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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臭的蛇口,狰狞的獠牙,缭绕在耳边的震耳欲聋的巨吼,是裴凤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记忆。
他没想过自己还会再醒来。
被巨蛇的獠牙穿透胸膛的一刹那,他以为自己死定了。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迎接死亡的来临。
能够就这样死去,对他而言,未必不是最好的。至少他死在战场上,死得其所。总比活着回到京中,却不得不忍痛与絮儿和离,再看着她与裴君昊那小子恩恩爱爱来得好。
他真是一眼也不想看,一句也不想听,就连想一想都难受之极。
想到死在战场上的结局,他心中有一种淡淡的解脱。
一线晨曦,从窗户中透进来,洒落在床畔,在一张仍有些青涩,但却难掩冷峻的面容上跳跃着。借着这股微光的刺激,裴凤陨睁开眼睛。看清周围的布置,不由一怔,随即紧紧蹙起眉头,握着拳头坐起来。
这里是燕王府。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但见微敞的中衣里头,露出单薄而削瘦胸膛。
眉头拧得更深了,他缓缓摊开双手,露在眼下,只见手指修长而白皙,还没有许多伤痕与老茧。
床脚下,丢着一张明黄卷帛,他怔了怔,俯身伸臂捞起,抖落在眼前大致看了一眼,薄唇渐渐抿成一条线。
这是他十五岁那年,即将前往北戎平乱。
“嗯哼!”小腿肚忽然传来一股抽痛,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伸手压住腿,用力压直。良久,抽筋的感觉渐渐缓下来,他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一层薄汗。
再看手里的明黄卷帛,已经被他握成皱巴巴的一团。眼中闪过一抹冷笑,扬手将这卷圣旨丢了出去。
十五岁这年,他的身量飞速窜高,一年之中长了一个头还要多。伴随着的,是每日时不时的抽筋,与晚上睡觉时骨骼生长的痛楚。
他的父皇却看他不顺眼,找尽一切机会,把他打发出京城。北戎不过一次普通的叛乱,从朝中找一名将军带兵去平叛也就是了,隆安帝偏偏下旨将此任务交给了他。美名其曰,他需要历练。
历练!历练什么?便是要将他打磨成大顺朝的中流砥柱,用得着如此急迫?
接到圣旨的时候,他的小腿又抽筋了,一时竟起不来。跪在地上良久,也没人敢上前拉他,一个个唯唯诺诺在旁边候着。一直到他抽筋的痛楚平复下来,自己起身接了旨。
当年的这个时候,他是什么心情呢?裴凤陨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被丢在脚下的皱巴巴的圣旨,嘴角勾起一丝嘲讽。
他那时气愤难当,闷头就应了,立即带兵出发,前往北戎平叛。
现在想想,何其可笑。他以为隆安帝对他不好,而胸中气愤。实际上,相比他的母妃而言,隆安帝对他算仁慈的了。尤其,他的母妃做过那些事,身份还是南疆的巫后。
小腿隐隐又抽痛起来,裴凤陨抿紧嘴唇,用力按住。这股抽痛提醒了他,还活着的事实。嘴角逐渐溢出一丝悲意,为什么又活了过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第一世,他人心尽失,亲手刺死了所爱之人。
第二世,他没能追回同样重生的絮儿的心意,眼睁睁看着她投进别人的怀抱。
又活过来干什么呢?再一次看着她跟别人情投意合吗?
不对。他口里溢出一声似悲似苦的凄凉笑声,他又重生了,而她还好好活在那个世界。他,已经完完全全失去了她。
“轰隆!”他捂着眼睛,一头仰倒在床上,胸膛轻轻震动起来,一点晶莹从他的指缝中溢出来。
他彻底失去她了。从此再也见不到,再也听不到,隔着遥远的,永远也跨不过的时空,只能在心底思念。
上天曾经给了他多么好的机会,他拥有了又一次生命,以及重来的机会,还把她也送来了。但他却愚蠢地没有把握住,叫那个臭小子抢了先。
又活过来是为什么呢?父皇永远也不会待见他,母妃虽然没死,却也不爱他,絮儿被隔在遥远时空的那头,和一个臭小子恩恩爱爱。只留下他,回到十五岁,又要经历一遍鲜血与杀伐。
缓缓放下手臂,被泪水洗过的狭长双眸,静静凝望着上空。他唯有的,也只有一把剑和数万将士忠诚的心。
“殿下,您去哪里?要不要备车?”
“不必。”他说着,抬脚往外走去,“我出去走走,不要跟着。”
这一走,便来到了花月楼的门口。
一大清早,花街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一家开门的。他仰头看了看,花月楼的正门紧闭,抬起步子,绕过前头朝后门走去。
后门对着的是一条窄小的巷子,此刻没有什么人,他的高帮靴子踩在地上,发出一阵孤独而清冷的脚步声。
“吱呀!”忽然,一阵开门声响起,一只木桶从不远处的门里被推出来。
裴凤陨顿住脚步,看着出现在视野中的这只木桶。没过多久,一道小小的身影从木桶后面探出来,提起木桶,一步步往远处挪去。
这是一个小女孩,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裳,手腕脚腕都露出来一截,细瘦伶仃。然而,她虽然穿着破旧,打扮却是齐整,细软的头发编成辫子,垂在脑后,长长的留海垂下来,盖住了额头,只露出半张尖俏可爱的稚嫩面孔。
小女孩的手臂十分纤细,身量亦十分瘦小,木桶提起来时,都快到她的下巴。她抻着两只细瘦的手臂,紧紧绷着一张玉白的小脸,一步一步吃力地挪动着脚步。
看着这一幕,裴凤陨睁大眼睛,身形僵住,目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是絮儿?
他今年十五岁,絮儿应该是九岁才对。为何,九岁的絮儿却长得这么瘦小?
他睁着一双凤眸,低头看着小小的身影吃力地提着木桶,从他身边经过。她的脑袋,甚至才刚刚及他的腰!
“啊!”忽然,小絮儿的脚下一拌,整个人没站稳,连人带桶滚倒了。一整桶的泔水,悉数洒在地上,也沾了她一身。
裴凤陨愣住,看着小絮儿从地上爬起来,低头飞快抹着身上的脏污。白生生的小手沾了泔水,顿时变得脏兮兮的。
他隐约听到一声啜泣,但很快又没有了。紧接着,他看见小絮儿弯腰扶起木桶,挎在细细的手腕上,高高举起来,低着头往回走去。
他想要叫住她,说些什么。但是喉中发哽,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眼睁睁看着她走回去,从始至终,一个音节也没发出来。
这,是真的吗?他的眼中满是震惊与不敢置信。
絮儿从没有对他描述过从前的日子,他只知道她过得并不好,却不知道原来竟这么差!
他曾经想象过,她过得不好,约莫便是吃不上大鱼大肉,难见荤腥罢了。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决然想不到,原来所谓的过得不好,竟是这种生活!
“吱呀!”门又打开了,一根笤帚出现在视野中。小絮儿探出脑袋来,抱着比她还高出一个头的笤帚,抿着稚嫩的唇,迈着细小的步子快速走了过来。然后抱着笤帚,将地上洒落的污物,往小道两边扫去。
“劳驾公子让一让。”扫到他身边时,她垂着头,谦卑而恭谨地道。
他看着她不及他腰间的身量,一颗小小的脑袋,如此谦卑地垂下去,只觉如被大锤砸在心头,闷生生的痛。
脚下不觉退了退,给她让出道路。然后看着她努力挥动笤帚,打扫着这片被泔水弄污的地面。
“死丫头,叫你倒泔水,你就倒门口啊?”忽然,一个尖利的嗓音传来,一个身材干干巴巴的女人走出来,稀疏的眉头挑得老高,朝着小絮儿走过去,一把拧住她的耳朵,劈头就打:“你故意的吧?弄得到处臭烘烘的,该死的丫头——哎哟!”
裴凤陨几乎想也不想,立时便攥住了妇人的手腕。
“哪个天杀的……”妇人扬头就要骂,却在看清对方的穿着打扮时,一下子吞了回去,面上顿时变得谄媚和谦卑起来:“公子,奴家在教训孩子,不是故意打扰公子清净的。公子莫动怒,奴家这就把这贱丫头领走,不敢扰着公子。”
“滚!”裴凤陨一脸阴沉,用力将她一甩,眸中带着阴沉而冷怒。
妇人何曾见过如此骇人的目光,吓得快尿出来,连忙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往门里跑去。跑进门后,甚至“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随着院门被关上,小絮儿的身影微微一颤。
裴凤陨想问,你没事吧?但是张了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中沉沉的,说不清是内疚还是悔愧,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他有什么资格怨恨她,最终选择了裴君昊呢?他重生回来后,第一时间做的是什么?他什么也没有做,他想着守株待兔,不能打乱命运的脚步,等着她一头撞进来。
再没有比他更混蛋的了。
“谢谢公子。”最终,小絮儿慢慢抬起头,仰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清眸,对他福了福身。然后,抱紧了笤帚,低下头,往回走去。
“等等!”他忍不住冲她的背影伸出手。
小絮儿转身,朝他看过来,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带着一丝疑惑:“公子还有何吩咐?”
他怔怔看着她,喉中干涩得厉害,脑中乱成一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公子若无吩咐,奴家先告退了。”小絮儿犹豫了下,冲他福了福身,转身走进门里。
他看着那扇木门在眼前关上,掩住了那道小小的身影,只觉心中狠狠一痛,忍不住大步迈上前——
随即,又停了下来。
他真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裴凤陨神情复杂地看着那扇门,身形没有动。
“死丫头,以为有人救了你,我就不打你了?”门里忽然传来一个尖锐刻薄的嗓音,“害老娘摔了个跟头,袖子都蹭破了,该死的贱丫头,都是你惹的祸!”
“啪”的一声,巴掌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清晰分明地穿过木门,直直钻入裴凤陨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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