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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孩子,你怎么来了?”两人从小佛堂里出来,太妃问道。
眉畔道,“娘让我跟着她学管家,我才从澄庆园出来,便想着来看看祖母。”
“你有心了。”太妃道,“我记得你从前就很熟谙经书,抄的经也是又快又好。只是你年纪轻轻,还有许多事可做,不必如我这般,将精神都放在这里头。还是要顾着世子和你婆婆那里才好。”
这番劝慰,若非发自内心,恐怕说不出来。眉畔心中忽然有些难受,低声道,“祖母其实也有许多事情可做,何必每日念经呢?”
“我有什么事可做?”太妃道,“年纪大了,你们年轻人的那些热闹,我可受不住。就自己一个人住着,清清静静的挺好。”
“祖母这么说,我可就要伤心了。我本来还想着,您这么厉害,往后遇到了什么难题,若是不好问王妃的,就到这里请教您呢。您若是这么说,我可就不敢来了。”眉畔走过去,在她腿边蹲下,然后伸手抱住了她的膝盖,将头枕上去,撒娇道。
“这才是傻话。”太妃笑得十分温和,“我一没有当过家,二没有管过事,这样的事,你问我是没有用的,让你婆婆多提点你,才是正经。”
“我不信,祖母您剩下爹这么厉害的儿子,又挑了娘这么好的儿媳妇,肯定很厉害。至少看人的眼光绝不会错的。哎……我知道是自己资质有限,祖母不愿意教导。那也不必用这些话来哄我。”眉畔叹气道。
太妃先听见前面一句,神色还有些黯然——儿子虽然是她生的,可却不是她教养。儿媳妇虽然也是她点了头,可挑的人也不是她。她这一生就没有任何一件事是自己做主的——待得听到后面,被眉畔一歪缠,那刚刚生出来的黯然就消失殆尽了,真令人哭笑不得。
“你这么会缠磨人,你婆婆再厉害,也受不住的。不如你去讨好她,让她把一身本事都教你。”太妃打趣她。
眉畔却不以为然,“娘那里我自然要去的,但祖母这里也不可放过。”
太妃终于笑了出来。
不是一贯挂在脸上温温淡淡的那种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大笑。
“你这丫头,从前怎么不见你如此?”她笑着问。
眉畔道,“那时还不是您的孙媳妇,不好暴露,免得您就看不上我了。如今即便是您不喜欢,也不能赶我走啦!”
太妃抬手点了点她,却是笑个不住,说不出话来。
她一生恐怕都没有这样快活过。
眉畔靠在她膝上,仰着头看她。她跟长辈们相处得其实很少,并不确切的知道应该如何撒娇。但从前看过太多,心中羡慕的同时,也免不了记住了一些。大体来讲,就是要把自己当成无赖的小孩,死缠烂打罢了。
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太妃笑了一会儿,才慢慢的停下来。只是脸色和眼神都依旧柔和,抚摸眉畔头发的动作更是轻柔了许多,“你是个好孩子,往后得空就来陪我说说话。只是我实在没什么可教你的。”
“祖母若是觉得过意不去的话,把你身边的人给我一个吧!您身边的人都是跟着您从宫里出来的,肯定很厉害,我跟着学学,将来进宫也不会打怵了。”眉畔想了想,抬起头来对太妃道。
站在屋里伺候的徐嬷嬷听见这句话,立刻抬头朝太妃看去。若是寻常人开这个口,恐怕太妃早已经恼了。她从宫里统共带出来几个人罢了,这些年也不要王府另外拨人,却还有人算计着她这里的人,那就不像话了。
但世子妃这样说,太妃却似乎很高兴,脸上仍旧带着笑意。那是她没有见过的笑,徐嬷嬷不由得重新低下头去。
她听到太妃道,“我就知道你这猴儿有别的打算,说罢,你看上了哪一个?”
“就是孙总管。”眉畔笑吟吟的,“怕祖母舍不得给我呢。”
“我身边总共就孙敬和徐嬷嬷两个得用的,你这就要走一个了?”太妃问。语气却实在没什么怒意。
眉畔道,“正是知道祖母身边只有两个得用的,我才只要一个。你身边少了徐嬷嬷服侍,肯定不习惯。我就只好要孙总管了。”
“既然如此,我若是不答应,倒显得不疼你了。”太妃道,“你自己去同孙敬说,若是能说得动他,便给你了。”
“那祖母可别反悔。”虽然还有一道考验,但眉畔却像是人已经是她的了一般,得意非常。然后就迫不及待的提着裙子出去找孙敬去了。
徐嬷嬷这才上前两步,低声问,“主子,真要将孙总管给她么?”
这位孙总管在福王府看着不起眼,到如今连首善堂的事都不大管了。可当初可是从太极宫出来的人呢。伺候过世宗皇帝,也算是十分有见识。后来若非被人打压,也不会因缘巧合跟了主子。如果不是得他鼎力相助,太妃当年在宫中的日子,恐怕还有得磋磨。
太妃抬头望了一眼窗外,语气淡淡的道,“留在我这里,也实在是委屈了他。就让他去吧。”
“可世子妃……”
“毕竟是我的孙媳妇,况且能有这份心思,不管是真心假意,都殊为难得了。”太妃道,“你不必再说,我主意已定。”
太妃是什么样的人物,眉畔那一点子算计,全都在她的眼里呢。
但她在福王府生活了那么多年,一直住在这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气的首善堂中,也实在是太寂寞了。
眉畔能有这份心思,不像王府其他人,一提到首善堂就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太妃也想看看,她究竟能做出什么事来。
徐嬷嬷知道了太妃的意思,便闭口不言,重新退下去了。
当年给太妃出主意,让她跟太后结盟,将儿子送到太后膝下的人,正是孙敬。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然而毕竟也是这个主意,让太妃一天都没有照顾过自己的儿子,即便如今住在王府里,却仍旧与晚辈们这般生疏。若说太妃心中一丝芥蒂都没有,那肯定是假的。然而这个情,却实实在在要承的。
孙敬从前是做总管的,来了王府之后却一直赋闲,自己恐怕也早就坐不住了。然而当年王妃身边的人十分齐全,太妃搬进来时她早已将王府牢牢握在手心,自然也不好把自己的人安插过去。否则万一王妃以为这个婆婆要夺自己的权,就太冤枉了。
如今世子妃主动提出来,太妃也答应了,徐嬷嬷看来,这件事差不多也就是定下了。
说来是世子妃好运,否则为什么这么多事,就恰好让她赶上了最好的时机呢?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她三两句话便办成了。
王妃曾夸过她有福气,现在看来,果然有几分道理,并非只是为了抬举她。
跟徐嬷嬷料想的差不多,没一会儿眉畔就笑着回来了,“孙总管已经答应了。多谢祖母。”
“谢我做什么?”太妃道,“你自己有本事,他才愿意跟着你。在我这里,倒是埋没了。”
“那祖母,我就先回去啦!”眉畔也不坐,说了两句话就告辞了。
徐嬷嬷面色微变,世子妃怎么竟是这么眼光短浅的人,谋到了想要的东西,就连敷衍也不敷衍一下了?
然而她再看太妃的脸色,却还是一切如常,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喝茶。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徐嬷嬷便听到外头吵嚷的声音,出门一看,却是世子妃带着人,也不知道搬了什么东西过来,吵吵闹闹的。
等东西抬进来,她才发现是一张大屏风,几乎有一整面墙那么大,绣工也精致,还是黄檀做的底,又好看又大气。眉畔让人直接搬进了屋子里,就摆在太妃坐的榻对面。
摆好了之后,她自己退过来看了几眼,才侧头问,“祖母看看这样摆可好?”
“我听说你的嫁妆里有这么一件东西,晒嫁妆的时候满京城的人都赞叹不已。怎么送到我这里来了?”太妃含笑问。
眉畔道,“您的心爱之物给了我,我自然也用心爱之物来换。这屏风上绘的是京城附近有名的园子,一共十多个,给祖母细细赏玩,若是瞧着哪一个喜欢了,回头我让世子去跟人商量借了来,咱们也去乐呵一日如何?对了,其中有两个就是咱们家的,都不必商借了。”
“咱们家的园子?”太妃没有印象。
眉畔捂嘴偷笑,“一个是子舫自己捣鼓出来的,算是他的私产。另一个是映月的陪嫁,等她过了门,可不就是咱们家的了么?说起来这屏风还是映月送我的,如今就当是我们两个孝敬祖母吧。”
徐嬷嬷这才赞叹起来。这个世子妃比自己想的聪明许多。方才撒娇还看不出来,这一手可真是令人说不出半个不是。连同还没过门的妯娌都一起讨好了。
难怪主子看重。
又陪着太妃说了一会儿话,眉畔这才真的告辞离开。然而那一天,太妃到了时辰却没有去小佛堂做晚课,而是一直坐在榻上,细细的瞧着对面的屏风。
眉畔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整个王府都传遍了。先是王妃那里叫了她去问话,元子青回来时,又问了一遍。
知道她用屏风从太妃那里换出来一个人,元子青也忍不住失笑,“也只有你会弄这些东西了。亏得祖母喜欢你,也不生气。”
“你懂什么?”眉畔道,“祖母年纪大了,一个人住着难道就不闷,不无聊么?否则她怎么日日礼佛?至少可以打发时间。往后我时常过去陪着,再引着她出来看看山水景致,再弄几个热热闹闹的小姑娘去首善堂里伺候。到时候太妃必定就不急得要礼什么佛了。”
元子青闻言若有所思,“听你这样说,似乎的确有几分道理。我们从前只怕太妃不悦,一味小心谨慎,如今看来,怕是反而失了一家人的相处之道。”
“就是这么回事,世子果然一点就通。”眉畔笑着夸他。
元子青捏了捏她的鼻子,“你是想说我当局者迷,这么简单的事,还要你提醒才能看得出来吧?”
他往眉畔身边一坐,“不过让你得意一时也无妨。毕竟这的确是你的功劳。只是你不知道在宫里时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所以不像我们这般小心谨慎。倒让你误打误撞了。”
“说破天去,这事也是我先想到的吧?世子怎么谢我?”眉畔得意的问。
元子青失笑,“那你想要什么?”
眉畔点了点下巴,道,“有了,不如明日世子去跟娘说,让她往首善堂添两个活泼热闹的丫头。”
“你从首善堂要了人,怎么不自己去跟娘说?”
“别提了,今日娘就将我训斥了一顿,说是不敬长辈,让我以后万不可如此。我若是再去提,她又要生气了。”眉畔苦着脸道。
婆媳之间的问题是很复杂的,如果说福王府的其他人是因为顾忌太妃的心情的话,那么福王妃就是真的不希望有什么大变动了。否则万一太妃不高兴,就都是她这个儿媳妇的错。即便眉畔做的事,到时候也会变成她没有教好小辈。
这一点眉畔和元子青都知道,所以眉畔才把他推出去,对着儿子,福王妃最多骂一句罢了。他说的话还是能听得进去的,换成眉畔可就不一定了。
所以元子青也没怎么犹豫,很快就答应了。
第二日眉畔特意跟着元子青一起去澄庆园,福王和王妃都在,正好当着他们的面把话说了。显然两位长辈昨晚也商量过了,所以元子青才开了口,福王就答应下来了。预想中的斥责也没有出现。
等福王和元子青走了,福王妃才看着眉畔道,“瞧把你吓得,莫非我这做婆婆的会吃了你不成?”
眉畔只好装傻。福王妃也没有多说,继续一边处理家事一边教她。一上午过去,眉畔受益良多。从澄庆园出来,又跑到首善堂去蹭吃的。
往后这便成了定例。她早上去澄庆园,下午在首善堂,晚上正好跟元子青一起回家,一点都不浪费时间。
太妃自己一个人时,时常茹素,但眉畔也在这里吃饭之后,就不好让年轻人也跟着吃素了——太妃还指着自己的重孙从眉畔肚子里爬出来呢,素斋吃多了自然没什么好处。
于是渐渐的,首善堂的饮食结构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太妃现在除了早上去小佛堂做个早课之外,其他时间,首善堂里几乎看不到什么礼佛的迹象了。两个新来的小丫头叽叽喳喳,成天闲不下来,引得其他人似乎都活泛了许多。
加上眉畔日日去首善堂之后,其他人难免早晚也要去问安,这里便越发热闹起来,太妃脸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多。
其实她这个年纪的人,还图什么呢?不过是儿孙绕膝罢了。如今连这个念想也成真了,自然是心满意足,气色瞧着也变好了许多。这个月进宫请安时,太后都对她的变化十分惊异,听说是孙媳妇的功劳,不免就诉起了苦。
太后自然也是有孙子和孙媳妇的。
不过宫里的事情,比外头复杂了许多,大家对太后,自然不能如寻常人家一般相处。太后不是不知道他们的心思,所以也没有强求过。
只是之前太子的一个侧室生下了儿子,是这一辈中的第一个孩子,虽然不是太子妃所出,但太后仍旧十分欢喜,想把孩子抱到自己这里来养一段时日。
可太子妃也不知道是怎么得了消息,就跑到皇后那里去哭了一场。这事闹开了,太后脸上不好看,孩子没抱来,对太子妃却是从此没了好脸色。
“倒像是来了我的寿安宫,那孩子就要被人谋了性命似的!”太后对太妃抱怨,“我跟皇帝说,若是那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只管拿我的性命去抵!”
太妃心下惊异。
竟然说出了这种话,可见太后对太子妃,是真的一天都忍不下去了。
皇帝虽然就不至于说是个大孝子,但对太后这个生母还是很有感情的。况且这次的事情的确是太子妃过了。寻常人家,长辈要代为教养孩子,这是求都求不来的荣耀呢。在宫中就更是如此了,太后亲自带大的孩子,难道还能错得了?
偏太子妃是个目光短浅的,非但拒绝了,而且还是用这种方式。但凡她把场面做得好看些,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现在恐怕皇帝对太子和太子妃,也都生出疑虑了。一件小事都处置不好,难道还能指望他管好国家大事吗?——事情虽然是太子妃做的,但太子内帷不修,自然同样受过。
太妃一边劝了太后几句,一边盘算这件事带来的影响,以及福王府在其中所出的位置。
这个女人不显山不露水,但福王府能够稳稳的得到皇帝重视又不被忌惮,她在其中却是出了绝大部分力的。只不过这种事,外人看不见罢了。
元子青跟眉畔说过,福王府对于储君的事,是不能倾向的。但眉畔后来也证实了,他们其实是有倾向的,只是表面上不能表露出来罢了。
而现在太子这边失去了帝心,就是个极好的机会。
眉畔现在自然还不知道宫中发生的这些事,她正在跟孙敬说话。
“孙总管请坐。”客气的请他坐下,又让人上了茶,眉畔这才道,“孙总管到我这里也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了,您瞧着这里如何?”
“世子妃是想听好话还是实话?”
“莫非实话不是好话?”眉畔问。
孙敬不客气的道,“实话当然也有可能是好话,但世子妃这里,恐怕不是。”
“那就说说你的实话吧。”眉畔道,“我若是要听好话,也就不必请您过来了。”
孙敬来到这里,她二话不说先把人晾了一个月,孙敬但凡有点傲气,恐怕都不会高兴。这会儿有机会,当然不会客气。
于是他将整个隐竹园,从上到下贬了个彻底。期间行云好几次准备跳出去跟他争论,都被眉畔拦住了。
“话不好听,但果然都是实话。”等孙敬说完了,眉畔才道,“若我想请孙总管为我管理隐竹园,您是否会嫌弃这地方太小了?”
眉畔其实自己心里很清楚,隐竹园里的人,是她跟元子青各有一部分,然后园子扩建了,福王妃又拨过来一部分。目前这三部分的人,其实各自为政,根本没有一个中心。她和元子青又不是善于管这些的人,身边也没有这样的人才。这次将孙敬要过来,她是铁了心要整治一番了。
周映月从前说过的一句话很有道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换过来也是一样的。她连自己的园子都管不好,怎么去管福王府的事?但大事上眉畔可以拿主意,这些具体事务,总要有人来负责。可她身边和元子青身边,都没有合适的人。——行云不好去管元子青那边的人,元子青那边的人也不好管她的人。
如今孙敬的身份,倒是刚好合适。
“世子妃言重了。”孙敬立刻道,“主子有吩咐,咱们做奴才的,只管办事便是。”
眉畔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给他点儿盼头,便道,“我如今跟着娘学习管家,园子里的事情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我不管你怎么去管,只要结果。”
一来是放权给他,二来则是让他知道,世子妃将来是要管家的。现在管着隐竹园,未必一辈子管着。
孙敬自己掂量了一番,道,“我只要一个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