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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洪箭便带着齐云顶着烈日“行动”了,他们七拐八绕、问了不少人才找到洪箭同事在电邮里所写的地址,在一个貌似上世纪九十年代建筑而成的住宅小区里,小区的楼外墙都显得旧旧的,贴满修理家电和治疗不孕不育症的广告,好端端的一条小区主干道,走着走着竟低洼地陷了下去,凹陷的地方积着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反流的地下井水,看起来积了颇有一段时日,散发出不好闻的气味。齐云跟在洪箭后面、踮着脚尖儿从水坑里不知何许人垫起的几块红砖“桥”上跳过,一串泥点子溅起在她雪白的裙裾上。

    齐云不由得尖叫起来:“阿箭哥,你确定你没带错路?”

    洪箭已站在水坑的另一面,抱着双臂看她:

    “这点路谁会记错?不过,你要是打退堂鼓了,可以一个人回去。”

    “谁打退堂鼓呀?”齐云不满地嚷嚷:“我不是怕你一个海归人士,摸不清故土的方向嘛!好啦,不说了,咱们继续!”

    “他们这个组织是非赢利机构,影响又不大,也拉不到多少企业赞助,所以办公条件可能会有些艰苦。”洪箭指指前方的一座门楼:“这里应该就是了。”

    齐云跟在洪箭身后走进黑乎乎的楼道,在三楼他们找到了他们要找的那道门。门口有一个小小的自制卡纸铭牌写着机构的名字,洪箭找了一遍看不到门铃,于是握起拳头咚咚地砸了三下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张戴着眼镜、素淡而娟秀的脸。脸的主人不算太年轻,约莫有三十岁出头,轻柔细语地问洪箭和齐云是谁,敲门有什么事。

    洪箭掏出记者证拿给那位开门的姐姐,姐姐仔细地验明了正身,打开门请他俩进屋来谈。门大大地打开之后,齐云觉得自己一下子喜欢上了那间水磨石地板拖得湿漉漉的、只有一只摇头晃脑的电风扇在徐徐吹送凉风的房间。屋子里除了贴着各种照片的墙,就是几个直通房顶的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窗前的一张大原木书桌上也摊开了几本,不过摊开的那几本书都已经有些残破了,姐姐和两个男生正在用订书机和透明胶带对书本进行修复。

    姐姐对洪箭歉意地笑笑,轻声解释他们自己不反对接受媒体采访,奈何洪箭联系得较急,支教的老师都不在本部,只有负责行政事务的她还一直留守。洪箭点点头,说原打算也是初次来只了解一些基本情况,如果找到了适合挖掘的点,再做深入报道。随意聊聊就好。

    洪箭回头找齐云,发现她早已反客为主地钻到窗前的那张大书桌前和两个男生说起话来。两个男生一个满脸青春痘、一个头发根根竖起像只刺猬,一看都是那种青春的荷尔蒙在身体里万马奔腾的主儿,齐云这样的青春无敌美少女平日对他们来说都属于可望而不可即,这会儿居然言笑晏晏主动和他们搭话,他们自然受宠若惊,再加上齐云本就性格随和,对不排斥的人有点自来熟的本事,没多久就聊得热闹欢快,齐云甚至很快就打探出他们两个都是应届毕业生,主动报名参加这个民间组织今年9月乡村支教活动的支教老师,齐云便问他们都是到什么地方支教去,结果两个男生都争相夸耀自己所去的地方的自然风光之秀美,一个说自己要去的地方青山环抱、竹海连绵,常年清澈如镜的湖水在山峦和青竹间环绕;另一个说自己要去的是离天空最近的高原,天空湛蓝、娇美的格桑花遍地开放,还有最热情动人的民歌,“在那东方山顶,升起皎洁月亮;未嫁少女的面容,时时浮现在我心上……”

    青春痘一边诵着民歌词,一边眼光不住地扫过齐云的脸庞。刺猬头有些不乐意,推了他一把,叫道:“这是仓央嘉措活佛的诗,什么民歌呀?看你那**至死的眼神,也不怕把人家小姑娘吓坏了。”

    青春痘扭头对着刺猬头正要反唇相讥,姐姐温柔的笑语打断了他们。

    “有这么漂亮的小妹妹在,你们俩好歹也给我装装人模狗样,别争着抢着证明你们都是来自大漠的狼啊。”她转向齐云:“小妹妹,你别理他们,咱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齐云抿嘴一笑,矜持地站在那里。姐姐向两个男生介绍洪箭——新中社驻本省的记者,这个头衔显然让两个男生肃然起敬,齐云从他俩不由自主地挺直了的背脊就能看出来,连带看齐云的目光也带着几分对刚才冒失的懊悔,可是他们到底年轻,心里也没多少门户之见,刺猬头摸着自己根根直立的头发,笑着为自己圆场:

    “四海之内皆兄弟,再说,来报道我们的记者,那不也是同道中人嘛!”

    “对!同道中人!”青春痘也连连说,他问齐云:“小姑娘,你也是记者吗?”

    “我不是记者,”齐云赶紧申明:“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准备支教的新教师。这个新中社的记者是我哥哥。”

    “也是支教教师?”青春痘眼睛一亮:“你去哪呀?”

    “跟我一道吧!”刺猬头抢着说:“你想想啊,在苍翠欲滴的竹海里,你穿着一袭曳地的纱裙,一步一生春地走在溪流和浮萍之上,说不定还能邂逅一位英俊侠士,一起仗剑江湖……”

    “得了吧,你以为穿越啊?”青春痘打断他:“要我说,还不如跟我一起,到六月里翻滚着八千雪浪、云雾托起高山圣湖的川藏高原去,那里的高山、蓝天、雪线、白嶓会给你的生命留下迥异而难以磨灭的色彩,你可以像神的女儿一样在蓝色的圣湖边洗浴,倦了就躺在湖边,夕阳将你的影子投射成妩媚的山峦……”

    齐云惊讶地问青春痘:“怎么,你是去藏区支教呀?”

    “可不,他要去那藏区哪里是娇滴滴的小姑娘能去的?太落后了,真是通信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性生活基本靠手!”刺猬头抢答,结果被青春痘兜头打了一巴掌,“你也太狼了吧!有女孩子在,竟然说这种话?”

    刺猬头想了想,脸也涨红了。可是齐云不以为忤,而是惊奇地问:

    “这个机构不是省内的吗?怎么会去那么远的地方?”

    青春痘微微有点害羞,说自己本是四川人,因父亲早年在云南澜沧摆早点摊做生意,结果和母亲一起都被1988年那场大地震夺去了生命,父母去世的时候他还很小,被亲戚送到成都奶奶家,奶奶便开始孤身一人拉扯他长大,又供他读书,谁料读到初三奶奶又去世了,本来他已经打定主意辍学、打工养活自己了,没想到一位老师爱惜成绩一贯优良的他,为他申请了政府希望工程的资助,最后由政府出面将他安置到武候区的一所高中就读,而他也算争气,一路成绩不错,终于考进了齐云所在省份的师范大学,也算是国家211工程的重点院校。

    “我读高中时的那一个班,都是和我情况差不多、由希望工程资助的学生。”说起过去,青春痘的脸上浮上一层刚才所没见过的严肃神情,“通过那的同学们,我知道四川省文教最困难的地区是藏区,很多人一辈子也没上过一天学——甚至都没动过要上学的念头。从那时起我就立誓:等我大学毕业后要去藏区当老师,把我得到的知识还有爱,再传递下去。”

    青春痘朴朴素素的一番话却有种说不出的力量,齐云一时静默了。洪箭问:“你们班的那些由藏区到成都读书的同学,他们都想回去吗?”

    青春痘想了想,腼腆地一笑,“他们好不容易才考出来,多半……还是想留在城市里了。”

    洪箭似乎很感兴趣地问:“那你为什么树立要回去的理想呢?”

    青春痘果断地说:“我只代表我自己的想法。我觉得如果人仅仅想到自己,那么他的一辈子,伤心的事一定比快乐的事情要多。”

    齐云忍不住对洪箭的侧影撇撇嘴,装大尾巴狼了吧?才几句话就流露出中通社大记者采访的口吻,刚才不是说随便聊聊吗?这间屋子里的三个人都显得如此可爱,齐云虽然和他们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却一见如故地喜欢上他们。假如中通社能对他们进行报道,或许可以帮他们募集起更多更有效的社会帮助吧?

    想到这里,齐云倒希望青春痘接着说下去。可青春痘似乎觉得自己刚才那一番话说得太过义正辞严了,有点不好意思,怎么问也不开口了。还是姐姐温柔地一笑,打了个圆场说:“康巴藏区是很好的地方,富饶美丽,怎么让你们说得就像龙潭虎穴似的呀?”

    “可不,”青春痘这才认真地说:“我喜欢那里。”

    刺猬头怪里怪气地接过话茬:“你们就别听他说大话表决心啦!他不过就是看见康巴姑娘貌美多情,康巴吐司家又牛羊成群,想寻个土司官寨入赘进去当押寨相公哩!”

    青春痘潇洒地一抖肩膀:“只要土司家的姑娘愿意,我也不介意嘛!”

    “想得倒美!”刺猬头给他泼凉水:“那些康巴汉子彪悍得很,眼看昨天晚上还和他对情歌的妹子今天白天就被你挖了墙角,还不得去找你算帐?到时候,看你这小身板能硬得过德格藏刀不?”

    “行了行了,”姐姐微笑着阻止他俩继续吵闹,用手指绕着垂到胸口的长发,说:

    “要说起来,山里民风淳朴,姑娘小伙子谈恋爱倒真是爽直的。我们家乡也有很多情歌,唱起来直抒胸臆,非常优美。”

    青春痘和刺猬头一齐起哄,让姐姐唱唱家乡的情歌来听,齐云也很想听,她不太好意思开口央求,就眨着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姐姐。没想到姐姐很大方,捏捏衣服下摆就开了口。声音虽然不大,奇怪的是她看起来是那么淡雅的一个人,音域却出乎意料地高:

    “半圆的锅锅里烙馍馍,蓝烟儿把庄子罩了;搓着个面手送哥哥,清眼泪把腔子泡了。”

    停了一停,又唱:

    “白菜的碟子是一个,喝酒的盅子是两个,实哈实意你一个,和我的身子是两个。”

    歌声乍停,余音还在斗室里绕着,齐云心为之折,问姐姐是哪里人?姐姐说就是本省的,说出一个小县城的名字。关于那里齐云只知道是国家特级贫困县,其余所知很少。便追问那里是什么样的?姐姐说那里地处缺水的高原,吃水要走几十里山路去担。能种的庄稼就有数的几种,收成当然也不好。至于上学……能上学的孩子少,女孩自然是少之又少。

    姐姐站起来,在墙上贴的一张全省地图上指给齐云看自己家乡的位置,齐云抬起头就是一愣,原来姐姐家乡所在地,隔了省界过去就是陆忧的家乡下,地处同一块高原。难怪以前总听陆忧说他老家使用水的程序是这样的:从水窖里拿出来的水,先洗菜,洗完后经过多次沉淀,把沉渣过滤掉,留下来相对的清水,再洗脸、洗头、洗脚,最后把用完的水用来浇地。浇地还不能奢侈地想怎么浇就怎么浇,一瓢水少则要浇三棵、多则要浇四棵苗,陆忧告诉过齐云,这叫“点浇。”

    很久没有想起陆忧了。再想起他时,燥热的光灿灿的秋天突然变成了黑白色,连窗外的蝉鸣也突然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