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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彦无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像是坠入了十八层地狱一般。
一层一层地体会着地狱里各种酷刑,炙热的火在他身上燃烧,石磨将他的身体碾成肉泥,重新塑形之后再次捻磨;铡刀将他从头到脚一分两半……
如果心碎能听到声音的话,他现在耳边回荡着的一定是那种破裂的声响。
他明明已经改了自己的性子,漂亮姑娘都应该讨厌他才是,为什么还是有人上吊自杀,就在他眼前。
薛彦的眼眶通红,不知道是极度的悲伤,还是极度的愤怒,总之可以想见此刻的他处于崩溃的边缘。
“薛先生,薛先生……”知冬她们都察觉到他的异样,被他脸上那种面如金纸的模样给吓到了,不由得急切地呼唤了两声。
险些就忘了夏姣姣之前交代的事情,也差点破功。
不过就算她们有什么地方露陷了,此刻薛彦也察觉不到了。
他拒绝接受任何来自外界的感知,他觉得夏姣姣此刻躺在丫鬟怀中的尸体,就是他最大的恐惧来源。
所以他无法冷静下来思考,只是凭着本能选择了逃跑。
一句话都没说,直接转身就跑。但是他的双腿都是软绵绵的,刚迈出门槛,他就踉跄了一下,直接扑倒在地上。手掌和膝盖狠狠地砸在地上,药箱也重重地甩到了后腰上,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站起身就继续往外跑。丝毫没有顾及到自己有一只手掌还在不停地冒血。
其他人都被他那副逃命般的狼狈模样给吓到了,在她们眼中,薛先生一直是医术高明,外表厚颜无耻,但是内心强大到刀枪不入的男人。但是此刻只不过是夏姣姣的一场随心的做戏,他的脆弱就这样赤/裸/裸地呈现在她们眼前。
“县、县主,我们是不是过火了……”知冬的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她很难想象,一个总是那样嘻嘻哈哈、凡事都无所谓的男人,怎么能露出那样惊恐的表情。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想要快速地逃离这里。
他那种表情,让知冬也跟着恐慌,仿佛她被薛彦带入了地狱之中。
夏姣姣心里正在暗骂,那根白绫其实被动了手脚,就算薛彦不能及时推门进来,也根本无法承受太久她的重量,一开始就有个切口在那里。不过当时她踢掉凳子的那个瞬间,整个人挂到白绫上,那种脖子被勒住的窒息感,还是把她的眼泪逼了出来。
太他娘的疼了!
三年前那个性格偏执的女孩子,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上吊自杀的呢?
就为了薛彦,既然当不了他的妻子,那么连命都不要了。
夏姣姣忽然就体会到薛彦那种心情了,一个如花般的女子,用一条生命让薛彦记到了现在,也恐惧到了现在。午夜梦回,每次想起那个姑娘惨死的模样,恐怕都是要被吓出一身冷汗惊醒。
方才她透过散乱的头发,看到薛彦那种避之不及的惊恐模样,夏姣姣忽然后悔用这一招了。
她很小的时候,玉荣长公主为了让她不怕这世上的鬼怪传说,就抱着她专门走夜路,吓得她连哭都不敢哭。现在想想她娘那时候也挺奇怪的,竟然用那样狠心的法子,但是却有奇效,她真的再也不怕这世上的任何鬼怪。
因为人总比鬼怪要可怕太多。
所以她就想着薛彦那么害怕自己的病人上吊自杀,不如直接让她再面对一次。人只有直面自己惨淡的恐惧经历,才能克服恐惧。
“薛彦,救我!”夏姣姣没给自己太多后悔的时间,直接轻声喊了一句。
她知道薛彦听得到,一个大夫对于病人的呼唤,总是保持着清醒。
更何况要救她的大夫是薛彦。
惊慌失措的薛彦,像是被人定住了一般,慌乱逃跑的脚步停下。
他的耳边之前回响着诸多嘈杂的声音,虽然根本没人对着他说话,但是他好像回到三年前的苏州,被钟家人团团围住,要他偿命的那种感觉。就连奔跑时带起的风声,都像是要把他淹没了一般。
但是就在这样吵闹的环境之中,夏姣姣那声虚弱而低沉的呼唤,却无比的清晰。
将那些该死的噪声全部消散,脑海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
“薛彦,救我!”他的耳边一直在回响这一句。
浑身冻结的血液像是解冻了一般,开始飞速地在周身流转,他丝毫都没有犹豫,快速地转身往回跑。
三年前他赶到那里的时候,钟姑娘已经在房梁上吊了一夜,早就死了。但是今天不一样,夏姣姣这个蠢女人是刚刚上吊的,他方才明明听到了踢板凳的声音,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差点就当了逃兵,如果这次他走了,那么从此以后世上再无妙手回春的薛彦,唯有夏姣姣口中的那具尸体了。
“去打盆热水来。”薛彦跑到了她的面前,二话没说,直接弯腰将夏姣姣抱起,轻声吩咐着一旁的知冬。
低沉的嗓音散开,知冬迟缓地眨了眨眼睛,难以相信薛先生的声音竟然有如此正经的时候。
他先用温水将自己受伤的血污洗净,再替夏姣姣把脉,不由拧眉,紧接着打开药箱,取出自己的银针,一根根插到穴位上。
薛彦的面色沉静,眸光冷凝,手上的动作也是有条不紊。
夏姣姣放缓了自己的呼吸,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心跳,不让自己穿帮。
玉荣长公主以前非常疼爱她,所以夏姣姣想学什么,玉荣长公主都会替她请来先生。她那时候做恶梦,说有人要杀她,她得学会装死,长公主大笑之后却还是给她请来了江湖术士,教给她将心跳减慢的法子。
没想到这种旁门左道,七年前玉荣长公主死去,夏姣姣以年幼孱弱的身体面对那些恶人的时候没有用上,现在对付薛彦竟然用到了。
有时候孽缘就是如此开始的,面对你,我总要使出浑身解数,耍上毕生所学,才能吊你上钩。
夏姣姣的呼吸越来越弱,心跳也减慢得几近于无,脉搏浅显。薛彦的面色骤白,他的手在发抖,甚至连针都施不下去了。
“夏姣姣,夏姣姣……”他的呼喊声带着无数的恐慌。
啊,噩梦又要来了。
他承受不住再有人死在他面前的打击了。
“你怎么了?傻妞,不要睡,你不是说要报仇?你要是睡过去了,没人替你报仇,我还要把你的秘密都说出去。”他放弃了施针,轻轻地拍着她的脸。
“坏丫头,你给我画春宫图的时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我还要把你的丫鬟都卖给乡下老光棍……”
薛彦急得口不择言起来,面色苍白,双眼通红,他又拿起银针,还是不准备放弃。
对于薛彦最后两句话信息量如此大,几个丫鬟都已经承受不住了。
一个个面面相觑,县主给薛先生画过春宫图?凭啥要把她们卖给乡下老光棍,这馊主意都是县主一人所为,要卖卖她!
知夏捅了捅知冬,狠狠地眨了眨眼,知冬才反应过来,县主该她说话了。
“县主,我们县主的命好苦啊。自由只有长公主和嬷嬷疼她,后来长公主也没了,身子又被毁成这样,日日吐血,惨不忍睹。总算有了薛先生替她治病,可是先生总是翻脸无情,动不动就行流氓无耻之辈的举动,嘴上更是丝毫不饶人。可怜我们县主一个弱质女流,还要撑着一副病体与薛先生周旋,就为了能够得到好好的治疗,呜呜……”
知冬“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了,掏出锦帕捂住脸就嘤嘤地哭起来。
知夏紧随其后,“想我们几个丫鬟,事事听薛先生差遣,就为了能让先生心情好,可以倾其所能替县主治病救命。没想到先生竟是如此铁石心肠,对我们县主那样温柔善良的人,都能如此恶声恶气……”
薛彦看着她俩哭诉的这样子,真是心里纠结难耐而又微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全是他的锅,他不想背也得背……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即使县主醒过来,该铁石心肠的还是依然如此,并不会改变!”一直充当背景的知秋竟然也开口了,不过声音清冷,面露不屑和鄙视,当然这种神情全部是冲着他来的。
薛彦沉默了片刻,语气郑重地道:“是我错了,病人都是不同的性格。从此以后,我薛彦再不当大夫了,我也不配救人。如果你们县主醒过来,我会当好她的大夫,不再故意整她了。”
他伸手替她将散乱的发髻理好,把碎发拨整齐,从药箱里摸出一束新采的花来,显然就是上次知冬提到的那种让人安眠的花。他从中挑了一朵开得最旺盛的掐下来,插在夏姣姣的发间。其余的花束都被他放到她的床头。
“我薛彦枉为大夫,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站起身,一副任人打骂的模样。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会进展到这一步,脸上皆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的表情。紧接着都忍不住看向县主,心里想着县主这回算是如愿以偿了吧,薛先生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夏姣姣轻舒了一口气,她的心跳逐渐恢复,呼吸也变得平缓。
薛彦的眼皮一跳,她的变化他很快就感受到了,手立刻搭在脉搏上,直到夏姣姣的状况彻底恢复正常。
薛彦之前所说的话在夏姣姣的脑海里回响,得到了她想要的承诺,她本应该感到开心才是,但是此刻她却心绪复杂,刚刚升起的那点子兴奋也烟消云散了。
平时看着挺聪明的,为什么到了这时候却犯蠢。
不是医术卓绝吗?竟然看不出她是装的?那江湖术士教的东西竟然比薛彦的医术还厉害。她的心里竟然涌出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恨不得现在就从床上跳起来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