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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览画听风(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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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画院的派别之争,如果真的寻根究底的去摸索出去,能够找到的线索或许会太过杂乱无章了。

    如今的这一位吴大学士,身处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将近二十年。这种稳定到几乎凝固的节奏,因为他的渐渐老去,一直被很多人盘桓、惦记着,很多暗地里的波澜与争斗,也因为时间的流逝而一点一点被剥离出来,几乎要摆在台面上。

    按照正规的讲法,大夫七旬而致仕。如今这位吴大学士,年初转过来之后已经七十有二。这两年之间,他几次上书称病辞官,都被徽宗给否了,其中缘由种种倒也简单,不外乎吴大学士很莫得清徽宗的脉搏,侍奉的官家极为舒坦,也就舍不得这位老爷子回家了。

    徽宗本人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却难免苦了王学正这一派系的人。

    虽然没有什么明面上的东西做佐证,可是王学正几乎是下一任画院院长的不二人选。偏生王学正在学正的位置上做了十三年,不二人选也当了十三年,眼看着自己都快往六十岁的年纪奔,头上的这一位还没有退位让贤的意思,王学正早就觉得心里跟压了一块石头似的,浑身不舒服了。

    他舒不舒服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身边盘踞起来的那些人。

    一个势力之所以能够成为势力,并不是因为领头的那一位多么多么的厉害,多么多么的有才干。势力的宏大与否,有力与否,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是组成势力的这些人的目的性。

    在副位上坐了十三年,王学正的身边早已聚集起了不少人。拥有这么长的时间来做谋划,有很多东西,比方说待王学正当上大学士之后,谁坐上学正的位置,谁官升一级来做艺学大人。之类之类的东西,早就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了。

    说白了,这东西有点像美剧《纸牌屋》里面的选举。一个党派赢得竞选之后,所有的职务全都被重新洗牌。安排下去。王学正所面对的情形,基本就是如此。

    换句话说,不单单是他仰望着大学士的位置仰望了十三年。他身后那些选择跟随他、选队站的人们,也翘首以待的十三年。

    一个人的等待或许不算什么,可是如果这种等待的人数增多。这种等待,就会渐渐的转化成一种“应该”,以及一种“为什么还在等”的质问。

    更何况,吴大学士都已经七十二了……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类似骚动的情绪在画院中越聚越多,截至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种几近于怒气技能满格等待攻击的状态。

    但是他们并不敢真正对吴大学士,因为这一位毕竟还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而且是官家亲自指派的人物,铁打的大学士。谁敢撞这堵南墙?

    可是对于吴大学士这一派的人,手段就无需这样客气了。

    如今的情形,很明显,楚风被划到了吴大学士的派系里。

    这是一件很莫名其妙的事情,因为连楚风自己都没有看清整个画院的面貌,甚至连画院到底有几个茅房、几幢院落都没有弄清楚,他就已经被大家推到了一个派别当中,而且被当做了众人攻击的对象。

    楚风的确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至于党派相争之类的东西,他尚且没有经历过。甚至也从未往那个方向想过。

    他也曾经听说过艺术领域的种种陋习,诸如千年之后的书画圈子,学院派的,官僚一脉的。很多东西都将单纯的艺术改变的十分复杂。当然,这种情形也不单单在国内如此,海外也是一样的,各个艺术沙龙的互相排挤,艺术流派之间的明争暗斗……很多东西都挤在一处,真的想要如同程源先生那样。保持艺术的纯粹性,的确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

    所以程源先生的选择很简单,他并不踏足这片土地。他的艺术,与其他人无关,与艺术圈子无关,甚至,与整个世界无关。

    程源先生选择将自己的孤立起来,来保持自己的纯粹,以及自己笔墨的纯粹。

    他将自己变成一座孤岛,以此来不受别人的影响,也不让自己受到外界的侵扰。但代价就在于,没有交流就很难产生突破,并且,没有交流,程源先生就不会为外界所知。

    默默无名,却又遗世独立。

    这是一种很艰难的选择,也是一种寻常人很难走的通道路……

    楚风自问没有那种坚如磐石的心念,而且,他也希望在自己难得的际遇之中,多看一些东西,多做一些东西。

    他毕竟还很年轻,深山老林隐居傲世的场景,楚风虽然喜欢,但觉得,自己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做。

    或许,到了四五十岁之后,看遍了世俗之中人与人的风景之后,再带着一家老小随意悠游,今日东山林下,明日西海放舟。天朗气清时便曲水流觞,一蓑烟雨时便吟萧徐行,漫天风雨时便倚南窗以寄傲,夜深人静处便驻杖听江声。这大概,就是楚风所认为的,最为完满的人生了。

    不过,楚风还没有到那个年纪,所以,他还得站在这里,站在众人面前,哪怕万夫所指,他也依旧要坚持着,做些什么。

    他微微叹息,轻轻一笑。虽然不明白眼前这一幕发生的根本原因在哪里,但应对的办法,总是有的。

    只不过,有人在楚风之前抢了先……

    “哈哈!这里好热闹。”

    从人群中走出一个人,一身画院待诏的官服,未戴官帽,所以威严中也显出几分轻松随意来。

    画院中人自然是认识这种官服的,连忙避让开一条道路来,纷纷施礼。

    楚风看着来人的面孔,心中微微惊奇,不知道他来此的目的,但也躬身一揖,唤了一声:“张大人。”

    张奉之张待诏,当日樊楼的评判之一,自那日之后也一直在向自己示好的,其中的缘由。楚风当然清楚明了。

    张奉之是知晓当日情形的人,其中的种种隐秘,徽宗的游戏之举,他是完全明白的。他在这时候走出来。到底想要做些什么,楚风自然猜得到。

    于是楚风看着他,感谢一笑。

    张奉之状似不经意的微微颔首。

    但是,王学正看到张奉之的时候,却不免眉头微皱起来。但那都是很细微的表情。很快的,王学正便笑起来,和颜悦色的向新人们介绍:“这位张奉之张待诏,也是你们的前辈了。张待诏极善人物,你们日后若是能够得到他的一二指点,也是相当的福分了。”

    张奉之的名字在东京城里也算小有名气的,这时候新人们纷纷见礼,略有骚动。

    “新晋的画学生刚到,你难不成也是跑来抢人的么?哈哈!你们人物院今年的新人也不过三人,你若是往这里一站。怕是其他祗侯与供奉全都要空手而归了。”王学正有些摸不清张奉之突然出现的意思,这时候随意打趣了一句。

    如果按照派别上说,张奉之素来是站在王学正这边的。可是如今他的出场,却打断了众人对楚风的声讨,这不免让王学正有些不解,也有些担忧。

    “不敢不敢,我哪里敢跟诸位抢人?”张奉之笑呵呵的道,“只不过是远远的瞧着这边热闹,所以过来看看罢了,你们大可不必管我。呵呵。我与楚风楚郎君在樊楼也是有一面之缘的,如今他也入了画院,我自然也要找他叙旧。哦,这就是楚郎在画科考试时做的画么?”

    此言一出。白倪两位祗侯不免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道张奉之打的是什么算盘,于是目光游走向王学正身上,想要得到些许的指点。

    他们却不知道,王学正自己也正是满心的疑惑。这一出安排自然是他许诺的,可是其中并没有讨论过张奉之的角色安排。

    原本整个计划都是与张奉之无关的。这时候他这样施施然的走进来,笑呵呵的打断了众人对楚风的声讨,却又偏生说起了樊楼的事情,也不知其中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王学正微微皱眉,现在却不好立即开口,只等着张奉之的后话。

    只见张奉之走上前,细细的打量了楚风的那幅山水画,片刻之后,微微颔首,笑着问道:“这等笔法着实少见,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早年间文同文与可曾经用这种笔法画过墨竹的,其中散漫却又颇讲意境,笔法与寻常工笔十分不同的……官家曾赞过文同的墨竹,只是文与可过后,这等笔墨已经不复世间了,没想到竟然在楚郎这里还能再现。”

    张奉之这一段话,引得众人一阵大哗。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他这一番话的意思就是说,眼前这幅画并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你们看不懂!

    连官家都曾经赞赏过的画风,那自然就是十分厉害的东西了,你们这些人竟然还敢在这里指指点点,这是多大的不敬?

    张奉之听着耳边不停的抽气声、惊愕之声,嘴角浮现起一抹笑容来。他乘胜追击,接着笑道:“不得不说,要不是官家选了楚郎的这幅画入选,我怕是永远都不能体会这种笔法的美妙之处的。哈哈!我不知道别人,我张奉之就是俗人一个,看东西的眼界一直都十分低廉,太过高端的东西也就看不懂了。不过好在有官家在,官家选出来的东西自然是错不了的,我们这些画院里任职的人,也只是跟着官家的路数亦步亦趋也就是了。诸位,是不是也如此认为呢?”

    没有人注意到,王学正抓着椅子扶手的右手已经青筋暴起。但表面上,他只是看着张奉之,面色平静。

    白倪两位祗侯也明白了张奉之的意思,但这时看向后者的表情却格外复杂。

    明面上,因为王学正是人物院出身,所以人物院的这些艺学、待诏之类的官员,都是王学正这一派的人物。

    实际上,王学正与张奉之素来关系都是很不错的,可是如今这一场,却相当于张奉之公开捅了王学正一刀。而其中的缘由,在场的,只有极少数人知晓罢了。

    萧庭看着急速改变的局面,目瞪口呆的同时却不免想到了某种可能,心脏猛地一跳,脑海里来回翻转着那句“官家选出来的东西自然是错不了的”,来来回回的,于是愣怔在那里。

    张奉之的话已经足够直白,整个听风堂中一时间鸦雀无声。

    没有人敢再站出来说什么,甚至连低声的议论也都因为这一句话的缘故而被完全消减了。

    他的质问看起来轻描淡写,可其中的内容又太过锋利。这是一个天大的帽子,谁敢再多说一句,便少不了被扣上“与官家做对”的大帽子,这种沉重的东西,是没有人能够承担得起的。王学正也不能。

    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所以在王学正一派人所勾勒的计划当中,只是大家群起而攻之,说一些比较激烈的言辞,让楚风这家伙主动请辞就好。

    这种方法倒是千年之后企业辞退员工的办法差不多,为了避免开除员工所造成的违约金之类,企业并不直接出面开除,而是在方方面面开始做一些让人为难的事情,使得员工最后受不了,主动请辞。

    王学正的智慧早已运用起了这种招数,只不过,即便这些冷嘲热讽再剧烈,即便张奉之并不出面,楚风也绝对不会走向那一步罢了。

    全场鸦雀无声,张奉之看向楚风,笑着点了点头。

    一旁的楚才看了看楚风的画作,又看了楚风的表情,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白倪两位祗侯求救一般的看向王学正,王学正却没有看他们两个。

    王学正审视的打量着张奉之,反复的咀嚼着他的话语,想要从中辨别一些东西,但是却没有成功。

    “不管怎么说,虽然官家开恩,但楚风你现在毕竟是‘审视待定’的身份,半年之后自然有考核的时候,所以现下绝不可以太过放松了。”王学正呵呵一笑,打破了听风堂中的尴尬气氛,“官家能把你也选入画院,自然是从中看出了你的天分的。千万不要让官家失望,呵呵。”

    楚风微微一笑,躬身一礼:“学生明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