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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印暮帆迟”不知不觉,又到了江南暮秋时节。
省躬殿里静悄悄的。朱允炆埋头批阅奏章,黄子澄在一旁帮忙,二人这样又已经是大半天了。王直立在侧面的案几旁,还是照例先分好类别,呈给皇帝。
朱允炆自登基以来,非常勤政。每天绝早上朝,散朝后或接见大臣或去各部署或批奏折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只有傍晚是享受的时刻,自皇宫赶到天禧寺,和莲花说说话,来回一个时辰,实际见面也就小半个时辰;自天禧寺回到宫里还是处理公务,批阅奏章常常到夜深;然后一个人胡乱睡一会儿,不久又该上朝了。
做一个好皇帝或者好官,其实很辛苦。
与太后皇后难得见面,二人倒也早已习惯,朱允炆还是皇太孙的的时候,也是跟着朱元璋作劳模,家里的事情一向不大过问。文奎封了太子,请魏国公****祖做了太子太傅全权教导;皇后马淑仪见****祖的次数,倒比见朱允炆多得多。
这时朱允炆看到一封奏折,凝神思索。
黄子澄问道:“陛下为何思虑?”朱允炆不答,递过了奏折。
原来是户部侍郎卓敬的:“燕王智虑绝伦,雄才大略,酷类高帝。北平形胜地,士马精强,金元年由兴。金宜徙封南昌,万一有变,亦易控制。夫将萌而未动着,几也;量时而可为着,势也。势非至刚莫能断,几非至明莫能察”。意思是燕王厉害,兵马又强,不如把他调到南昌,容易控制。
黄子澄击节笑道:“卓侍郎好毒的一招。”
朱允炆皱眉道:“自太祖时朝中大臣就议论削藩,但这是太祖遗制朕怎好妄改?何况燕王叔又没干什么,这些年北征军功赫赫,怎可无端端地对付他?”
黄子澄道:“所以臣说这是‘毒’计,倒不见得高明。至少不是圣天子所为”,见朱允炆点头又接着道:“而且蒙古虽然暂平,保不准何时再来。燕王如果调离北平,北疆恐怕不稳。”
朱允炆颔首道:“不错。蒙古人现在退居漠北,很大原因是忌惮燕王叔。北疆这才安定没几年,百姓难得休养生息,绝不能为一点猜忌就自毁长城”。
黄子澄附和道:“是啊。燕王不是岳武穆,陛下也不是宋高宗,”
朱允炆笑:“黄卿更不是秦桧了”。
黄子澄也笑,躬身继续说道:“按卓侍郎这个做法,燕王固然老实了,我大明北疆可也危险了”。想了想道:“不过朝中大臣热议削藩,有些顾虑也有道理,燕王势大,不可完全不防。陛下何不折中?”
朱允炆沉吟:“黄卿的意思是?”
黄子澄道:“去年齐大人建议过北平换官吏一事,不如此时换上绝对可靠的人,确保北平在掌握之中。万一燕王有变,随时可以对付”。
朱允炆略加思索,回头吩咐道:“传齐泰”。
不一会儿,齐泰大步进了殿内。行礼毕,急切地望着二人。齐泰此时已是兵部尚书,亟欲一展抱负,
朱允炆道:“齐卿去年曾和朕议过各王封地上的官员,还记得吧?”
齐泰忙道:“臣记得”。
朱允炆问道:“朕准备把北平的换一换,齐卿觉得如何?”
齐泰一听就激动了:“陛下圣明!北平乃北方重镇,燕王势大,朝廷要确保北平的话,换人最保险。既可以整顿地方,又可牵制燕王,更可以震慑其他藩王,万一真有什么,燕王随时在掌握中”。
朱允炆和黄子澄对视一眼,见齐泰和二人想法一致都有些高兴。朱允炆问道:“齐卿可有合适人选?”
齐泰清了清嗓子,说道:“北平最重要的位置,乃是都督指挥使,臣建议不妨用广威将军谢贵”。
黄子澄道:“不错,广威将军原来是正三品,这样升正二品,也是激励老将军”。
朱允炆问:“就是那个驻守滁州的谢将军?”
齐泰躬身道:“是。谢将军乃是太祖时的老将,对朝廷忠心耿耿,几十年驻守滁州尽职守责。上次燕王奔丧赴京一路畅通无阻,直到滁州才被谢将军冒死拦下。足以见谢将军对朝廷之忠,又刚硬不畏权贵”。
朱允炆回想起在滁州时见到的谢贵,名将风范确实不凡,遂点了点头:“好,就调广威将军为北平都督指挥使”。
黄子澄在一旁,迅速把敕令写好。交朱允炆看时,却见皇帝两眼望天嘴角含笑。原来朱允炆回想谢贵,自然而然想到了谢贵护送自己去琅琊寺,就是那天,遇到了莲花。
黄子澄咳嗽一声,朱允炆回过神来,又望向齐泰:“其他人选呢?”
齐泰接着道:“北平布政使,臣建议工部侍郎张昺;都指挥使司,不妨用普定的都指挥佥事张信”。
工部侍郎张昺朱允炆一向熟悉,想想觉得不错;张信却没听说过,便问道:“这个张信为人如何?”
齐泰恭敬答道:“张信自祖父起就是太祖旧部,张信是袭父职,世代忠良绝无可疑。才备智勇,事母至孝,庄重沉毅。”
朱允炆略一沉吟便道:“好。就依齐卿所奏,北平这么安排”。
齐泰和黄子澄俱皆大喜:“遵旨!”
黄子澄又报:“今日礼部上了奏章,说是朝鲜来报,与日本建交,又开了三浦贸易,已经在通商了”。
朱允炆点点头:“朕也看到了。上次议的遣使日本一事,先暂缓吧。日本这样不日当会遣使我朝,届时再看如何”。
黄子澄齐泰答应着,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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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三十一年十一月,朝廷的三位新任官员谢贵张昺和张信到北平赴任。按规矩,三个人第二天就齐去拜会燕王。
朱棣在正厅相候。三人进了王府跟着马三宝,沿着一条笔直的石板大甬道往前,迎面一间朱墙飞檐大殿,左右几扇雕花门都关着,只有正中的双扇门大开,一边立着四个侍卫;正门上高悬一块赤金青地大匾,匾上是“於穆堂”三个大字。
三人进了殿内,朱棣并不起身,见三人行了礼,才摆摆手:“几位大人不必多礼”,招呼几人坐下,目光自谢贵划过,打量了下张昺和张信。
二人都身着官服,张秉是个瘦高个看起来四十多岁,轻髯淡眉,举止雍容,是种文人的清癯;张信大约三十左右,敦实厚重,言语简短,自有武将的沉毅。
谢贵在滁州碰到过燕王,此时再见朱棣不由暗自端详。只见朱棣一身生麻丧服皱皱巴巴,头发只用生麻布带扎在顶上,浑身散发着生麻的青涩,也许还有久不梳洗的臭味。
朱棣淡淡问道:“谢将军别来安好?”
谢贵拱了拱手微笑道:“谢燕王垂询。下官前次在滁州多有得罪,职责在身,不敢妄为,燕王恕罪”。
谢贵自接到调令便颇为不安,自己已经六十四岁了,本以为能在滁州终老,却被朝廷委此重任,实在意外。燕王的实力,谢贵见识过,当时虽然冒死挡住了燕王的亲兵队伍,可如果圣旨晚到一会儿真不好说结果如何;想起马三宝快如鬼魅的刀锋,至今犹自胆寒。此时见他笔直立于燕王身后,看向自己的目光似有笑意,谢贵不由得几分气馁。
朱棣见他客气,倒反而笑了笑:“谢将军对我大明忠心耿耿,何罪只有?本王忝为皇叔,太祖和先帝不在,正该全力辅佐陛下,对谢将军此等忠臣心中委实感佩!”
朱棣停了停,望着三人接着说道:“自太祖龙兴,北疆一直不稳,如今蒙古人只是暂时退居漠北,不但常有小股侵扰,更不知几时会再有大战,本王日夜忧心。这次朝廷派谢将军过来,定能分担北平护卫之责,实乃北疆幸事。”
谢贵听燕王诚恳地说及北疆状况,不由得有些激动:带军多少年,最大的梦想当然是在疆场上保家卫国,当下起身肃容道:“蒙古人若敢来犯,下官自然听从燕王差遣,马革裹尸,在所不辞!”
张信也站起身高声说道:“卫我大明疆土,在所不辞!”
朱棣朗声赞道:“好!二位不亏为我大明的大将军!”侧头又对张昺道:“我们几个粗人,说到战场就忘形,张大人见笑了”。
张昺连忙道:“燕王和二位将军忠肝义胆豪气干云,下官好不感佩!只恨下官乃是文官,不能与几位一起杀敌。”
朱棣笑道:“张大人谦虚了,真有战事,你要安排粮草供给,可别想不管!”
几个人一齐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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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贵张昺和张信出了燕王府,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几个人来北平赴任之前曾进宫面圣,皇帝只是温言勉励;齐泰却特意送出省躬殿,再三交代要监督防范燕王。三人知道朝廷对燕王有疑忌之心,此番升迁责任重大,都有些惴惴不安。今日见到燕王,诚恳温和平易近人,话语中虽有些以皇帝长辈自傲,但是对朝廷忠心耿耿,更时刻以平定北疆为己任,令几人安心之余不由得暗自惭愧。
张昺首先说道:“燕王倒是忠孝两全,诚恳待人”。
谢贵也道:“是啊,太祖在日北疆倚仗燕王自有道理,燕王今日一片赤诚之心,令人感动。”
张昺点了点头:“下官准备如实报到朝廷,燕王无需过虑,北疆不稳,倒要着实安抚嘉奖才好。谢将军以为如何?”
谢贵:“不错,张大人所言深合吾意”,侧身问张信:“张将军之意呢?”
张信连忙答道:“属下赞成。老实说,听燕王谈到蒙古人的狼子野心,谈到边疆百姓的困苦,说起北征几次大战,下官恨不得和燕王一起杀到疆场。”
谢贵和张昺大笑:“张将军一片忠义,将来定有用武之地”。
当下三人计议已定,各自作别。
张信的府邸被安排在永安街原来都指挥使司的住处,离衙门不远,是一个三进房屋的小小院落。一家人刚到北平尚未收拾利落,到处还堆着行李包裹。初冬的薄煦透过高高的白杨树枝洒落,比起江南,有一番别样的开阔爽气。
张信进了门,院子里一双儿女正在玩耍,见到父亲都跑了上来;张信一手一个抱起,啧啧亲了两下,问道:“今儿玩什么了?”
六岁的女儿晓蓉答道:“奶奶带我们上街的,吃了很多好吃的”。
儿子小镛今年二岁,抓着张信的胡须,重复姐姐的话:“吃好吃的”
正说着,张夫人迎了出来,口里笑道:“老爷回来了?这抱着可沉,晓蓉,下来!”
两个孩子笑嘻嘻地下了地,自在一旁玩耍。
张夫人和张信说了几句家常,听到孩子们一边玩一边唱歌谣,不由静下来,笑眯眯地看着。
孩子都小,唱得断断续续也没个准儿,“过江采芙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支茉莉香。。”声音稚嫩错漏百出,夫妻两听得相视而笑。这时两孩子开始唱一只新的童谣,倒是没听过的。
“燕王功德高,菩萨显神灵。宝塔现空中,护卫燕王行。天道不可违,佛陀佑燕兴”张信听着脸色微变,问道:“这是在哪儿学的?”
张夫人答不上,问女儿:“晓蓉,这个歌谣哪里学的?”
晓蓉头也不抬:“今天在街上”。
张信心里默念了一遍,皱眉道:“这个以后不要唱了”。
晓蓉这才看着父母:“街上好多人都在唱,为什么晓蓉以后不能唱?”
张信一时难以回答,正在措辞,张信的母亲听到院子里热闹走了出来。
张信急忙迎了上去:“母亲!孩儿正要去请安,母亲今日都好吧?”
张老夫人并不很老,今年五十多岁,中等身材,面容安详,左手持一串念珠。见儿子请安,微笑道:“都好。今天带孩子们上街了,北平这里的小吃,倒和江南的不同”。
张信便问:“晓蓉唱的那个歌谣是街上听来的?”
张老夫人笑道:“是啊,晓蓉学的倒快,小镛还说不利落”。
张信陪笑道:“怎么有这样的歌谣?”
张老夫人笑道:“街上小孩儿都在唱。我问了人,说是燕王北征时在沙漠被困,没有马匹没有水;菩萨为了救燕王,空中宝塔显灵,燕王大军按宝塔指示与燕王会和,一举击破蒙古大营,在那个什么山。真是佛陀保佑,不可思议”。
张信沉思:“哦?有此等事情?”回想起今日见到燕王,威武风采令人折服,枉自己从武多年,何时若能和燕王一起,上疆场卫国土,该有多好!
张老夫人接着道:“街上都在传诵呢。北平被蒙古人占了一百年,边疆至今还常有贼人侵犯,多亏了燕王,保得北疆安稳百姓平安。城里百姓对燕王都感激得狠。燕王有佛陀保佑,定能护卫北平安全”。
张信点了点头,不再多想。笑着抱起儿子女儿:“走,吃饭去!”
夕阳西下,院落中暮气四合,白杨树的枝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北平的将来,会永如此时平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