山吧。”
“好。”
“我的事情,相信陆忧也和你说过了……他说的没错,我的孩子……并不是他的,而且这三年以来,我们也没做过真正的夫妻。”
齐云端详着何觅良的脸,这张脸说属于高中生也有人肯信,真难以相信它的主人是一个三岁男孩的母亲。
“我和陆忧之间,是有一纸约定的……”何觅良犹豫着,仿佛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词,却又屡不可得,“不过,这些都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说,你的孩子,是把陆忧当成爸爸的吧?”齐云温和地帮她把话说出来。
“哦,是的……真是不好意思。”何觅良抬起手背擦擦脸,“我孩子……一直非常……非常地依赖陆忧。”
“我明白。”齐云轻叹一声,心头滋味难言。
“我本来想,等孩子过完三岁的生日之后就可以带他去外国,可是……孩子说,爸爸在哪,他就要在哪……一听我说起可能会和爸爸分开,他会哭得几天几夜不睡觉……”
齐云无奈地叹一口气:“何小姐,你看我能帮你做什么呢?”
“我……”何觅良十分为难,却仍然鼓起勇气说了下去:“齐小姐,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我对你并无了解,如果言语不当,也请您千万谅解——我只是想问一问,你究竟有多爱陆忧?”
齐云看着何觅良,她那张精致的小脸上经常挂着的是一种淡淡的厌倦神色,仿佛对人世间的一切繁华都并不留恋,也只有提起三岁的宝贝儿子的时候,那种淡淡的厌倦才转为一种母爱的深情和忧虑,她的眉心轻轻凝起一个“川”字,眼巴巴地等着齐云的回应。
“何小姐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齐云强压住心头的异样感觉。何觅良该不会是说,她愿意和她以现在这种荒唐的方式,继续分享同一个男人吧?
何觅良吞吞吐吐地说:
“齐小姐,如果你是需要钱、或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我都可以帮助你去办。可是我也很抱歉,我和陆忧离婚这件事,在我的家庭里将会阻力很大……不仅仅是孩子舍不得陆忧,我父亲也必定不同意……所以,如果陆忧一意孤行,我父亲势必难免做出一些对他、对你们都不利的事情。”
这算是威胁吗?齐云挺直背脊,盯着对方洋娃娃般的脸孔:
“可是,你并不爱陆忧!强行把你们绑在一起,你也不会快乐啊!”
何觅言闻言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过去……是不爱陆忧的。”
“你,你说什么?”齐云惊讶万分,“过去不爱陆忧?”
“两年了,就算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可毕竟出则同车、入则同住……”何觅言声音淡淡,透着数不尽的迷茫和怅然,“我孩子把他当成爸爸一样依赖,我的父母把他当成儿子一样倚重……陆忧是个各方面都很出色的男人,这一点我相信你也有共鸣,而我一直在这个出色的男人身边……他虽然不爱我,可是待我一直相当温柔细致,除了没做我丈夫之外,没有一丁点儿可以挑剔的,他就像一个最好的大哥哥……”
“可是,大哥哥照顾妹妹,并不是出于爱……”
齐云喃喃地分辨着,何觅良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他对我,也不是出于爱。可他一直陪着我,度过我感情上最艰难最黑暗的所有日子……所有的时候,我都只有他。其实,过去我也一直认为自己并不爱他,可是他却一点一滴地渗入了我的生活,无处不在……前几天我妈妈重病,半夜接到电话,我除了哭,唯一想到的就是给陆忧打电话,他马上安慰了我,坐夜航飞机从北京飞回来,连续一个星期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妈妈……快三年了,当我想履行自己最初在孩子生父的墓地上对他发下的誓言,带着孩子去寻找和陪伴他一生的时候,却在恍然中发现:我其实连孩子生父的脸,都已经想不出是什么样子的了……”
齐云先是悚然而惊,想一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就像小时候学的一首诗里所说: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她本能地想斥责这种感情的合理性,可是又不得不承认,其实她自己也理解他们两人在这三年之中建立起的伉俪之情。
不一定是有过肌肤之亲的才是夫妻,甚至不一定要死去活来的爱对方的才能做夫妻,夫妻要的其实只是你是一棵树、我是一棵树,我们立肩站在这里,抵挡共同的风雨。而何觅良本人尽管柔弱似藤,可是她身后的倚仗,她的家世,足以帮她树立起一棵树的形象,和陆忧站在一起。
她齐云呢?虽然表面上倔强刚强,可实际内心既敏感又软弱,还有……妇人之仁。再说哪有男人会不喜欢何觅良这种藤蔓般柔美的女孩呢?她会紧紧地缠绕、依附着对方,这足以充分满足男人内心深处都有的大男子英雄主义情结。
何觅良茫然地以食指在桌面上划着圈,形状美好、略有几分苍白的嘴唇被她自己咬出了细细的一排牙印。
“齐小姐,我知道这样说很冒昧,可是我还是想请求你:如果有哪怕一丝的可能,把陆忧……让给我。”
她的脸上升起一片潮红,眼睛里有悸动也有乞求,
“我知道这样说话很可笑,我也绝对没有威胁你的意思……可是,我父亲那人向来刚愎自用,如果得知陆忧要和我离婚,他会做什么,其实根本也不会问过我的意见——我这么说你可能觉得难以理解,但你只要想一想,如果他不是个过份严厉的父亲,我根本就没有必要和陆忧缔结这样的契约……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真可以高抬贵手,放弃和陆忧的这份感情,那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包括齐主任那边,我们全家必将竭尽所能。”
何觅良说得恳切,可齐云心头却升起了一丝凉意,她的语气中不由地有了一丝嘲讽的怜悯,
“你怎么知道,只要我放弃了,他就一定会选择继续和你在一起呢?”
“我当然不能肯定,”何觅良的眼睛黑白分明,是一览无余的坦率,“只不过目前阶段我所能够请求的,就只有你。”
齐云低头不语,端起面前的茶杯将一盏浓俨的铁观音一饮而尽,立即就苦得咧了咧嘴。
“何小姐,你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说实话,我的心绪也很乱,”她诚恳无比地说:“这样吧,你给我一段时间来消化你的话,然后我无论怎样做,都会事先给你有一个交待。”
何觅良脸上的潮红慢慢褪尽,又恢复了苍白而娇弱的本色。
她点点头:“谢谢你,齐小姐。”
齐云疲倦地推开面前几乎一筷未动的餐食,
“对不起,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了。”
何觅良也在同一时间抓起手包,浅笑道:
“我也是,不如一起吧。”
当天晚上,竟然还是何觅良的司机先送了齐云回单位宿舍。齐云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开什么玩笑,如果何觅良曾有心去查的话,只怕自己的所有行踪早无一不尽在对方掌握之中了——而且从何觅良话中所透露出的只鳞片爪,只怕事情的确就是那样子。也就是说,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她是爱陆忧的,虽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岁月,经历了那么多事,可这爱一点也不掺假——可是,就像何觅良所问的,她究竟有多爱陆忧?
如果这爱可以用尺来量,那会是一尺?一丈?一公里?还是——直到世界尽头?
齐云曾经笃信自己是将会爱陆忧直到永远的,可是现在,她却不由自主地怀疑,也许这份爱经过了时光的砂洗,终究是悄悄地变了质。
她又想起了父亲。何觅良说,如果她可以放弃和陆忧的感情,那么父亲的事,她会竭尽所能——齐云相信她会说话算话。
何觅良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会为了爱而飞蛾扑火的女人。如果帮助齐云能够换回自己的丈夫,齐云毫不怀疑她会动用一切自己和家族的力量,这样一来就算没有十成十的胜算可以救父亲脱险,但总是多了好几成。
而成功与失败的区隔,有时只是在一宗小事之间。
可是,齐云的头很疼,心像撕裂一般难受,这不是她能接受的结果。她穿过宿舍的大院走回家里,翻出了两片止痛片吃下。由于疲倦,也许还由于药力的作用,没过几秒钟,她就昏昏欲睡地一头栽倒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