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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叶大多凋零了,少部分长青的树种立在枯黄中,分外引人注目。
白素荷把手拢在袖子里,站在边上百无聊赖,只能抬头望着树木发呆,扮演一樽尽职尽责的雕塑。
冬天的山里格外冷,风变本加厉地搜刮走体表攒出的每一点温度,毫不留情。不过旁边一派喧闹,稍微抵消了周遭的冷肃,蒙家村的老人们团住久没见面的蒙筝,人都忘了让进屋,唧唧哇哇地问个不停。
她们讲的是蒙家村的土话,白素荷压根听不懂。刚开始时她甚至怕这个蒙筝都忘了,幸好语言记忆可能成为了身体的本能之一,蒙筝在微微怔楞后,立即熟稔地接上话茬。
被老人的热情与问候淹没的蒙筝脸上扬着昔日明媚的天真漫烂,腮边因为激动浮起近来少有的红润,冲淡了病中灰白的气色,只是精神依旧略显萎靡。毕竟如今蒙家村的交通相比白素荷初次来时有所改善,重新整修出一条直通镇中央的水泥路,但山路十八弯,处处险过蜀道,从镇子开到村子里依旧花去大半天时间。
白素荷开车还好,蒙筝坐在副驾上,又是冬天开窗户特冷,一路东弯西拐,晕得她死去活来,半途连吐了好几次。吐到后来蒙筝呕出的尽是清水,两条腿都在打颤,却在每每抬头望向白素荷时,拼命挤出若无其事的笑,只有在蜷在座位上睡着时才会溢出低哑的□□,显露自己的不适。
对着这个闷声逞强的蒙筝,白素荷说不清内心究竟是什么想法。
心里微微扭曲的疼?
她当然是不会承认的。
人群中央一声惊呼,将白素荷的视线拉回来。她听不懂惊呼的内容,却顷刻猜到出现的状况。果不其然,一群老人搀着突然软倒在人群中的蒙筝,一个个惊慌失措,手忙脚乱。
白素荷叹气,蒙筝这个说晕就晕的毛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治得好。
分开人群,白素荷说着普通话,希望村子里人能指出一间让她们休息的屋子。但是留守村落的老人们几乎一辈子没出过山,反应迟钝加之不擅沟通,声音是一个比一个吼得大,几只枯槁黝黑的手掌在蒙筝头顶鼻尖掐压,更有好几个返身从家里拿出囤积的草药,直接把那些带土的草揉成一团就欲往蒙筝嘴里塞。
白素荷无奈到极点,眼看这些心热的老人们是帮不上正忙了,干脆闭了嘴,自己抱住蒙筝上半身,把直接往最近的一间屋里拖。
终于被白素荷的行动点通七窍的几位老者,忙慌慌地搭手把蒙筝抬上床去。
冬日村落的屋子里有种长期不通风的异味,白素荷进屋就忍不住微颦眉,终究没说什么,将几位大叔不由分说地强推出屋,锁门闭窗,这才从羽绒服里拿出断香黄符。
咒语念动,符燃香碎,粉末凝成一泼黑影。黑影在空中旋了半圈,似是围住什么东西,带着那团虚无重回蒙筝身侧,躺在床上的躯体微微一震,蒙筝重新睁开眼睛。
白素荷手腕一兜,黑影飞到床外,悉数落在地上,与灰尘融为一体。白素荷没管粉末,只是低头去看蒙筝:“这次又是哪个?”
蒙筝眨了眨溜圆的眼:“还是我。”
“哦。”白素荷随口应了,而后无话可说。他们所在的还是间老屋,墙薄修得单薄,不知道从哪里透出一股股冷风,白素荷拉长袖子,又想把手缩进袖子里。
蒙筝动作先她一步,将即将缩进去的手拉出来,捂在自己两手之中。触手间冰冷彻骨,蒙筝拉到唇边不断呵气:“好冰。”
没呵两口,被握住的手已经被主人抽回去再度拢进袖子。
蒙筝没再厚颜无耻地将手拖回,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自己掌心,胸口里同时也空了一块。
掌心渐渐蜷曲,终握成拳,收回身侧。蒙筝唇畔勾出淡淡自嘲:看来白素荷还是更待见另外那个纯粹的蒙筝一些。
自己妒忌自己,也算奇事一桩。
白素荷并没有发现片刻间蒙筝百转千回的心思,她站在床侧,状似不经意的抬手隔着袖子打了两个喷嚏。她常年在荒郊野地里跑,餐风露宿的时间不少,后来更是跟着蓝醉土中泥里钻,谈不上有严重的洁癖。不过村中条件本身不好,直到现在用水都全靠村边一个水泵,加之老爷子们确实不怎么讲究,床上的被套都泛出黑黄的油光,令人不得不略感介怀。
白素荷的表现再不经意,但蒙筝本就是七窍玲珑的心思,听她一声咳就能猜出九成九的意思。蒙筝左右打量过自己所在的床铺,忙掀开被子坐起来:“白姐,对不住。我这就去问问我们晚上住的地方,来前我给阿祖带了话,让她帮准备一下,床和被子都是新的。”
蒙筝起得急,刚站起脑中一晕,又坐了下去,眼前的景物由一变二,再由二归一,看见了床沿边洒落的黑色灰烬。
蒙筝指尖捻起一撮:“……你刚给我招魂了吗?”
白素荷:“嗯。”
蒙筝垂下眼眸,笑道:“看来以后一步都离不开你了,不然哪天魂飞了就再回不来了。”
“招个魂而已,多大事。”白素荷看不惯蒙筝这个样子,率先转身出门,“晚上住哪?开了大半天车,我也累了。”
老人们看蒙筝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又过了刚见面那股新鲜劲儿,大半人一哄而散,各自回屋忙活自家事。山路开车一点神不能走,白素荷是真累了,草草吃过晚饭,随意洗漱一番,就上了床。
眼刚闭,门外就响起轻如鸟啄的敲门声。白素荷不爽到极点,爬起来披上外衣,猛然拉开大门。
门外的蒙筝抱着一摞枕头被子,从枕头缝隙间怯生生看她:“白姐,我和你睡好不好?”
白素荷简直头疼,揉着太阳穴:“吃饭时不是还好的?怎么又变了?”
“变?”蒙筝露出疑惑的表情,随即紧了紧往下滑的被子:“白姐,我和你睡吧,我的屋子好臭。”
白素荷知道蒙筝所谓的臭,大概是指刚刷的瓷粉味道。从长生城回来后,她陆续替蒙筝汇了几笔钱到蒙家村,让守在村里的老人们改善生活。
不过老人们过关了紧巴日子,即便白素荷汇的钱不少,他们也舍不得用,翻修房子也是抠抠搜搜的一栋栋来,像是分开翻钱就会少花点似的。蒙筝住的那间屋子是最近才翻的,冬天阴冷,刷了瓷粉总是干不透,何况老人们也不懂绿色环保之类,只点着便宜的买,就导致那间屋子里的甲醇味挥之不去,闷得熏人。
下午时是蒙筝主动要求住那间屋子的,白素荷从门口经过了一趟,知道味道确实重,这会也就不能再赶人,只好侧身把人让进屋。
蒙筝眼睛晶亮,蹦得兔儿似的窜进屋,像是怕白素荷会反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自己带来的枕头和被子铺好,爬上床就打了一圈滚:“白姐,我回家了!”
白素荷看蒙筝在床上肆无忌惮地撒欢,脸上也不由露出一丝笑:“我说话算话,等你身体好点就带你回村里过年的。”
“嗯,白姐最好了!”蒙筝整个人钻进被子,只露出颗脑袋,“白姐快来睡,外面好冷哦,我帮你捂床。”
白素荷对着这个宛若初见无忧无虑的蒙筝,说不出任何苛责的话,微微点头,依言在她身边睡下。
床是老人们请村里的木匠打的,便宜,也单薄,人一压上去就会吱呀作响。不过阿祖怕蒙筝和白素荷在城里待惯了受不住山里寒气,下了血本买了好几床厚褥子垫底,躺上去既软且暖。白素荷本就犯困,片刻就被暖意熏得昏昏入睡。
不知睡了多久,白素荷总觉得耳朵底下不时钻出一二声木板□□,扰人清梦。她迷糊间以为是蒙筝睡觉不老实,翻身动作大带起的声响,直接把脑袋缩进被子里,隔着被子恍惚像是听到有人轻笑一声,稍纵即逝,仿佛幻觉。
直至阵阵冷热交替的微风透进睡衣衣领,腰上多了一点重量,后背也贴上一股柔软的温热,白素荷才惊觉不对,猛然醒转,扭头后望。
入眼的是一双晶亮的眸子,瞬也不瞬盯着她。深更半夜背后被人睁眼盯视,这种体验足够惊悚,白素荷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挥掌飞过去,手臂却被人抱紧,动弹不得。
“白姐,好冷哦。”蒙筝嘟着嘴贴在白素荷后背,拱动几下,“还是你家暖和。”
白素荷咬牙切齿:“你不是有自己被子,什么时候钻过来的?”
“嗯,半夜冷醒了。”蒙筝把脑袋搁在白素荷肩上,手圈在白素荷腰间,两人贴得密可不分,状态极为亲密,“白姐白姐,看,你的房间能看到星星!”
白素荷很想纠正当前姿势,蒙筝却像是什么都没察觉,一个劲催促白素荷转头去看窗外。
“这里的星星比白家山上还亮,是吧。”蒙筝笑得眼眸弯弯,“我小时候如果睡不着,会跑到院子里看星星,然后被蚊子咬得一身包。”
“你不知道擦药啊。”白素荷对上蒙筝纯真如孩童的神情,不由反觉得是自己多心,只是挣松了蒙筝的手,再度闭眼,“大半夜的,睡觉。”
“我想看星星。”蒙筝喃喃道,随着白素荷闭眼,视线却从窗户移到白素荷睡颜,神情也由天真转为沉凝,目光闪动间,不复单纯。
“说不定看不了几次了呢。”掌心感受着睡衣柔软布料温热的肌肤,蒙筝着魔似的轻轻移动,指尖掀起睡衣后腰一角。
轻之又轻地只用指尖碰触,蒙筝屏息等待,见白素荷没有反应,胆子愈大,渐渐连手掌都压下,彻底抛去皮肉间的那层隔膜。
阿荷,阿荷。
蒙筝忍下眩晕感,贪婪地注视着白素荷铺撒了月光的侧脸。
既然死里逃生,老天就多给她一些时间吧。
她想陪在这个被她伤得太伤太重的人身边,想看着她眼角唇畔添上岁月的痕迹,想看着她的黑发渐染银辉。
阿荷这么好看,即使老了,也是个好看的老太太吧。
好想就这样安静地守在她的身边,直至同时越过那条线,两人被盛入小小的匣子之中,难分彼此,埋入地底,逐渐腐朽,与尘土混为一体。
她如今的身体,等不到了吧。
如果她先走了,阿荷会忘了她吗?
会忘记的吧,毕竟上一世她已与她恩断义绝,而这世——从来是自己紧追在后。
“阿荷,我爱你啊,这一次,是真的。”
“你更喜欢那个单纯的蒙筝,那我就永远是那个她好了。我不在乎,你高兴就好。”
“阿荷,以后你知道真相,肯定又会讨厌我耍心眼了。你总是防着我,如果是我的话,不会让我近身的吧……我只是想跟你靠得更近些,多看你几眼而已。”
“阿荷,别讨厌我好不好?”
“不好。”
蒙筝只是自言自语,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到,更没想到言语的对象竟然会有回应,一下惊得呆了,缩回手脚就往床沿躲。
白素荷弯腰捞住人,往里带了一段,才放开手:“我还没死,你哭什么?”
蒙筝愣愣地靠在枕头上,连眼睫上挂的泪痕都忘了擦:“你装睡!”
“你是不是真当我没脑子?”白素荷冷笑,“那个蒙筝可没胆量靠我这么近,抱得这么紧。”
蒙筝被噎得一滞:“……那你为什么不说?”
白素荷轻哼:“我就想看你打算干什么。”
当时白素荷确是怒火中烧,若是蒙筝稍有逾越,估计会被她暴起抽个半死。只是不曾想等到的却是情深如海的低语和晶莹剔透的泪珠,让白素荷怎么紧扣的手不由松缓开来。
“人格分裂就算了,没事还要演一场,你累不累?”白素荷把歪倒的枕头放回原位,人又倒了下去,“再闹赶你回自己床去,听到没?”
蒙筝本还忐忑白素荷会大怒,竟然会这么轻易过关,简直有些像在做梦。坐着犹在愣神,白素荷伸手拽了她一把:“发呆麻烦你进被子,知道身体不好容易病就别作。”
蒙筝这才恍惚飘摇地钻进带着白素荷体温的被窝,试探着重将手搭到白素荷腰间,白素荷也反常地没有拨开。蒙筝一喜,得寸进尺地连脸也靠上去,低声道:“阿荷,我走魂的话,要帮我招回来啊,我想陪着你。”
“唔。”
“如果哪天……招不回来的话,就忘了我吧。另外找个会做饭的,你这么挑食,怎么养都养不胖,再找个不会做的只能一块饿死了。”
“……忘了你?你不会变厉鬼来索命吗?”
蒙筝“噗嗤”一笑,随即软下声音:“我很自私啊,希望你能永远记得我。但我更希望你能过得高兴开心,走魂以后我只能当魂魄不全的孤魂野鬼,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了,你还惦记着我做什么?”
白素荷听到这,倏地转过身来,与蒙筝面对面:“我怎么说也算声名显赫,能对我本事有点信心吗?你今天吃错药了?”
蒙筝指尖抚在白素荷脸上,点点摩挲:“我走魂有多久了?”
白素荷拧眉:“你有完没完?走了招回来就是。”
“是啊,走了招回来就是。”蒙筝神情复杂,忽地凑脸上前,吻住一寸之遥的薄唇。
吮吸着久违的滋味,蒙筝如痴如狂,半晌才喘气停下:“你打我好了,我就是想亲亲你。”
白素荷:“……”
薄唇经历□□,在月色下浮出一层艳色,就像一朵芙蓉,静立在枝头,魅惑观者采摘。蒙筝二度俯首,舌尖灵动轻撬,滑入薄唇贝齿之下。
见白素荷没有阻止,蒙筝胆量更大,手也从睡衣下摆滑入游移,触及满手腻滑。
“阿荷……阿荷……”
指尖在衣下盘旋,隔着布料仍可见形状调皮地移来动去,过于丰满的部位一手不堪紧握,蒙筝啃着白玉雕琢的脖颈,呼吸喷吐,激得颈上冒起点点颗粒。
白素荷忍无可忍,捏住肆虐不停的手腕,低斥道:“你别太过分了!”
只是她双颊酡红,话语中的严厉也只余下半成。
“明天你打我一顿就是。”蒙筝轻笑,手指依言从睡衣下退出,却移到纽扣上,灵活地开始一枚枚顺序解开。
敞开的衣襟下,肌肤被遮掩得若隐若现,蒙筝顺着领口向下逐一吻过,口中轻喃,细听时全是一人名字。
阿荷。
阿馥,你已与卿卿共化飞灰,余下的蒙筝,便陪在阿荷身侧吧。
守着她,望着她,直至魂散、魄飞,终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