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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我却不在东京城……现在想想,我这个做师兄的实在是太不称职了。”
傅乐和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觉得吹进来的冷风让自己的头脑变得十分清明,却也不免有些微凉,于是关上了窗子。
“西南那边湿漉漉的,我一个北方人,真是住不惯啊。”傅乐和微微一笑,为楚风填满了茶盏,“你也是北方人,在杭州城的时候住的习惯么?我这一去几个月,还以为那边能暖和一点,结果天天冻得要命,只要没事儿就往被窝里钻。那湿气跟鬼魂儿似的,阴魂不散的往骨头缝子里面钻,真是要命啊。”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楚风想起这一句李清照的句子,笑着叹息了一声。
傅乐和眼睛亮了亮,笑骂道:“你这个混蛋小子,有事儿没事儿的在你师兄面前跩文采。你这等出口成章的手段尽可能的往女孩儿身上用就好了,在我面前显摆个什么劲儿!”
话虽这样说,傅乐和的脸上却洋溢着一种与有荣焉的笑容,走上前拍着楚风的肩膀:“你是不知道,你那一首‘依柳提笺,当花侧帽’已经传到了西南。那边将你的词名和画名全都传开了,还有樊楼一夜的种种,比这边说的还要邪乎。说你那幅画绝对不是凡间之物,画出来之后糟了天妒,所以天上劈下一道雷来,直接给烧成了灰。”
楚风闻言哑然失笑:“真的假的,师兄你莫要逗我。”
“不是逗你。”傅乐和笑道,“我最开始听得也是目瞪口呆的,还以为他们在跟我开玩笑,结果发现他们竟然都是这样相信的,哈!这也难怪了,你也知道这种道理,谁说起来这些事情都要添油加醋一番的,那边离的远,更加不知道这边真实的情况,把你说的都快成谪仙了。呵呵,他们哪里知道,你差点被一个小小的凡人推出了画院呢。”
说到这里,傅乐和不免摇了摇头:“以赵艺学的身份,竟然直接对你出手。如今也算是自取其辱了。”
楚风笑道:“这件事情还多亏了张大人和马公公,要不是他们帮忙的话,我现在怕是真的要被逐出画院了。”
“是,我也听说了这件事情。”傅乐和长出了一口气,摇头道,“赵艺学那边已经备下了一幅画,听说找人作假写了你的名字,那落款足以以假乱真的。到时候将你真正的画作直接付之一炬,把假画往台面上一摆……到时候就真的是有理说不清了……说来也是奇怪,那赵艺学为何看你如此不顺眼,竟然亲自出手做了这等事情。”
楚风闻言不禁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解释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情。
傅乐和听着自己不在的这几个月里,楚风的所作所为,不免一愣接着一愣,等到楚风说完之后,傅乐和脸上的表情已经十分精彩了。
“逼走白祗候也就罢了,你怎么还敢当面跟赵艺学起冲突的?”傅乐和一脸的无奈与吃惊,“你这胆子实在也太大,就算是仗着那位贵人为你撑腰,做事情也应该谨慎一些。尤其是我不在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对方毕竟也是一位艺学大人,比你的身份高了太多,怎么好直接这样顶撞。”
说到这里,傅乐和不免摇了摇头:“朝廷之中事情繁杂,种种关系盘根错节。这一次是你运气好,这位赵艺学身后并没有什么太过深邃的关系,所以马公公一句话轻轻松松的将他逼走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赵艺学身后也有什么其他的贵人呢?也有李公公、张公公之类的人物存在呢?这种事情……尤其是这种当面与人叫嚣为敌的事情,以后万万不可再做了。”
楚风的性情里并没有什么嚣张的因子,这一次之所以会跟赵艺学当面翻脸,说出那种话语来,一来是因为他的心中的确有些消散不去的怒气,二来也是因为赵艺学竟然对自己下毒,这种事情,已经打破了楚风心中的底线。
勾心斗角可以,前倨后恭可以,明面一套背地里一套也可以,这些对于楚风来说,都是人与人之间复杂心思的缠斗,大可以当做自己看不到,弃之如敝履的。
可是下毒这种东西,早已超脱了这种单纯的心机,到达了一个另外的位置。楚风虽然最初不清楚那漫言散是宫中禁物,可是他却能够明白其中的严重性与道理。
这也是楚风敢于与赵艺学当面叫板的重要原因之一。
说出这件事情来,傅乐和也点头道:“的确,不管怎么说,赵艺学竟然敢对你下药,这一点已经足够严重了。整个画院的格局确定已经太久,你们这些人的到来的确打破了一些东西,所以会让王学正那边的人有了些紧张的情绪,这也是正常的事情。其实,即便是这一次赵艺学出手,真的把你赶出了画院,对他来说,事情也未必如何光彩的。他的身份毕竟摆在那里,竟然亲自出手针对一个普通的画学生,这件事情落在旁人眼中,未免会显得他太不自重了。而且,如今的问题在于,他竟然还输了……”
楚风挠了挠头,坦白道:“我当时其实只是为了自保,所以去找了张奉之张大人。没想到事情最终会闹到这种程度。”
傅乐和道:“这件事情对你来说的确如此,但是对于张奉之来说,就是另外一番道理了。他刚刚投靠到这边来,总要有些拿得出手的事迹。别看这件事情外表看起来轻松简单,可是这里面,他是如何找马公公说辞的,又是如何说服贵人出手,直接将赵艺学撤职的。这其中的种种,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简单……张奉之这个人,可以用,但是也同样不得不防。之前我不在京里,你找他没有什么问题。日后若是再有什么事情,就莫要再去找他了。如今你已经欠下他一个偌大的人情,人情债这种东西,是最不好还的。”
楚风点头表示受教。其实他也明白张奉之是什么样的人,他既然能够因为徽宗的存在而对自己示好,处处相助,如果日后情况若是有什么翻转之类的话,第一个墙头草迎风倒的人自然也是他。
这种人可以用但是不可以交,这一点楚风也是明白的。
至于眼前的师兄,楚风能够感觉到,他对于自己一直是有一种愧疚之意的。这种愧疚感的来源自然在于程源先生,傅乐和当年背弃了师父的信念,独自一人来到皇宫画院闯荡,肩上担着多少压力,这是楚风无法想象的事情。
在东京城孤苦无依,但师兄却凭借着一己之力在数年之间爬上了待诏的位置,单单凭借着这一点,楚风也明白,自己的师兄绝对不是什么好欺负的角色。
孤独漂泊了这么多年,能够看到楚风作为师弟出现在自己面前,这种喜悦感自然是不可抹杀的。但楚风也能够保持一份冷静的头脑,有一个问题,楚风一直在思考着。
同样是来东京城入画院做画师,程源先生对于傅乐和此举的反馈是逐出师门,可是对于楚风,却是跟随他一同北上入京城。
如果说傅乐和心中没有一丝的羡慕、嫉妒,乃至于浅浅淡淡的恨意,楚风是绝对不相信的。
当然,在现今这个阶段,这些羡慕嫉妒恨的元素自然没有亲切之情来得多。但等到亲切的感情随着时间渐渐消融之后,这些东西当然也会渐渐的浮现出来。
这是一个定时炸弹,楚风十分明白这一点。
“好在有师兄照顾着我,否则的话,画院的水这样深邃,我怕是早就不知掉入哪个水沟里,一蹶不振了。”楚风感慨了一句,“不瞒师兄你说,我最开始跟程源先生说起来东京城入画院的事情时,师父也是劈头盖脸的骂了我一顿的,还说了一些狠话,逐出师门啊之类之类的。不过之后,师父便说起了师兄你……师父这个人的性情,师兄你也是知道的。他嘴上虽然没有直说,但其中的意思很明确,就是在告诉我,如果真的要来画院的话,就来投奔师兄你就好了。”
傅乐和的目光动了一下,楚风很明显的察觉到,他握着茶盏的手指尖已经微微泛白。
楚风轻轻吐出一口气,笑着摇头:“我有的时候想啊,如果不是师兄你这一步走在前面的话,我肯定也不会来东京城的。师父他虽然不说,可是我能够感觉得到,将师兄你逐出师门这件事情,师父也是有一些后悔的。”
这是傅乐和心中的一个心结,楚风不指望自己能够将其解开,但最起码不希望这心结会牵绊到自己。
“师父的想法……那种艺术的纯粹性,其实我相信师兄也是一样的,不是说无法理解,只是……多少有些不甘吧。明明有能力、有才华让全世界的人都看到的,为什么非要独坐小楼,将所有的东西都埋没下去呢。”楚风缓缓的说着,这些话,也是他自己心头的感慨,“我是很佩服师父的,那种想法,并不是寻常人能够想得到,能够做得到的。师父的画作是画给自己看的,是画给天地看的。但我是一个俗人,虽然不停的告诫自己虚荣这种事情要不得,可是或多或少的,总是会有一些在意的。”
楚风饮了一口茶水,微微停顿了一下,自嘲一笑:“就像是方才师兄你说起我在西南之地的名声,或许我表面上可以假装并不在意,虚伪的说一说什么‘名声乃身外之物’之类的话语,可是这种事情听到耳朵里,落入心坎里,我还是会觉得有些开心,心底会有一丝淡淡的喜悦。‘尔曹身与名俱灭’,我也不想做那样的人。我也想在历史上稍微留下一点才名,诸如王逸少、吴道子那等或许不可能,可是多多少少的,想要留下一点什么。或许在某个史书犄角旮旯的地方留下也好,最起码可以证明,自己没有在世间白走一趟……”
“师父不是这样的人,他没有这样的想法。就像之前所说的那样,师父的画作是画给自己看的,那种境界,我或许在几十年之后可以稍微窥见、领略一番,可是现在,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了。”
楚风摊了摊手,笑着道:“有的时候我也在想,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这几年可以搏一搏名声,待到七老八十了,再隐居山林,体悟一下什么叫做天人一体,画出一些绝世的名画来。然后画作嘛,或许会流传下去,又或许会因为战火之类的缘故变成残卷……不管怎样,让后世的人稍微能够发掘到一些就好,让他们拿着那些画作的残卷惊奇感慨一番,让后世的人穷其一生来考究这画作到底是什么人所作……哈哈!大抵就是这样的想法了。师兄你这样听着,会不会觉得我很幼稚,这些想法很好笑呢?”
傅乐和看了楚风一会儿,而后笑起来,摇了摇头。
“其实咱们搞书画的人,大概的想法都是如此了。”傅乐和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虽然嘴上说着名利什么的无所谓,可是说到底,谁又不希望自己名利双收呢。那些说什么我的书画太过阳春白雪,你们这些俗人看不懂之类之类的,其实都是一种歆羡与求之不得罢了。得不到就是得不到,这种事情很简单。领先了几代人的艺术家不是没有,只不过的确很少,太少了,比出名的人还要少很多。所以,从比例上来说,那些号称自己的艺术太过精妙,俗人不懂的人物们,大多也只是在吹牛而已,不值一提的……师父他,的确是很奇妙的人,是我很敬重很敬重的,如同父亲一般的人。但是我,大概一辈子都无法让他满意了。可是师弟你不同……不管你怎么说,是我为你铺了前路云云,但是我知道,你对于师父来说,终究是不同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