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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从何处找来的?花了多少钱?”
文端先生问出这一句的时候,春风正徐徐的吹进扬州城。
春风就像是一抹颜料,所经之处,都会被它缓缓的涂抹出活泛与光彩来。
它吹过杭州城人家的飞檐翘角。于是那屋檐下的燕子便灵巧的飞出了巢穴,出外觅食去了。正所谓二月春风似剪刀。
它吹过西湖苏堤的杨柳。于是那些依依的柳枝便如同女子的腰肢般荡涤起来,招招摇摇,缠绵无止。正所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它吹过西湖边上那一陇陇茶田。于是茶舍的姑娘们晨起修剪枝桠,山路上嬉笑玩闹,偶尔随手摘些山间的野花。正所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这是江左的初春。
这是杭州的初春。
古龙说,剑花、烟雨、江南。
这是他对古代江南的向往。
而楚风就在这里,有春风,有杨柳,有陌上花开早;有书,有画,推门有长街遍繁华。
这是独独属于楚风的江南。
是足够他徜徉、享受许多年的江南。
在这样的春风里,便是饱含着一颗怨怼之心,也会被这春意吹去了三分。更何况,楚风就是楚风,在他的世界里,哪里会有那么多的俗事、俗物?
“先生就别管了,只是顺手得来而已,并未花钱。”
面对着文端先生的疑问,楚风回答的十分浅淡:“不管怎么说,小子去证实了一下,的确不是来卖书帖的那位书生所为。依我看,他现在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楚风略微叹息。
陆文端闻言无话,他抬头端详了楚风许久,直到楚风被看的有些浑身不舒服。
“先生?”楚风笑起来,温和中带了些疑问。
“你这孩子……看起来温润如玉,实际上小心思很多啊!你之所以不告诉我,是害怕我一怒之下去告官么?还是怕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去砸了那家店?”
楚风嘿嘿一笑,挠了挠头,道:“小子年纪小,的确不大懂这些事情的。只是心下觉得,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能够做这种生意的人,身后必定有担当的。咱们这小门小户的,要钱没钱、要权无权,实在不好与他们多做争斗……当然,这是小子的心思,对错不知,让先生见笑了。”
楚风说道“小门小户,要钱没钱,要权无权”的时候,文端先生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但是楚风那时正好垂着眸,并没有发觉。
听完楚风的议论,文端先生捋了捋胡子,颔首道:“少年人淳朴如玉,又稍微知道些人情世故,这是好事情。你说的不错,揭了二层的人,老夫知道或是不知道,其实都改变不了什么。哎!字画何辜!得此命运!”
说罢,又捧着那幅作假的《京酒帖》叹息了一番。
此事至此便算是揭过,楚风再度回到原本看店、临习,优哉游哉的小日子里。
心里自然也记挂着《京酒帖》的事情,心想等到过几日那书生来取回书帖的时候,自己到底是把这书帖被人作假的事情告诉他呢,还是就这样隐瞒下去?
倒也不是想要侵吞那幅假作,只是看对方的模样,之前并没有辨识出来。若是不知道这件事情的话,那书生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发觉,更不会对此事产生什么悲喜之情了。可若是知道了,不免会伤怀愤怒,也不知之后会引发出什么样的事端来。
这种作假的事情,自古有之。对于这等临仿之作……说句实话,楚风并不是完全的反对。
毕竟这个年代没有印刷的技术,书画作品想要流传下去可畏是困难重重。知识产权这种事情当然很重要,可是放在几千年的角度上来看,如果不是因为许许多多的临习、仿造技术的话,很多很多珍惜的字画恐怕早就失传了。
别的不说,只拿《兰亭集序》举例。后世藏于故宫博物院的本子,并不是王羲之的原作,而是神龙本,是唐神龙年间冯承素的摹本。当然,除此之外,还有褚遂良、虞世南摹本种种,流传于世。而王羲之的原作,早已不知所踪了。
如果没有这些描摹的版本,《兰亭集序》只会是书画论述中的几个描述性文字而已,哪里会留下今日的书帖。
当然,普通的临摹与作假仿造是有本质性差别的。寻常的摹本是单纯的为了学习、保存。而作假仿造,尤其是类似《京酒帖》被人揭二层的这种事情,却是单纯的商业目的了。
虽然商业目的的同时,也一定意义上的加强了书画的传播,可道德上是有本质的问题的,不可提倡。只是说句实话,真正流传到后世的那些字画,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又有谁人清楚呢!
许多做假字画的人,手段并不比书画名家低劣多少,只是单纯的假托其名罢了。
这是一个让千年之后的人们十分不理解的事情,不仅仅是字画方面,就连文学、经义也是如此。所谓的儒学经典、道家经义,有多少是后人假托秦汉先贤所著,没有人能够得知。可就是这些假托的所谓“假货”,并不比真正的“真品”差多少,可作者们的名字却消失在历史长河当中,不禁不令人扼腕叹息。
楚风有的时候会想,在这些古人看来,作品与道理,要比个人的兴衰荣辱,重要的多罢!
当然,楚风自己是达不到那种境界的。他也喜欢名利,只是觉得,人的生命中不能只有这两种东西罢了。
等到日后,自己也可能去搏一搏名声、利益,在这种人才辈出的时代名留青史,那自然是每个人都心之所向的事情罢!
只是,正如东坡所言:此心安处是吾乡。现在,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店中,楚风过的很舒服、很愉快,每天还能学到很多很多的东西,体会到很多温暖的事情,这对于现在的楚风来说,已经足够了。
如果这样的日子过腻了,再去寻求出路不迟。
这种心态或许看起来太过散淡安逸,但这的确是楚风的性子,骨子里的东西,没法改的。
所谓怡然自得,便是如此了。
至于之前用来换章友直扇面的字画,楚风也想过留下落款的,毕竟作品还算发挥的不错,如果能够被人观赏买卖的话,似乎也能为自己提高几分名声。
但是仔细一想,这“空手套白狼”的事情毕竟是给了李家一记窝心拳的,李家人不可不生气。要是他们按照自己留下的落款找到了自己,又迁怒于文端先生和张大哥的话,事情就不美了。于是才作罢。
可是楚风哪里知道,他毕竟是涉世不深的毛头小子,忘记了除了从落款上寻人之外,还有简单的“跟踪”这种小手段。
如今,李家的李良骥、李良辰早已知道了他的所在,还不知他们心中正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那!
山雨欲来,风却还没有吹过,楚风倒是过的安然。
之后的几天,他如同原先那样,再度进入到了一种痴迷的状态。
每日起床,练习五禽戏,看店、临习《京酒帖》,外加吃饭睡觉,稀里糊涂的就度过了四天。
这几日临帖的心境,与前些日子截然不同。
最初的几日,刚刚得到《京酒帖》,楚风兴奋之余更有焦急之意,虽然不停的告诫自己凝息安定,可落笔后难免会有些急切之意,虽说进境上也是一日千里的速度,终究失了桑榆。
而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心里有不免记挂着还回之事,虽然不刻意去想,心底却明白这书帖不是自己的东西,立刻就要失去了。于是再落笔的时候,也不免有了些怅然若失的心情。
楚风连连摇头,文端先生在一旁瞧着,只笑着劝慰:“患得患失乃人之常情,楚郎何必太过苛责自己?你这书帖虽然只借阅了十日,可是书法的进境上却与旁人半年左右的努力差不多,已经很让人欣慰了,何必强求太多。”
楚风闻言,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世上万事万物都是如此,强求不得的,自己虽然资质还算不错,但也不可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如今练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自己完全可以留一张临习的最佳书帖,日后再慢慢研究。
再者,如今自己手上还有章友直的那张篆书扇面,虽然只有四个字,可若是细细研磨,也是可以得到许多滋味的。
书不贵多,最重要的还是完全利用、消化,才是正途。
于是乎,最后的这两日,楚风一改之前的浮躁,也不再挑灯夜读,只拿着《京酒帖》细细的品、慢慢的临,终于在倒数第二天的下午,临出了一幅还算满意的摹本,便拿给文端先生品评。
老先生看罢大赞:“楚郎这幅字,已经得了九分形态,三分风骨。十日之功,便止于此,很是了得!日后若是再以此摹本细细临习,进境当亦复如是。”
楚风毕竟年少,听到这样的赞扬不禁面色微红。于是心想:古人说要宠辱不惊,果然是一件极难极难的事情啊!
到得第十一日清晨,《京酒帖》的主人清晨登门。
楚风将人请到内室来详谈,刘正卿自然允诺。
只是,刚一迈入楚风的房间,刘正卿看着满桌子的《京酒帖》就有些发傻。这……到底哪一幅才是属于自己的真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