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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夫人。”梅香趴在床上,感受到一点点清凉的药膏被人温柔地涂在背后,咬了咬唇,感激地道。
陶氏轻轻一笑,柔声说道:“谢什么呢?原本你也是因为我女儿被打,我替她照顾你,不是应该的?”
梅香顿时惶恐:“奴婢只是个丫鬟,本就该为大小姐尽心尽力。”
陶氏听罢,轻轻叹了口气:“谁又天生该是丫鬟呢?”
主子丫鬟什么的,没人比她感受得更清楚了。
前半生,她是金尊玉贵,奢华荣宠的陶家小姐。想吃个新鲜热乎的脆皮鸭,满府里的小厮都跑出去,到处排队给她买。
后半生,她是花月楼里的粗使仆妇,每日浆洗缝补不必说,便连喝一口浓稠些的米粥都难。
“夫人……”梅香听得心里一热,不禁眼眶都酸了。
她心里原也有几分傲气,每次说“奴婢只是个丫鬟”的时候,心里隐隐约约总是不舒服,但没料到陶氏居然如此安慰她,顿时心下好不感动。
陶氏便笑,给她上完药,又拿薄被给她披上,才道:“你好好歇着。想吃什么、喝什么,我就在外头,你尽管唤我。”
说着,便往外走去了。
看着陶氏的背影,梅香微微出神。她知道,陶氏最近在给江絮做一件小衣,上头绣着攒攒密密的芍药,针脚均匀,配色繁复,极是难绣。
在心里把陶氏方才说的话又回味一遍,只觉得,夫人既没端着主子的架子,也没把自己当成伺候人的,那口气听着,倒像是长辈对晚辈一般,带着一股慈爱。
梅香自小没了亲娘,因而看着陶氏的背影,目光有些痴痴起来。
“夫人,夫人!”忽然,晋王府里唯一的丫鬟,茯苓急匆匆地跑来,声音里带着一股浓浓的热忱,“您猜谁来了?”
陶氏才走到门口,便见茯苓气喘吁吁地跑近了,气还没喘匀,便急着说话,便笑道:“茯苓姑娘,是谁来了,叫你这般激动?”
“大小姐来了!江府大小姐,您女儿来了!”茯苓握住陶氏的手,用力地说道。
陶氏顿时一愣:“你说谁?”
“大小姐来了?!”这时,屋里传来一声惊叫,随即便是一声痛呼。
两人一愣,连忙走进去,只见梅香忽然支起上身,顿时牵动了伤口,疼得五官都挤在一块了。
“茯苓姐姐,你说大小姐来了?”梅香被两人扶着重新趴好,仍不掩一脸惊色,“大小姐怎么会来这里?”
陶氏也看向茯苓问道:“她,可是出了什么事,为何会到晋王府来?”
老实说,陶氏刚知道裴君昊是晋王的时候,真是吓了一跳。但她见晋王府并没有什么规矩,甚至一个小丫鬟茯苓都敢对裴君昊明嘲暗讽,而裴君昊生气归生气,倒没把茯苓怎么样,才心下微安。
后来府里终于来了个有规矩的明白人,那便是朱嬷嬷,为人虽然规矩刻板,倒也不是不好说话的人。府里规矩走了起来,但也松松散散的。时日久了,陶氏也习惯了,这里就是个没规矩的地方。
非要说,也有一条,那就是不许做出背主之事。只要不违背这一条,别的都可以容忍。
何况裴君昊隔三差五便来她这边走动,她看得清楚,这个少年虽然身份尊荣,但是极好说话。又三句不离江絮,她明白,这个少年是看上她闺女了。但因为对晋王府的印象还不错,倒也未加阻拦。
只是,裴君昊再没规矩,也不能领着江絮往这里跑?
“倒没出什么事。”对陶氏,裴君昊下过命令,一律报喜不报忧。但凡有关江絮的事,只要不该说的,谁说漏了嘴,他可是会狠狠地罚,绝不会留情面。
因此,茯苓倒也不敢说,江絮被燕王掳走,又被裴君昊救回来的事,只道:“大概是因为太思念夫人了?”
“再思念我,也不能干出这种事?”陶氏皱眉。
茯苓眼珠一转,掩口笑道:“大小姐是做不出来的。但我们王爷,做得出来呀?”
裴君昊一向是忧江絮之忧,急江絮之急的。他又是个素来四六不着的,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陶氏想到这里,也觉无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掸了掸几处淡淡的皱纹,又抿了抿头发,才问茯苓道:“她现在哪儿?”
“正往这来呢。”茯苓快声说道,“大小姐要瞧瞧夫人平日里的起居坐卧,王爷正领她过来呢,我先瞧见了,便过来跟夫人说一声儿,叫夫人做个准备,省得一会儿吓着了。”
陶氏放下抿头发的手,一脸无奈地笑:“要是你不跟我说,一会儿我陡然见她站我跟前,倒真是会吓着。”
一旁,梅香趴在床上,两眼直勾勾盯着门口,眨也不眨。
没过多久,江絮便到了。
“娘?”进门后,江絮便看到陶氏,眼眶一热,走上前跪下了。
陶氏连忙扶起她:“你这是做什么?”
“女儿不孝,不能侍奉娘亲跟前,累娘亲担惊受怕。”江絮低头说道。
陶氏顿时笑了起来:“有晋王殿下照顾你,娘有什么不放心的?”
站在江絮身后的裴君昊,听到这一句,眼睛噌地亮起来,忙表忠心:“夫人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絮儿的,叫谁也不敢欺负她。”
江絮顿时脸上一热,想转身啐他一口,终究在陶氏面前做不出来,低头把脸埋在陶氏颈间,不说话了。
陶氏笑着抱住她,一脸怜爱:“你进了那府里,怎么也没胖?”
“胖得起来么?”梅香脱口道,想说江絮每日操不完的心,吃点东西都要战战兢兢,不可能胖得起来。但见茯苓连连朝她使眼色,又觉一道锐利的目光打到身上,转头见是裴君昊,随即见江絮也朝她微微示意,即将出口的话便被咽了回去,改道:“大小姐如今是长个子的时候,过两年兴许会胖。”
陶氏听罢,转身打量江絮,果然觉得江絮长了一些,便笑道:“从前你窝在娘肩膀间,都是直直扑过来的。眼下竟要低头了,可见是长个头了。”
“嗯。”江絮轻轻应道。
站在后面的裴君昊,只觉肩膀上痒痒得紧。心里想着,如果絮儿也能如此亲昵地伏他肩上,该有多好?
“娘在这过得不错,晋王殿下把我照顾得很好,一应安排都妥当,你尽可放心。”陶氏知道江絮是个孝顺孩子,这趟特特跑过来,只怕就是为了看她过得好不好,因此不等她开口,便直接说出来,“倒是你,娘知道那府里不是好地方,你万万要小心。”
茯苓不说,梅香不提,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她又不是没在那府里待过。江子兴什么样儿,冯氏什么样儿,她可是领教过的。
何况,梅香身为江絮的贴身丫鬟,却被打个半死,抱回来的时候只剩一口气,叫陶氏如何不多想?
但她也领他们的情,他们不说,她也不问,只嘱咐江絮道:“咱们娘儿俩如今不在一处,免不得互相牵肠挂肚,但日夜担心倒没必要。你保重你自己,娘也保重自己,就是最妥当了。”
江絮连连点头:“是,娘。”
“我叫厨房备了酒菜,咱们到前头坐下,边吃边说。”裴君昊一心想留江絮用饭,不等两人叙旧完,便忙说道。
陶氏打断他道:“殿下,絮儿一会儿就该回去了,恐怕不能留下用饭了。”
还没出阁的小姐,平白跑到别人府上就罢了,还要吃晚饭?陶氏是不答应的。何况,她也不想叫裴君昊看轻了江絮。
裴君昊听罢,顿时一脸失望,仍不死心道:“那,到前边坐下,边喝茶边聊?我叫下人泡几壶好茶,都是我从宫里顺出来的极品,不喝可惜了。”
“也好。”陶氏想了想,倒不能一直拒绝裴君昊,他毕竟是个王爷,不好得罪。
裴君昊顿时眼睛一亮,忙撩袍子奔了出去:“我去吩咐。”
风风火火的样子,把茯苓逗笑了,站在门口咯咯个不停。
江絮有些脸热,低头看向梅香:“你好些了吗?”
梅香受着伤,爬不起来,自然没法跟他们去前边。因此,有些眼巴巴的,看起来可怜得紧。见江絮问,便点点头:“好多了。”
冷子寒的药极好,她几乎每天醒来都觉得伤势轻了两分。再加上这边没有污七糟八的事儿,心里不必多想,倒好得更快些。
“那就好。”江絮点点头,顿了顿,“你不怪我?”
梅香一愣,随即看了看陶氏,然后摇了摇头:“大小姐不告诉我是对的,那府里人多嘴杂,我若知道了,难保什么时候不会漏出来,倒坏了大小姐的事。”
要说一点不怪,那是假的。
她为了江絮,连命都能丢,江絮却还瞒着她,她初知道时,心里是震惊、伤心,难过的。但转念一想,又能理解。
在江絮心里,最重要的人就是陶氏了。她贴身伺候江絮,倒知道江絮把陶氏给她的帕子,护得多么严实。因此,久了便想开了。
加上陶氏对她很好,因府里只一个丫鬟茯苓,来来回回忙不过来,便亲自照顾她,更叫她把最后一丝不满也去了。
“对不起。”江絮想了想,低声对她道歉,“但也就这一件了。除了这个,我没别的瞒你了。”
梅香没想到江絮会对她道歉,忙道:“使不得,大小姐,您不必向奴婢道歉。”
她虽然心里藏着一股傲气,觉得自己不该是奴婢,但着实没想到江絮会向她道歉,因此竟慌了起来,手足无措地直摇手。
江絮一笑,按住她道:“快别动了,原也是我欠你的。如今你离了那府里,便好好养伤,旁的别多想。”
“小姐,以后我便回不去了吗?”梅香咬了咬唇问道。
江絮笑道:“怎么?你还想回去?在外头不好吗?日后给你安排个良民的身份,不比什么都强?”
听到这句,梅香又是惊,又是喜:“小姐?”
“本来我便应了你的。现在你又为我差点送了命,便该兑现给你的。”江絮说道。
梅香已经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裴君昊又奔了进来:“前头都收拾好了,咱们这便过去吧?”
“那我过去了。你好好养伤,往后我恐怕没什么机会再来看你,你自己保重。”江絮握了握梅香的手道。
梅香这回却笑了:“跟着夫人,还怕见不到小姐吗?”
两人便同时笑了起来。
“絮儿,走吧。”裴君昊好容易把江絮哄来,怎么能容她总是和小丫鬟说话,因此瞪了梅香一眼,便哄着她往前头走。
江絮别过眼不理他,扶了陶氏道:“娘,咱们过去吧。”
陶氏笑着抬脚,往外去了。
裴君昊看着陶氏另一边空荡荡的位置,狡黠一笑,快步迈了过去,扶住陶氏另一边:“天黑了,路不好走,我也来扶夫人。”
陶氏听罢,顿时好笑。四角檐下都挂着灯,路边每隔几步也都点着灯,真是灯火通明的,黑什么黑?
她偏头去看裴君昊,但见裴君昊虽然目不斜视地走着,但是眼角分明在偷偷看絮儿,嘴角不禁弯了起来。
“王爷,江大人来了。”才走到正厅,几人刚刚坐下,便听到下人来报。
裴君昊皱起眉头:“他来干什么?”
“接江小姐回去。”下人低头答道。
裴君昊顿时不耐烦地道:“打发他走。”
他还没跟絮儿说上话呢,真是的。转头刚要跟江絮说,不要理江子兴,喝完茶再走,却在看见陶氏的神情时,暗道不好。
“娘?你没事吧?”江絮抓着陶氏的手,轻轻摇晃着。
陶氏的脸上有些苍白,神情怔怔的,好半晌,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没事。”
那个狠绝寡情的男人,有生之年,她都没想过再见到他。她原以为,下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他被问斩,或者贬职流放。
“对了,江南可有信传来?”江絮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转头问裴君昊。
裴君昊顿了顿,道:“还没有。”
江絮却见他的眼神有些躲闪,不禁抿了抿唇,下意识握紧手心。
如果没有消息,或者没有好消息,裴君昊不会是这个表现。他迟疑了,或许……
“不是你想得那样。”见江絮误会了,裴君昊忙摆了摆手:“消息还没有证实,所以我才没说的。”
陶氏这时也回过神,急急问道:“什么消息?”
“下人去江南打听了,一开始说陶宅的确被烧了,还从里面挖出几具焦黑的尸首。”裴君昊说道,“但是,翻阅了当年的案件,以及找到当年验尸的仵作后,却发现了奇怪之处。”
“什么奇怪?”江絮和陶氏异口同声问道。
裴君昊道:“仵作的表现很奇怪。我派去的人打听此案时,被仵作打了出来。再上门时,又被仵作骂了一通,说什么那么好的人也不放过,他们这些坏人云云。但是一开始的惊慌却没有了,只有愤怒。”
江絮顿时明白疑点:“难道,那几具尸首里面,并没有我外公和外婆?”
“极有可能。”裴君昊说着,挠了挠头,“我派去的人还没有查清楚,所以我原不想说的。但你太敏锐了,我怕你想岔了。”
江絮一怔,咬了咬唇,低下头去。
“天可怜见。”陶氏却哭了起来,颤声说道:“我父亲仁厚,年年做善事,每到春黄不接,施粥放粮都是第一份。求老天爷开眼,别叫他老人家死得不明不白。”
江絮心里也有些震动。前世,陶氏去得突然,她的心思都放在别处。倒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外祖。
“好人会有好报的,夫人别伤心了。”裴君昊劝道。
陶氏又哭了几声,才止了眼泪,起身对裴君昊一福:“民妇多谢晋王殿下。”
“不谢,不谢。”裴君昊连忙站起来,侧身躲过,不受她这一礼,“既是夫人的双亲,也是絮儿的外祖,我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陶氏愣了一下,抿了抿唇,低头看了江絮一眼,又福了福身:“絮儿年幼青稚,当不得晋王殿下的厚爱。”
她原以为裴君昊对江絮只是少年人的好感。哪怕裴君昊把江絮哄了来,她也只当这位殿下又犯了四六不着的病。倒没料到,裴君昊似乎用情不浅。
这本是好事。但陶氏在此事上头吃过亏,便不确定裴君昊的这份情意能坚持多久。因此倒怕江絮动心后,万一裴君昊的用情退了,絮儿此生就耽误了。
“当得,当得。”裴君昊似乎没听懂陶氏暗含的意味,呵呵笑道。
江絮抬头白了他一眼,然后拉陶氏坐下:“娘,他帮了我们,我们也帮他就是,什么当得当不得的。”
“你能帮他什么?”陶氏听罢,却是惊讶起来。
江絮目光环视一圈,问道:“朱嬷嬷呢,我有事同她讲。”
“朱嬷嬷早上出府了,似乎到以前的老姐妹家里去了,留话说今晚不回来。”茯苓答道。
江絮顿时拧起眉头,怎么这样不巧?
“絮儿,你有事同我说也是一样的。”裴君昊睁着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冲她眨呀眨,“若不然,让我传话也行。”
江絮想了想,道:“你就同朱嬷嬷说,我上回跟她说的话,是从燕王殿下口里探出来的。”
她没办法了。她出府一趟,并不容易。而朱嬷嬷进江府,也不容易。更何况,真见了面,她倒是想提醒朱嬷嬷,却怎样解释她知道呢?
想来想去,少不得借一下裴凤陨的名头了。
“跟裴凤陨有关系?”裴君昊听了,却是耸了耸鼻尖,“絮儿,你从他那知道了什么?跟我也说说?”
江絮不待拒绝,便听见下人又跑进来道:“王爷,江大人不肯走。”
“他不走,你不会轰吗?”裴君昊立即瞪起眼睛。
下人顿时语塞,同时心里也有点塞:“王爷,那是江小姐的父亲,他要接江小姐回府,奴才如何能……”
摊上这么个主子,他也是没法。可是,谁叫他祖上几代都是在晋王府伺候的呢?他便是想换一个主子,他也换不了。
他记得,小时候每回跟爹娘抱怨,爹娘总骂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个这么好伺候的主子,你有什么不满的?你知道你爹娘当年在老晋王和老晋王妃手底下,过得什么日子吗?”
听说那两位极能作,因着老晋王武艺高强,老晋王妃也不遑多让,俩人又爱拌嘴,一天从早打到晚。有那么几年,府里头寸草不生,那草芽芽才冒出来,就被老晋王一剑扫没了,那树枝上才抽条,就被老晋王妃一剑砍没了。
每当他爹娘抱怨的时候,总能引起一片共鸣:“那可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和老王天天被吓破胆。也不知道我俩长得就那么扎眼?每次老晋王和老晋王妃要比射箭,都会把我俩拉过去,搁一个苹果在头顶上,射我头上的苹果。娘嘞,我每次都不敢睁眼看。”
“既然如此,那我便回去了。”见下人为难,江絮索性站起来道。
想见的人见到了,该说的话她也提了醒,剩下的便不是她能办的了。又握了握陶氏的手,江絮便叫了红玉往外走。
“我送送你吧。”陶氏忽然跟着站起来,跟在江絮身后。
江絮一愣:“娘?”
“我瞧瞧他现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陶氏自嘲一声,又说道:“我躲在暗处,不会叫他瞧见的。”
江絮想了想,点点头,抬脚往外走去。
陶氏远远跟在后头,等看到江子兴时,便停下脚步。站在阴影中,看着远处的那个男人。
江子兴包裹在一身锦衣华服中,面容与记忆中并没有变化多少,年近四十的他,看起来仍然如三十出头一般。但是神情刻板严肃,眼睛里透着一片阴沉,记忆中的明亮溢彩,再也不见。
那些棱角,那些尖锐,那些她曾经喜欢的和不喜欢的,全都不见了。
就像一块晶莹的玉,变成了一块石头。
这绝不是她曾经爱过的那个人。再没多看一眼,陶氏转身走了。
似乎察觉到什么,远远的,江子兴朝这边投过来一瞥,却只看到一抹衣角没入夜色中。他心头泛起一丝奇异,仿佛那个身影有魔力一般,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父亲,您在看什么?”江絮不动声色地叫道。
江子兴才收回视线,道:“没什么。”说完,看向裴君昊,拱手道:“感谢王爷救小女回来,不日定当登门道谢。”
“记得带着絮儿。”裴君昊抱着手说道。
江子兴一愣,皱起眉头。转念一想,裴君昊救了江絮,他上门道谢,便是带上江絮也并不会不妥。
只是,晋王府没有女眷,倒不合适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天不早了,本王就不送了,江大人一路走好。”不等他拒绝,裴君昊便敲定了,说到这里,眼睛眯了眯,“可别再发生什么惊马事件,害得本王的王妃竟被别人救了!”
江子兴一惊,还发生了这样的事?忙肃容道:“下官省得。”
等上了马车,江子兴立即问道:“晋王口中的‘惊马’,是怎么一回事?”
江絮低头淡淡道:“女儿从季芳楼回来,马儿忽然惊了,疯了一般奔跑。后来偶遇燕王殿下,砍下马头,才制止了。”
“你怀疑是有人动了手脚?”江子兴问道。
江絮挑了挑眉:“难不成父亲以为,马儿会白白惊了?”
只不过,是谁做的,倒不好说了。兴许是府里的,也兴许是白灵卉的后招。
“委屈你了。”江子兴叹了口气,怜惜地抚了抚江絮的发心,“不过,幸好有燕王殿下,才免了你危难。”
江絮低头不语。
“其实,燕王殿下和晋王殿下,对你都算不错。若非皇上下了旨,为父也不知道把你许给谁好?”江子兴佯作叹息。
是啊,两个王爷都抢他的女儿,说出去多荣耀呢?江絮心里讥笑一声,也不答话。
“只不过,燕王殿下实在性子怕人,说掳你就掳你,也不顾念你的名声。为父知道此事后,气得直想拿剑砍了他。可惜,为父是一介文官,打不过他。”江子兴又叹道,“幸亏皇上没有把你许给他,否则你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他说着这番话,面上带着一副慈父的样子,好似当真为江絮的前途打算着。听在江絮耳中,心中讥讽一笑,更是没兴趣搭他的话。
“父亲,女儿被掳的事,有多少人知道?”见他还要做慈父模样,江絮不耐烦地打断他。
江子兴听了,皱了皱眉:“恐怕不少。”
裴凤陨生得高大,面目冷峻,一身闲人勿近的气息更是叫人看一眼便忘不掉,辨识度极高。何况,他在闹市杀马,那一剑的英姿,更是暴露了他的身份。
于是,燕王掳了一名女子往城外去了,很快传遍了。因着裴君昊也向江絮提亲,所以众人都猜,燕王掳的女子是江絮。
江絮皱了皱眉。
“你不必担心。”江子兴反过来劝她道,“那日在金銮殿上,皇上已经应了,只怕赐婚的圣旨明日就要下来了,又怕什么闲言碎语?”
江絮低头道:“如果有什么麻烦,还望父亲多担待。”
“那是自然。”江子兴点头,又说了一番什么血浓于水,父女情深的话来。
江絮都懒得听,左耳进右耳出,直到回了府。
“大人,您可回来了!”才下了马车,长安便一脸死了娘的表情,一脸惨色地扑过来,“大人,您快去看看吧,珍珠姨娘,她——”
江子兴神色一肃:“怎么了?”
长安惨白着脸,哆哆嗦嗦地道:“她流血了……”
江子兴立刻拨开他,大步往珍珠的院子里走去。
江絮想了想,跟着过去了。好歹也是她院子里出去的丫鬟,不是吗?
“姨娘,您好点儿了吗?”院子里,小丫鬟跪在床边,冲了一碗红糖水,正喂给珍珠。
珍珠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屋顶,脸色惨白,勺子喂到嘴边,她也不张,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姨娘怎么了?”江子兴大步进来,就见到这副情景,立刻沉下脸。
小丫鬟见了,忙放下碗,哭道:“老爷,您可回来了,姨娘她,她不想活了。”
“究竟怎么回事?”江子兴的目光落在珍珠的肚子上,皱着眉头走过去,“怎么流血了?发生什么事?”
珍珠见他进来,才慢慢转过头,看着他的脸,惨然一笑:“老爷,孩儿没有了。”
“什么?!”江子兴立刻震住了,脱口道:“不可能!怎么会没有了?”
珍珠惨然一笑,别过头,两眼空洞洞地看向屋顶,喃喃道:“没有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江子兴立刻把目光转向小丫鬟:“你来说!”
小丫鬟便呜呜哭道:“夫人来了,打了姨娘一巴掌,姨娘不小心撞到肚子,流了好多血。”
“什么?!”江子兴只觉不敢相信,“夫人为什么动手?”
小丫鬟呜呜哭着说道:“奴婢也不知道。夫人来后,便屡次挑姨娘的毛病。姨娘跪在地上认错,夫人也不饶。后来把姨娘打倒在地上,看姨娘肚子流血,她才住了手。”
“请大夫了吗?”江子兴仍然不相信,他盼了那么久的哥儿,居然就这么没了?
小丫鬟点点头:“夫人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姨娘小产了。”
“不可能!”江子兴仍然不信,扭头道:“长安,去把城里最好的大夫请来!”
原本有病有痛的,都是请王大夫。但是王大夫被冯氏弄死了,他只得请别人了。
长安领命而去。
“不可能,我的儿子,不会那么轻易被打掉。”江子兴握着珍珠的手,两眼通红地盯着她的肚子,“他一定还在里面。你们都被夫人骗了,她蛇蝎心肠,一定骗你们哥儿没有了。”
又看了看小丫鬟碗里的红糖水:“这是什么?”
小丫鬟道:“红糖水。”
江子兴拂袖打落,拧眉厌恶地道:“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干不干净?去老爷房里,拿燕窝来,炖了给姨娘吃。”
小丫鬟抬头看了珍珠一眼,又看了看紧紧握着珍珠的手的江子兴,低头告退了。
“不可能的,哥儿一定还在。”江子兴一手握着珍珠,一手摸着珍珠的肚子,口里喃喃不停。
等长安带着大夫来了,他才回过神:“大夫,快来看看,我儿子怎么了?”
大夫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两眼赤红,眼神疯狂,心里暗道一声可怜人。放下药箱,拿出脉枕,给珍珠把起脉来。
不多时,大夫摇摇头:“夫人气血亏损,应当是才落了胎,当好生保养。”
“胡说!你胡说!你这个庸医!”江子兴猛地站起,抬手往外一指:“滚!给我滚!”
大夫顿时一脸恼色,拿了药箱拂袖就走:“往后再不来你府上,八抬大轿相请也不来!”
“长安,再去请!”江子兴扭头看向长安说道。
长安哭丧着脸:“老爷,哥儿是真没有了,您节哀。”
江子兴怔怔站了半晌,才颓然坐倒。扭头看了看珍珠,但见珍珠一脸惨白,自从他进来到现在,一直是两眼无神,空洞洞地看着屋顶。
她早就知道了。
“敢害我儿,我叫她偿命!”江子兴忽然暴起,猛然大步往外走去。
冯氏,害了他一个振哥儿不算,又害了他的荣哥儿!
这个毒妇!
江子兴相信珍珠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个带把的,因此给他取名“荣”,意为光荣江府。
他对荣哥儿寄予了无比的希望,他甚至决定,要手把手教导荣哥儿,带在身边教养!
可是这一切,都被冯氏毁了!
听到房门被甩上,发出巨大的“砰”的一声响,珍珠才稍稍回神,扭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随即,又转过神,一脸空洞地看着屋顶。
没有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她这辈子的指望,就这么没有了。
她没保护好荣哥儿,她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冯氏不会让她再有机会怀上的。而江子兴,只怕也不会再看她一眼。
正院。
冯氏坐在堂上,好整以暇喝了口茶,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小贱蹄子,敢背叛我,这就是下场!”冯氏挑眉说道,余光刮过珊瑚。
莲枝是个老实的,长得也不怎么样,江子兴是决然看不上的。倒是珊瑚,有过前科,让冯氏记住了。
珊瑚忙道:“就是,她活该,以为自己的肚子值几个钱?眼下什么都没有了,看老爷还多看她一眼?”
“老爷不会多看她,那会多看谁啊?”冯氏斜眼看过去问道。
珊瑚连忙一脸谄媚地上前:“当然是多看夫人了!本来夫人就是老爷的心头肉,如今……老爷更是把夫人当成眼珠子来护!”
冯氏听罢,顿时咯咯笑起来。
万万没想到,老蚌也有生珠的机会。
当时,看到珍珠身下流了血,她暗道不好,请来大夫给珍珠看了病。得知珍珠落了胎,她心里也不大痛快。她可没想过,要让珍珠的孩子是这样没的。
但是既然没了,她也不会多想,谁叫珍珠命薄呢?顺便,请大夫到正院,看了看她的脸。
谁知,大夫旁的没说,倒贺喜她有了!
这真是意外之喜,冯氏自打知道后,便乐得合不上口。
本来么,她还担心,一时失手打落了珍珠肚子里的,江子兴恐怕不跟她干休。但眼下她自己的肚子里有了,又怕什么?
她肚子里这个可是嫡子!
“老爷来了。”外头传来莲枝的声音。
紧接着,一股旋风刮进来,江子兴的身影来到屋里。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珊瑚连忙张口道喜,话没说完,被江子兴一脚踹倒。江子兴这一脚没留力,珊瑚直直倒飞出去几步,脑袋撞到门框上才刹住身子,又惊又痛地道:“老爷?”
“江子兴,你干什么?!”只见江子兴进门后,二话不说,就把珊瑚给打了,冯氏顿时怒道:“你发什么疯?”
“我发什么疯?”江子兴红着眼睛,低低冷笑,眼角一瞥珊瑚:“老爷我痛失爱子,她却来贺喜,不打她打谁?”
冯氏顿时大怒:“一个庶子,掉就掉了,也值得你打我身边的丫鬟?”
“打你身边的丫鬟?”江子兴的脸上浮现一股疯狂,“老爷我不仅打你身边的丫鬟,我还要打你!”
冯氏瞪大眼睛:“你敢?!”
她话音还没落,便被江子兴一个巴掌扇到脸上,顿时倒退几步,撞到了桌子上。
“你,江子兴,你竟敢打我?!”冯氏只觉那一下撞得她腰都快断了,腹部隐隐有些疼痛,叫她瞬间白了脸。
江子兴冷笑道:“才一下就受不了了?你之前是怎么打珍珠的?”才说罢,又一个巴掌打过去。
他是男子,力气本就大,气急之下,又岂是冯氏受得了的?便是她打珍珠的那几下加起来,也抵不过江子兴的一巴掌。
这一下打在脸上,顿时把冯氏打得跌在地上,顿觉肚子痛得更厉害了,冷汗都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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