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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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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以来,只有主子对奴才颐指气使,没有奴才能要求主子做什么的。尊卑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尤其是这些十一二岁甚至七八岁便被送入宫中,从小耳提命面潜移默化认为自己是下一等的奴才的宫人们。

    等到做到有一定身份的宫人,也学会了对着下头的末等奴才们摆主子的脾气,但倘若遇着了真主子,心里头那份畏惧是摆脱不了的。

    畏惧源于何处?

    自然不仅仅只是地位高低的影响,上位者之所以让人恐惧,更多的是因为他掌握着生杀夺予的权力。越是底下的身份,在他们的面前越是没有自我生存的权利。他们的生命都依附在这个主子身上,主子让他们活,他们便活,主子让他们死,他们便不能苟活。正是在这样的潜移默化下,主子和奴才的沟壑才越来越分明。

    历史上不是没有大胆地,想当主子的奴才,和背叛、杀害自己主子的奴才,但这些奴才毕竟只是少数,更多的,他们也是在经历了一番风雨,思想与待遇上已经逐渐脱离了一般低等奴才的范畴的时候,才可能萌发出其他的心思。当一个人生存成为主要矛盾时,他们面对矛盾的制造者,唯一的反应,只有卑微,只有服从。

    这种与生俱来的服从与奴性,当面对比他们阶位高很多的皇后时,尤甚。

    但这种服从与对权力的崇敬,又和平日里,这些奴才会总试探怀疑皇后娘娘是否真的有能耐,总在某些主子与主子只见摇摆不定互不矛盾。

    就好比我们若是相信这世上真有仙人,但我们在未看到他们呼风唤雨能力之前,对他们是否有传说中那么厉害总会有些质疑。当一旦发现这种能力,质疑便会转为畏惧。而当这仙人,蹲下身子作出一副平等的样子与我们说话,我们也许立马便会感恩戴德。那可是仙人哪!与凡人可不一样!

    不说仙人,哪怕是普通人之间,也存在着这种情绪。当你发现一个人和你的地位身份能力差不多时,若他突然有了什么成就或是越过你得了什么好处,又或是微微高过了你,你的第一反应,当然是不服气与嫉妒。但当这个人已经走到你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时,你剩下的,恐怕只有崇敬了。就好比你会嫉妒一个平时考试比你多十分二十分的人,但你一定不会对高考状元产生什么不满的情绪,只会羡慕与崇拜。

    又比如,普通的员工,遇着科长或者主任,关系好一点的或许还能插科打诨,若是自己做错了事,主任帮你担着,你会感激,觉得主任是个好领导。但若是你犯了错,集团的董事长帮你担着了,还和气地鼓励你继续努力,你恐怕今生都要死心塌地为董事长卖命了。

    现代人都如此,惶过奴性刻在骨子里的古时奴才们呢?

    如今皇后与众宫人的情况就是这样。

    当一个人跪了下去后,院子中除了宋弥尔与淑节外的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他们心头感激,更有惶恐,害怕不安,更充满了对眼前这位皇后的服从。

    在他们的人生中,还是头一次,有一个主子能做到这种地步。

    若是一个小妃嫔,他们恐怕不屑多过于崇敬。

    但这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啊,这时随时都可以处死自己,方才已经处死好几个自己同伴的后宫最高权力掌控者啊!

    当她底下头来,与自己这等奴才温和地说话。

    当她坦然担起本不是自己的错误,只为安抚自己这些奴才们的心时。

    她在众人心中,已经不在只是“皇后”这样一个符号性的代表,而是一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活生生的人。众人臣服于她,不再是因为皇后这符号所代表的权力,众人臣服的,是宋弥尔这样一个人。

    宫里边的奴才与边关的将士,帝王身边的暗卫不同。

    想要将士们臣服,只有在武力上强过他们,在智力上超过他们,战场上冲在最前,马尾上挂的头颅最多,战场下与兵同乐,身当表率,管理自己比管理他们更加严格。只有让将士们敬佩,树立威信,才可能让他们臣服。

    想要让暗卫们臣服又是不同。暗卫的训练倾向于将他们变成冷血无情的杀器,想要让杀器护主,就只有在他们还未见血的时候亲自为他们开刃,将自己变成他们生命中唯一的光亮和依赖。毕竟在自己身边养一个比自己厉害千万倍的人,仅仅只靠利诱威逼,必然是不够的。沈湛与他的暗卫们便是这样,找一批与沈湛年龄差不多的人,在年幼无知时,便与沈湛一同生活在一起,一起习武训练,一起生活做事,培养他们的感情。让他们知道,这是主子,更是兄弟。刀口上舔血的人,最冷漠也最重情。大历的每一代帝王与他们的暗卫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大历经历百年,从未出现过暗卫噬主,皇帝无端残害暗卫的情况。

    而奴才们又是不同,他们大多没有将士的血性,也没有暗卫的冷漠单一。他们大多数人便是奴性的,主子若与他们称兄道弟,只会受到轻视。他们中的大多数无法正常结婚生子,身体残缺,心灵残缺,他们受到主子和别的高位奴才的压榨,一层扣一层,他们所追寻的,也不是将士们守家卫国的伟大志向,也不是暗卫忠心护主的耿直单纯,他们追求利益,但大多数人还保留着自己的良心与人性,他们服从主子,但也有成为人上人的野心。他们复杂,矛盾。

    也正因为这复杂与矛盾,他们才可以,明明刚刚被皇后打得皮开肉绽,可一旦被皇后所感动或折服,他们只会觉得,自己犯了这么大的错,若不是皇后娘娘,可能死的人更多,自己被打得更狠。

    赏一二个巴掌,再给一两颗甜枣,最后在权力的高压下,朝他们低一低头,他们或许不会比暗卫忠心,但绝的,不会比暗卫难用。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宋弥尔接过淑节递来的白绸,轻轻地将自己的手掌包了起来淡淡开口。

    “本宫有错,错就该罚。”

    “清和,论辈分,论高低,淑节都是你的长辈。连本宫都要尊敬的人,你怎敢如此无礼?!念你忠心护主,是本宫未曾教导好你,你的惩罚也由本宫来受吧。”

    说罢,宋弥尔又将那戒尺从惊惶的清和手中抽了出来,递到了淑节的面前。

    “娘娘不可!”

    “娘娘奴才愿意代受!”

    一干奴才都顾不得膝上身上的伤口疼痛,也顾不得还会不会被罚,都叫嚷了起来。

    宋弥尔与淑节对视一眼,宋弥尔深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个样子,倒叫本宫为难了。个个身上都有伤,就那么不爱惜自己吗?”

    “娘娘,奴才们罪该万死,娘娘身子金贵,但求娘娘莫要为了奴才们伤了自己!”

    一时之间,也不知是谁开了口,院子里都纷纷响起了哀求和罪己的声音。

    “娘娘,清和本也不是故意,并未有冒犯之意,就算了吧。”淑节也低声开了口。

    “主子!奴才何德何能!要打就打奴才吧,天底下哪里有主子为奴才受过的事情!”清和声音里头全是不安,生怕宋弥尔听不进劝,“嬷嬷,清和错了,求嬷嬷原谅清和啊!”转过身,清和又拉住了淑节的裙角,十指将裙角扣得紧紧地,“嬷嬷,您要怎么罚清和都可以,可不能···可不能·······”

    “我本就没有怪你。”淑节抬起手摸了摸清和的头顶,“娘娘,折煞老奴了。本就是一件小事,清和是为护主,本就无错,娘娘肯为奴才们屈就考虑,已经是他们的大幸了,可别再折了他们的寿。”

    “求娘娘怜悯奴才们,娘娘千岁千岁岁!”

    院落里大大小小的奴才们,口径一致,都陆陆续续磕着头高呼了起来。

    “罢了,都起来吧。”宋弥尔抿了抿唇,御下不严,治宫不利,身边的丫头不分尊卑,本宫自罚月例三月,以儆效尤。”

    见目的已经达到,宋弥尔也不再多做纠缠,干脆利落地便结束了这一战局。

    之后,便是再一一安抚众人,收拾院落,收服人心。

    从孙萱领着一干妃嫔来“闹事”开始,本该是一出皇后腹背受敌,里外不是人的闹剧,却被宋弥尔四两拨千斤,倒成了收买人心,彰显个人魅力的最佳时机。

    是的,在宋弥尔预见到孙萱等人目的的那一刻起,她便与淑节作了这样一个局。

    不管下套的人是谁,总归她最不愿见到的,就是自己用这套再反败为胜,给下套之人套了上去。

    这一仗,宋弥尔也算急中生智,倒也赢得漂亮。

    淑节从旁协助,但计策都是宋弥尔想的。

    赢面大,但赌注也大。

    一个不慎,可能便会从甘为奴仆代罪的宽和皇后,变成一个自甘沦为与仆役同等地位的堕落皇后,到时候别说崇敬她感激她了,怕是谁都会觉得她自甘堕落,为其不耻。

    所以宋弥尔先罚了妃嫔立威,又将一众涉事的宫人拢到一处,恩威并施,深情并茂,一字一句撕开他们罪恶的面孔,再一点一滴抚平他们担惊受怕的心灵。最后再罪己过,一剂强心针下去,所有人都亢奋了。

    在众人眼中,最后这一刻,她是皇后,更是悲天悯人怜其老弱的天神。

    造一个众人眼中心中的神。

    只有神坛上的人,地位才不可动摇。

    这话是小的时候,有一次与自己家中姐姐妹妹去庙里上香时,自家二姐踩在寺庙后头的大青石上,狂放又傲慢地说出来的。

    那还是宋弥尔幼小心灵第一次受到“不信神明而造神”的撞击,印象太深刻,以致于今日想到要趁此机会树立威信时,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那幅画面和这一句话。

    甚至宋弥尔还不小心发散思维了一下,平时里,皇帝要找风调雨顺的时机祭天,登基和寿辰喜欢吉兆和祥瑞,甚至座位要高于所有的人,走到哪里,众人都要行跪拜之礼······如此种种,是不是就是一种造神的过程?树立皇帝是至高无上无人可攀的位置,才好便于自己对朝臣对天下的统治?

    就好像自己治理后宫一样?

    宋弥尔被自己这大胆地想法给惊到,晃了两下脑袋,努力将这胆大妄为的想法排除。却不知道,自己却真的是真相了。

    这一局,杀着与机遇一样美妙,宋弥尔似乎有些,尝到了博弈甜蜜刺激的味道。

    或许这一次,没什么危及自己性命的杀戮征伐,直接面对的不过是一众找对方法便十分好收服的,武力值智力值都不值一提的奴才。但这毕竟是宋弥尔第一次动用自己的力量,亲手改写了棋局。改得还十分地大胆巧妙,事后,连太后从淑节那里知道整件事的始末后,都拉着淑节的手大笑几声,连连夸赞不愧是自己看上的闺女,骄傲得不得了。“若是换了哀家,恐怕会杀伐更重,立威更深,但却无法如弥儿这般四两拨千斤,不费一兵一卒便获得了美名与忠心。甚妙!”

    不过在这当时,还真是一招险棋。

    尤其下棋的人只有宋弥尔一人,淑节只算是个副手,掌控不了局面。至始至终知道这计谋的,就知道宋弥尔与淑节。宋弥尔身边几个贴心的宫女,她一个没告诉,只为求一个真实。

    这也看出了宋弥尔初次显露出来的,对人心揣摩和掌控的可怕程度。

    只不过小试牛刀尔。

    但宋弥尔也没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就将自己这一次的一举一动透露了出去,也是要告诉众人,本宫不是玩不起,只是不想玩,本宫要是认真起来,也没你们什么蹦跶的机会了。

    聪明点的,倒也知道收敛收敛,别什么不入流的阴谋诡计都直接往宋弥尔的身边送。

    但若是真来,想必也是伤筋动骨的招数了。

    不过宋弥尔却没告诉淑节,瞒着清和,却不单单只是为了逼真。

    毕竟清和是她身边一等一的宫人,在不保证清和演技好的情况下,当然要谨慎行事。

    还有一层原因,宋弥尔觉得清和的行事,似乎与过去有些不同了。是什么原因,宋弥尔不清楚,但清和对朱律浴兰等人那种高人一等的情绪,宋弥尔却是没错过的。

    与宋弥尔最亲近的四个,便是清和、朱律、浴兰与初空。在宋弥尔的心里,四个人的地位不分上下,不过是所负责的事情有所不同罢了。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虽说宋弥尔很愿意清和等人与自己亲近,但却不代表,清和能够越过边界,宋弥尔不说,不代表没看见清和私底下对着朱律等人做的小动作,趁此机会,也能敲打敲打,让清和明白自己究竟处在个什么地位。

    一番折腾之后,已经是临近晚膳时分,宋弥尔目光温和地目送一众尚宫局内务府的宫人们怀着恭敬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宣德宫。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松了松筋骨,吩咐允从招呼小厨房准备晚膳。

    今天可真是放了个大招,宋弥尔对自己今日倒是十分满意,一时之间,连与沈湛的那点不快也抛之脑后,现在只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穿身最宽松的衣服,自个儿坐在寝宫后头的小花园里头,旁边放着个碳炉,吹着微冷的春风,吃!火!锅!

    说起来,这火锅也是自家二姐发明的。说发明也不算,一锅煮这种东西,早在初汉就有了,不过那个时候还没从西域传来辣椒番茄等食材,榨油的工艺也不太先进,一锅煮大多数时候都是一锅白水,将蔬菜和零星的肉类丢进去,放点香料,为了美食,宋弥尔与二姐特地翻出《汉商食记》,弄来了最正宗的初汉一锅煮,结果当真是食难下咽,经过这么多年,他们早就习惯了蒸、煮、炒、煎、炸、烤等各种烹饪方法做出来的有丰富食材和作料的美食,对于那种一锅煮还真是无法接受,古代的人说十分美味,大概是建立在他们本就没什么吃的。

    那次尝试一锅煮后,二姐痛定思痛,不知道一个人在屋里捣鼓了些什么,而后在那年的三十天,端出来两个飘着满满红辣椒和油的大铁锅,以及一大桌子新鲜的生食,将那些生食按着顺序丢进锅里,等熟了再吃,美其名曰,火锅。

    虽说宋家一家人都生活在京城,祖籍又是在江南一带,但宋族的人据说祖上最早生活在西南,后头因为战乱全族才迁到了水乡江南,却没有入乡随俗,一大族人,吃食上面最讲究的,便是顿顿必有辣。

    宋家人嗜辣,且及其凶残。

    所以当宋二姐端了一大锅辣椒出来的时候,全家人眼睛都亮了。

    几个人大呼过瘾,爹都自斟自酌多喝了二两酒。

    不过二姐说什么炒料太麻烦,所以这个火锅便只有宋家及其亲朋好友能享受得到。

    宋弥尔吞着口水,罩了件宽松的丝锦长袍,外头加了个火狐皮的小袄子,虚虚地拢着,头发梳了根辫儿随意地垂在身后,些许顺滑的发丝散落在两鬓,转眼便从刚刚那个庄正的皇后变成了个玲珑的碧玉。

    宋弥尔刚刚遣散了众人,撩了点裙子在四方亭边上搬来的软塌上坐着,一只屈起脚踩在了软塌上,眯着眼看眼前的火锅慢慢沸腾,翘了翘嘴角抑制住内心饱满的食欲,慢条斯理地夹了块切得薄薄的牛肉,白玉一般的手拿着筷子将牛肉浸在了不停滚动的红汤之中,深吸了一口又浓又辣的香气,估摸着牛肉熟了,左手挽了挽袖子,夹起了牛肉,放入碗里,用放了蒜末和醋的香油一沾,宋弥尔舔了舔嘴角,将牛肉凑到自己的嘴边,张口正要咬下去。

    “主···主子!”

    已经放在嘴边的筷子一停,吃饭的时候被人打断,是最不道德的事情。

    “何事?”

    “静,静淑县主来了。”

    宋弥尔眉头一皱,心头顿时有些不快。

    “让她等着!”

    说罢举起牛肉,又准备入口。

    猜拳输了被逼着来通报的允从皱着一张青嫩的脸都快要哭出来了,“可,可静淑县主都等了好一会了。主子您刚回寝宫她就来了,奴才们想拦着,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允从没敢说出口,但宋弥尔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静淑县主那人,她又不是没领教过她的性子,不然怎么会赐“静淑”二字?

    筷子上的那块滚刀牛肉已经冷了,本来就是七八分熟最嫩的时候捞上来吃的,如今冷了,淡淡的腥味就飘了出来,宋弥尔举着那一块牛肉,放进嘴里不是,丢进锅里也不是,锅里边丢下去的香菜丸子一个个全都浮了上来,有几个丢得早的,眼见着都快要煮老了。

    宋弥尔眉头越皱越紧,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拍。

    “不吃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