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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夜晚这样凉,她坐在院中的秋千上,很久都没有动,月色皎洁,宛如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银辉。她就这样坐着,想起白天宫人的话:“王爷说,秋千者,千秋也,娘娘的秋千永远不能染上任何尘埃,所以吩咐奴婢们整修干净。”
秋千者,千秋也……千秋也……她与他,真的可以千秋万代?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知道是他,他终于来了,上前打乱了她的思绪,眼中含着笑,却带着那样深的疼惜:“这么晚了还在院子里,当心受了风寒。”她望着他,静静的望着他,很想看到他内心深处,可是看不到,他面上的笑如此温柔,伸出手宠溺的刮了刮她的秀鼻,道:“怎么这样看着我?莫不是不认得本王了?”
很久,她像是刚刚回过神来,嘴角勾起一抹笑,起身亲昵的投到他怀中,将耳朵贴在他胸口,轻声道:“我以为这是一个梦。”
这若真的是一个梦,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那么,就永远不要面对血淋淋的真相。
回了屋子,坐在桌前,司马睿握着她的手,心疼的皱起眉头:“手这样凉,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
她的手确实很凉,相比之下,他的手总是暖的,可此刻,她觉得无论他怎样费尽心机的为她暖着手,她永远热不起来。
心凉了,就如同结了冰,三尺的深,无论怎样的熊熊烈火,也只是冰火两重天。她觉得心很痛,痛的自己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恍惚之中,红了眼圈,她听到自己哽咽的问他:“王爷,你知道我为何坐在秋千上吗?”
她的声音疑似颤抖,使得他不觉一笑,狭长的眼中满是柔情:“怎么了?感动的哭了?”
是啊,他为她整修秋千,为她做了那么多,她本该感动的哭,可此刻,她低低的笑了一声,带着深深的讥讽之意,开口道:“感动?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有多可笑?”
不觉间,他的手微微的收紧,有些不解,却含笑道:“央央,你在说什么?”
“王爷以为我不准宫人打扫秋千上的灰尘,是为了什么?”她收敛了流泪的冲动,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因为王府太寂寞了,我也太寂寞了,寂寞到需要累积秋千上的灰尘过活。”
他微微蹙起眉头,直到此时才有了一丝不悦:“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当然,”她一动不动的望着他,嘴角带着一丝笑:“我希望王爷爱我,希望王爷坦诚,所以必须自己先坦诚,我想跟王爷讲一个故事,不知王爷愿不愿意听?”
桌上的灯烛摇曳,照耀的屋内很亮,可此刻,司马睿有些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缓缓起身,摘下发间的玉簪,拨了拨烛心,映的她面色如雪:“王爷可记得许志士?就是那个曾说我是他妻子的瘸子。”
“我确实是他妻子,我们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该嫁给他安安稳稳的过一生,那年八王之乱初期,民不聊生,村里人将我视为妖孽,视为祸水丧星,他们想要杀我,我为了自保不惜自毁容貌。许大哥一心想要娶我,结果被他爹爹打残了腿,我不甘心委身于一个瘸子,所以连夜收拾东西跑了。”
她说着,不禁轻笑一声:“我孟央自恃清高,怎么嫁给一个瘸子?来到建康城,我遇到了田四,乱世之中,一个女人想要生存下去唯有依靠男人,所以我嫁给了他,贫民窟一带所有人都知道,田五儿是田四的妻子,想必王爷也早就调查清楚了。”
“别说了!”他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双手无力的拖住额头:“别说了。”
“我嫁给田四多年,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直到斛律浚出现,当时田四惹了麻烦,斛律浚帮了我们,为了报恩,我入了王府来到王爷身边,我很清楚游戏规则,想要活命,唯有使王爷爱上我,只有你爱上了我,才舍不得杀我,我才能活着见到田四。我成功了,王爷心里有了我,我也不再甘心做田四的妻子,他只是个没出息的混混,留在王爷身边,我才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她并不知自己的话有多残忍,继续道:“但后来斛律浚将我救了出来,他说他爱上了我,当时我以为跟王爷只不过是一段露水情缘,斛律浚相貌出众,又是敕勒首领,虽然不如王爷,但比起田四不知好了多少倍,所以我委身于他,成了他的女人,不久怀了他的孩子……”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他死死捂着自己的脸,趴在桌前,那样无力的哀求着她,可她仿若未闻,慢慢走上前,背对着他,眼泪无声的滑落:“我有了孩子,但你们都不肯放过我,田四苦苦纠缠,王爷一再逼迫,最后孩子没了,我被王爷带回了琅邪王府。”
“刚开始我特别恨你,恨不能杀了你,但我不能,因为你是王爷,至高无上的琅邪王爷。我渐渐忘了丧子之痛,你这样爱我,留在你身边享受荣华富贵,这才是聪明人的选择,我孟央向来只爱自己,谁能带给我好的生活,我就会做谁的女人。再后来处仲出现了,他刚开始想杀我,我不想死,荣华富贵固然重要,但也要保得住性命,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纵身跳下了悬崖。”
“当我知道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就下了决心,这一生永远只为自己而活。我再次遇到了处仲,他竟然对我这么好,能使冷漠无情的安东将军爱上自己,我心里别提多得意,离开了王爷,处仲同样可以带给我好的生活,所以我跟他在一起了,做了他的女人,日日夜夜的相守。”
“别说了,央央,求你别说了……”他的声音在颤抖,她知道他在哭,极力的压抑着情绪,控制不住的哭,他的双眼,一定是血红的。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但是同样被王爷所毁,你以处仲的性命威胁,其实我并不怕他死,我怕的是你因爱生恨杀了我,所以我跟你回来了。回来之后,我并不快乐,琅邪王府那么大,王爷的女人那么多,我太寂寞了,就如同被囚禁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我渴望外面的自由,所以我开始想念处仲。王爷去了东海国,我得知处仲也在想着我,所以立刻去了安东将军府,整整七日,日日夜夜的跟处仲在一起,恩爱缠绵……。”
她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悄无声息的流下,殊不知身后的司马睿,他的身子在颤抖,死死的捂住自己的脑袋,死死的捂住自己的耳朵,可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清晰的传来,残忍至极:“后来王爷回来了,我不得不离开处仲,其实我心里没有那么爱他,我爱的永远只是自己,跟他在一起是因为我太寂寞了。河苑死后,我恨极了梁夫人,接着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我当时就想,这是上天都在帮我,有了孩子,我的地位就再也无人动摇,司马裒虽好,但毕竟是荀夫人的孩子,有朝一日荀夫人回来了,我便什么都没了。”
“孩子是我唯一的希望,我费尽心机的想要保全他,但最后还是被梁夫人害的小产,我恨极了,为了除掉她,我开始算计,故意割开手腕,看着王爷心痛,你心痛了,才会怨恨梁夫人,最后我成功了,梁夫人死了,大快人心。”
“这么多年,我就如同被囚禁的鸟儿,没了孩子,没了河苑,我什么都没了……。所以我想通了,人生在世不过是过眼云烟,什么荣华富贵,恩爱缠绵,都是抓不住的,今日即便王爷要杀了我,我还是要告诉你,那个孩子,其实我并不知道是谁的,是王爷的?还是处仲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恨你,如果继续待在你身边,我怕自己会恶心,司马睿,你让我感到恶心,因为我的两个孩子,都间接的死于你手上!”
她终于说完了,这一刻心里就想被刀割一般,鲜血淋淋。身后的司马睿,她看不清他是怎样的表情,他应该愤怒,应该恨不得杀了她,应该冲上前掐住她的脖子,恶狠狠的掐死她!
可是他没有,他什么都没有做,死死的捂住自己的脸,双手止不住的抖,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使自己不再那么恐惧,他用慌乱的声音求她,他说:“央央,我爱你,别这么对我,求你别这么对我。”
她死死的咬着自己的嘴唇,眼泪早已肆虐,她看不到此刻的司马睿,他的面色是怎样的惨白,怎样的绝望,夹杂着怎样刻骨的恐惧,手在抖,他极力的想要镇定,伸出手想要端起桌上的茶水,可是抖得太厉害,茶水全都洒了出来……他克制不住自己,克制不住,他就快喘息不过,强烈的疼痛,使得他不得不哆嗦,眼圈血红一片,声音颤抖的厉害:“我不在乎,央央,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不在乎你是谁……。真的,我不在乎,所以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我爱你,你就是我的命……。没有你我会死,我会死。”
低低的笑出声来,她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怎么也止不住,绝望至极。而司马睿像是突然回过神来,疯了一般的扫落桌上的茶杯,凌冽的破碎声中,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也被割得七零八落,再也克制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剧烈的喘息,死死的捂住胸口,眼泪大滴的滚落在地,艰难道:“那日,我从东海国回来,在郊野找到了你,你正赤着脚在溪边捕鱼,你听到声音回头,你笑着说处仲你回来,你笑的那么开心,那一刻我对自己说,我爱你,我也能给你那样的笑容……。”
“央央,我错了,我已经改了,我一定好好对你,你不喜欢梁楚儿,所以我让她离开了,她死了……。你不爱我,没关系,你可以不爱我,但是求你别这样对我,别离开我。”
他说着,像个绝望的孩子一般,抱着脑袋,蜷缩在地面,失声痛哭:“我爱你,我爱你,央央,没有你我会死,你就是我的命,你是我的命……”
她做到了,让司马睿尝到了相同的痛苦。但她也毁了自己,此后几天高烧不退,请了皇甫醒珍入府,连日的汤药服下,依旧是不见好转。
而司马睿,自那日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她,这是她早已料到的后果,她伤了他,伤的血淋淋,但她何尝不是饱尝锥心之痛。她与他,终究是回不过从前了。
浆向蓝桥易祈,药成碧海难奔。这是她最初说给斛律浚听的,如今终究用在了他们身上。
皇甫醒珍曾说,她患的是心病,无药可医,于是日复一日的清瘦,为了保住孩子,不得不整日的躺在床上。绿秀端来汤药,上前将她扶起,小心的吹凉正要喂给她喝,石晴儿在这时走了进来,上前接过药碗,含笑道:“让我来。”
绿秀只得退至一旁,她坐在床边,用小勺搅了搅汤药,微微敛起的睫毛,淡墨分明。孟央望着她,不禁淡笑道:“石夫人今日气色很好。”
这几日,石晴儿常来看她,但今日的她特别不同,穿着一身烟霞色的罗稠锦服,衬得肤色白皙红润,宛如阳春三月绯艳的桃花。长发端正的梳起,几只金镶珠翠的蝴蝶簪子,越发显得明艳动人。她还新染了凤仙花色的指甲,十指丹蔻,纤长妩媚。
其实她一直很漂亮,只是平日里略显低调,无论是穿着还是打扮,都是一成不变的浅色,若是仔细的打量,总能发现她刻意不去引人注目的美。是她的沉静,成就了今日的她。
“娘娘说笑了,”她不禁一笑,柔声道:“娘娘卧病在床,妾身穿的整洁一些,您看了也舒心不是。”
孟央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面色却略显苍白,道:“让你受累了,怀着身孕还整日来看我。”
石晴儿浅笑,端起手中的汤药,一勺勺的喂给她喝,仔细道:“娘娘喝了药,可要快些好起来,妾身听闻征西军首战告捷,若是二王子回来了,见您病着指不定多心疼呢。”
提及司马裒,她果真精神一振,赶忙的问道:“真的?征西军打了胜仗?”
“可不是,前些日子都亭侯传来战报,一举镇压豫州,叛乱平定,百姓们不知多高兴呢。”
这也算是喜事一桩,虽不知裒儿何时才能回来,但她总算稍稍的放了心。汤药已经放温,一如既往的苦,被人喂着终究有些不习惯,她于是接过,对石晴儿道:“我自己来吧。”
喝了药,与石晴儿闲聊一阵,她渐渐有些乏了,揉了揉太阳穴,只觉脑子昏昏沉沉,隐隐作痛。石晴儿发现不对,赶忙拿出锦帕为她擦拭额上的冷汗,急声道:“呀,娘娘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绿秀听闻,立刻上前,只见她面色苍白,额头上密密麻麻的细汗,像是呼吸不顺,极其艰难的喘息着,当下大惊:“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翻天覆地的晕眩,这一刻她只觉得腹痛难忍,一只手死死的抓紧了被褥,想要开口说话,很努力的想要说话,可是喉咙一热,她尝到了满腔的甜腥味,嘴角缓缓流出鲜血。
“快,快去叫王爷!”
石晴儿颤抖着声音,一边用锦帕为她擦拭嘴角的血迹,一边慌乱的对绿秀道。绿秀早已方寸大乱,眼泪瞬间决堤,惊惧的捂住嘴巴,转身就要离开,却在这时听到她艰难的声音,如此微弱:“绿,绿秀,药…。”
琳青曾说她会死,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是这一刻,她才发觉这一切的一切如此猝不及防!毫无征兆,她突然就要吐血身亡,突然就要窒息而死,她来不及说话,什么都来不及说,腹痛难忍,连同腹中孩儿,都要一同丧命。
每说一个字,嘴里的鲜血不断的涌出……。绿秀惊恐的望着她,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转身扑通一声跪在床边,颤抖着双手从枕下一阵摸索,好不容易拿出一只青瓷小瓶,手一哆嗦瓶子滚落地上。她跪在地上慌忙的捡起,打开盖子倒出一颗赤色的药丸,瓶内也仅此一颗,她死死将药丸握在手心,只有真珠大小,跪地爬着上前,泪如雨下:“娘娘,娘娘坚持住…。”
服下丹药,她就这样躺在床上,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只手死死握住被褥,另一只手被绿秀紧握,大口的喘息着,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她的眼泪缓缓从眼角滑落
她以为自己会死,艰难的张着嘴巴,额上的汗黏住了碎发,说不出的难受。不知过了多久,才见一宫人匆匆而来,进了屋子惶然的行了礼:“奴婢刚刚去请王爷,王爷说,王爷说……”
“王爷说什么?”石晴儿忍不住急道。
“王爷说有病了就去请太医,不要来烦他,他不是王妃娘娘的药。”
仅此一句,她的心就像刀割一般,眼角的泪汹涌的流下,是啊,他不是她的药,他与她,早已回不到从前,今日即便她死了,他也不愿再见她。
绿秀闻言,想也不想的就要起身,却被她紧握住右手,她大口的喘息着,逐渐好了一些,虚弱道:“绿秀,别去…。”
她死不了,头依旧很痛,呼吸依旧艰难,但明显比之前顺畅许多。她死不了,琳青又一次救了她。
“娘娘,您都这样了,还是让绿秀去请王爷吧。”石晴儿担忧道。
绿秀已经顾不了太多,刚刚那一幕如此令她惊惧,她哽咽着摇了摇头,挣脱她的手,眼圈泛红:“娘娘,王爷一定会来的,您别怕。”
她阻拦不及,也早已没了力气阻拦。绿秀说完很快离开,她眼中溢满泪光,只为那句“王爷一定会来的,您别怕”,她早已忘了怕的滋味,那个爱了一生的男人,他伤她最深,她的爱与恨是等值的,她已经不知如何见他,他不是她的药,他不会来的,这一生,他们已经缘尽。
濒临死亡的那刻,所有的恩怨情仇都会一笔勾销。
但她没死,稍作喘息,正看到石晴儿端着茶水,小心的走来,坐在床边悠然的小饮一口,含笑望着她:“娘娘累了吧?要不要喝水?”
她眼中的担忧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笑意,这一刻,孟央突然明白了什么,醒悟过后如坠冰窖,眼中闪过震惊,很快恢复平静,缓缓闭上眼睛:“为什么?”
屋内只有她们二人,她似乎已经没了伪装的必要,微微低垂着眉眼,很快又勾起嘴角的笑,望着她道:“我从没想过争什么,出身青楼,身份卑贱,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保。我跟娘娘不一样,从一开始我就清楚的知道,王爷是靠不住的,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想要得到一切,唯有靠自己。”
她说着,有些自嘲道:“娘娘忘了,我从前跟您说过,这世上妾身谁也不信,向来只信自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为了不被人欺负,刚开始我跟着王瑜一伙,因为她是安东司马之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保。王瑜嚣张跋扈,我在她眼中不过是只会叫的狗,任谁都可以欺辱,隐忍多年,直到静夫人被毒死,王瑜总算遭了罪,我这才有了出头之日。”
“其实妾身一早就知道郑阿春是谁,王府里的每个女人都有**,我当然也不例外。一开始我并未想过与任何人为敌,但没多久静夫人就死了,赵静雪安守本分,从无害人之心,还不是落了个惨死的下场?即便我不与任何人为敌,总有一天也会被扯入争斗之中,说不定也会落得静夫人的下场。”
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长长的叹息一声:“郑阿春自以为聪明,梁夫人也自恃清高,到头来,最后的赢家只有我。娘娘大概不知道吧,虞沅之事是我与郑阿春共同计谋的,与王瑜决裂后,我周旋于郑阿春和梁夫人之间,她们都以为我是自己人,所以一路走来,只有我安然无恙。”
“其实我最怕的人就是梁夫人,她狡猾、诡计、还很毒辣,我斗不过她,所以只能借娘娘的手除掉她。梁夫人死后,一切都结束了,但争斗没有结束,我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现在只要娘娘死了,日后我诞下王子,母凭子贵,王妃之位极有可能落入我手。”
原来如此,这王妃之位,所有人都在惦记着……她早已不知心里是何滋味,只觉很凉,透心的凉,无力的望着石晴儿,不禁苍凉一笑:“我很好奇,你是怎样下毒害我的?”
就在方才,她突然呼吸不畅,口吐鲜血险些丧命,这是全然没有道理的,皇甫醒珍开的药方她一直在服用,而且是绿秀亲自煎熬,前前后后,石晴儿根本没有机会害她,除非……
果不其然,她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饶有兴致的将指甲展现给她看,艳红如血,妖娆欲滴:“这是妾身特意为娘娘而染的丹寇,凤仙花、砒霜,捣碎了才有这样好看的颜色,刚刚喂娘娘喝药时,妾身的指甲不小心沾到了汤药,是娘娘没注意而已。娘娘身子本来就弱,一丁点的砒霜就能要了您的命,而且神不知鬼不觉。”
“你果真聪明。”
“妾身的聪明都是被逼出来,”她颇为无奈的笑了一声,略显凄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怪只怪娘娘命该如此。”
孟央无话可说,她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面色苍白至极,就连嘴唇也泛着微微的冷色,此刻的她,苍凉而辛苦,最终扯动嘴角,勉强一笑:“现在,你打算怎样杀我?”
她大概做梦都没想到,她这一生,竟然栽在看似温柔的石夫人手中,正如石晴儿所说,她才是最后的赢家,可是此刻,她面上没有得胜的喜悦,也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微微的轻叹一声,说起了另一件事:“娘娘可知妾身是如何怀上孩子的?”
她静静的望着她,很久才听她略带自嘲的声音,继续道:“娘娘可记得暄妍夫人受封的那晚,您被梁夫人陷害,王爷下令杖打您二十大板。听说您只挨了五板子就昏了过去,那晚王爷失魂落魄,喝的酩酊大醉,他大概想去后西院找您,但醉得太厉害了,走路都走不稳,最后倒在了园子里。侍从们没有办法,园子离我那儿最近,只好将他抬到我这。”
“那晚我一直照顾他,他稍稍清醒,也不知为何就将我压在身下,得到了王爷的恩宠,我甚至来不及欣喜,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惊醒,那晚他那样温柔,亲吻我的唇,可他一直在哭,眼泪很凉,所以我瞬间就醒了。他一边要我,一边压抑着泪水,他的声音在颤抖,在哀求,他不住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央央。”
这些早已过去的往事,如今提及,恍如隔世。孟央感觉到了眼中的湿意,微微抬起头,却强迫自己敛去了泪光。石晴儿却没忍住,她眼中缓缓滑落两行清泪,也不曾擦拭,继续道:“王爷一直很残忍,清晨醒来,他如此冷漠的抽身离开,直到我有了身孕,欣喜若狂,我以为他至少会笑一下,可是他没有笑,他甚至命人端来了堕胎药。若不是我苦苦哀求,孩子早就没了,王爷如此凉薄,他残忍、冷漠、自私,但他的凉薄从未用在娘娘身上,娘娘对他来说,比命还珍贵……。”
“别说了…。”她终究没有忍住眼泪,声音微微哽咽,他对她再好又有何用?他终究是伤了她,狠狠的伤了她。
“妾身当然要说,”石晴儿突然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笑:“否则,怎能为王爷洗刷冤屈?”
“什么意思?”她不由得心里一乱。
她轻笑一声,颇为惋惜的叹息:“安胎药里的朱砂,根本不关王爷的事。”
宛如晴天霹雳,震得她久久回不过神,半晌,哆嗦着嘴唇,颤抖道:“你说什么?”
“从头到尾,王爷毫不知情,他纵然怀疑过你与安东将军的关系,但从没想过不要这个孩子。从头到尾,都是梁夫人的主意,怪只怪她太过奸诈,良玉确实有一要好的小姐妹,就在梁夫人身边当差,梁夫人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使得那宫人长了浑身的脓疮,良玉为了她的性命不得不从……。而我不过是随意的说了几句,娘娘就找来了香晴质问,您难道忘了,梁夫人也算因您而死,而且是即将临盆,一尸两命,她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你死,香晴忠心耿耿,怎会辜负?”
那日,司马睿得知孩子没了,他从背后抱着她,再三的压抑,终究强忍不住眼泪,那个孩子,也是他的至亲骨肉啊……。他甚至为孩子起好了名字,司马冬儿,冬儿……。
可是她那样恨他,甚至那样冷漠的对他说,我再也不用喝安胎药了,你哭什么……。
……
而她那样残忍的告诉他,她从一开始就是田四的女人,她怀了斛律浚的孩子,接着又跟王敦在一起,她甚至告诉他,那个孩子,她不知道是谁的,处仲的?他的?
他绝望至极,撕心裂肺的痛着,可他竟不曾怨她一句,他只是不停的哀求,甚至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他的声音抖的不成样子,不断的重复:
“央央,我爱你,别这么对我,求你别这么对我。”
……
“我不在乎,央央,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不在乎你是谁……。真的,我不在乎,所以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我爱你,你就是我的命……。没有你我会死,我会死。”
……
“那日,我从东海国回来,在郊野找到了你,你正赤着脚在溪边捕鱼,你听到声音回头,你笑着说处仲你回来,你笑的那么开心,那一刻我对自己说,我爱你,我也能给你那样的笑容……。”
“央央,我错了,我已经改了,我一定好好对你,你不喜欢梁楚儿,所以我让她离开了,她死了……。你不爱我,没关系,你可以不爱我,但是求你别这样对我,别离开我。”
……。
说到最后,他失去了一切的信念,死死的抱着脑袋,蜷缩着身子绝望的哭,他哭着说:“我爱你,我爱你,央央,没有你我会死,你就是我的命,你是我的命……”
……。
这句话,她从来没有信过,可是这一刻,她面如死灰,她相信,她便是他的命。
面如死灰,心都被挖空,是她自己亲自挖空了自己的心,那个爱了一生的男人,是她辜负了他,以这样决裂的方式,狠狠的辜负了他……。急痛攻心之下,她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锦被染红,她看到了眼前绚烂的红,接着是漫天的红,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呼吸不过,渐渐的窒息,这一刻,她听到石晴儿哽咽的声音:“不要怪我,说到底是你自己不肯相信王爷,你从来只怪王爷不信你,可曾想过你又有几分信他?”
一个“信”字,毁了她,也毁了司马睿。
缓缓闭上眼睛,眼角流落的泪水,是温热的……。就如同那年的雪后,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在府外的长街上追赶他的脚步,雪地那样滑,她跌落地上滴落了眼泪,但是一瞬间,就听到他叹息道:“你哭什么?”
那日,阳光洒在雪上,那样晶莹剔透,美好的不真实,她被他抱着回府,勾着他的脖子,耳朵贴在他胸膛,不觉的红了面颊,一抬头就看到绚烂的阳光,于是咬着嘴唇轻声在他耳边道:“天放晴了。”
“是啊,天放晴了”
那日,他微微仰着头,望向天空的侧脸有着世上最柔软的弧度,他眼中带着笑意,温柔的回答了她。
琅邪王府前堂,重臣满座,司马睿坐在鎏金座椅,玄纹云袖的墨色锦袍,微微仰着身子,一只手有意无意的扣在桌上。剑眉微蹙,薄唇微抿,眼眸深邃的望着众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王导站在一旁,面色是同样的严谨,透着不容忽视的野心:“王爷,征西军一路镇压叛乱,首战告捷,不久前处仲率领周访、陶侃、甘卓等部将,水陆齐发,十万大军杀向东蜀,历数十战,大败流民起义,流民头领杜弢弃械投降。如今中原无主,王爷为大晋鞠躬尽瘁,劳苦功高,吾等愿追随王爷,成就千秋霸业!”
慷慨激昂的一番话,意在劝司马睿登基为王,满座的权臣早已按耐不住踌躇,纷纷起身,异口同声的齐呼:“吾等愿追随王爷,成就千秋霸业!”
震耳欲聋的呼声,司马睿似是在斟酌,但很快故作叹息一声:“本王身为大晋丞相,理应为国操劳,怎可居功自傲。”
“王爷是天命所归,有何不可!”都乡侯纪瞻突然上前,义正言辞道:“皇上被汉国掳去,我大晋颜面尽失,天下大乱,百姓苦不堪言,王爷在国家危难之时,操劳国事,心系万民,且问天下谁还能担当得起霸主之位?我大晋王朝,难不成真要交到一个落逃长安的皇太子手中?”
“若要将天下交到那皇太子手中,臣定不答应!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如何撑得起我大晋王朝?”
“对!我大晋需要的是王爷这样实至名归的霸主,不需要一个毛头小儿!”
“王爷是天命所归,臣等正是仰仗着王爷威名,齐聚健康城,誓死拥护王爷登位。”
众臣纷纷起身,言语激烈,踌躇满志,只等司马睿一句话,可是他仍旧在犹豫,又是一声叹息,道:“得你们誓死拥护,本王何德何能?皇上在位之时,朝堂之上,本王曾经立下誓书,誓保吾皇,永世不得登位。如今怎可出尔反尔,枉做小人。”
话音刚落,只见王导上前几步,转过身去面对众臣,从袖中拿出一道诏书,目光扫过大堂:“洛阳沦陷,朝臣如群鸟做散,这份诏书乃是从皇宫中带出,皇上被汉国掳去生死未卜,臣认为这份诏书理应随他而去。”
说罢,他示意一旁的宫人,端着烛台上前,亲自将那诏书点燃,火苗吞噬纸张,很快化为灰烬。他面上带着一丝笑,突然转身,单膝跪地,对司马睿高呼道:“茂弘从未见过王爷的誓书,什么誓保吾皇,永世不得登位,纯属无稽之谈!臣只愿追随王爷成就千秋霸业!”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跪地,一时间呼声震耳:“臣等也从未见过王爷的誓书,愿追随王爷成就千秋霸业!”
司马睿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邪魅至极,目光扫过众人,扫过大堂的每一个角落,接着端着酒杯起身,面上是凌视天下的霸气:“好,众卿如此抬爱,本王怎可辜负?这大晋的天下,还望众卿一同效力,来,本王敬你们一杯。”
众人纷纷举起酒杯,慷慨激昂,齐声高呼:“誓保王爷,永无二心!”
落座之后,众臣继续商谈国事,说话间门外匆匆跑进一个宫人,附到赵亚耳边说了什么,赵亚神色大变,快步踏入堂内,上前对司马睿低声道:“王爷,王妃娘娘身边的宫人来报……。”
司马睿紧皱眉头,目光隐忍的扫过他,寒声道:“本王说了,有病了就去请太医,赵护卫耳朵聋了吗?”
赵亚抬起头,面色那样的难看:“娘娘她……”
“说了不要来烦本王,你是要谋逆本王吗!”
雷霆大怒的声音,震得所有人均是一愣,大堂瞬间安静,静的可怕,赵亚低垂着头,继而轻声道:“娘娘她,不行了。”
满座哗然,司马睿面色微微的惨白,却并未起身,死死的握住手中的酒杯:“什么叫,不行了?”
赵亚强忍着哽咽,道:“方才绿秀跑来,说娘娘不停的呕血,呼吸微弱,就快不行了。”
一瞬间,他的神情怔怔的,很久,突然猛地站起来,翻天覆地的晕眩,差一点倒在地上,赵亚一下扶住了他:“王爷!”
满堂朝臣,谁也不敢说一句话,静的可怕,他甩开了赵亚的手,就这样一步步的走了下去,仿佛魂魄尽失,每一步都走的那样艰难,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想不到,更是什么也看不到。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了大堂,也不知怎么就再也支撑不住,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十岁,面若死灰。
前院的屋檐伸展,远方是无穷无尽的天空,蓝的一碧如洗。他即将得到一切,整个天下都将是他的,可是这一刻,他像个垂暮的老人,支撑着雕栏,突然就丧失了全身的力气,再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琅邪王爷。前一刻的壮志凌云轰然倒塌,唾手可得的天下如此可笑,他就这样坐在地上,死死的按着胸口,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像个孩子一般失声痛哭。
她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他那样艰难的一路走来,最后却只能怔怔的站在床边,床榻上,她紧闭着双眼,熟悉的容颜……。他上前,跪在地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伸出手去,颤抖的去握她的手,她的手还很柔软,却那样凉,冰冷刺骨。她似是睡着了,她睡着的样子就是这样的,柔软的长发瀑布般披散,即便粉黛不施,素净的面容亦是倾城的美丽。
他想起多年前,他们情深之时,无数个清晨醒来,她紧闭着双眼,睫毛微微轻颤,面颊绯艳如桃花,他有时静静的看着她,忍不住就吻向她娇艳的嘴唇,直到她装不下去,连连求饶,才恋恋不舍的离开。她每次都会傻傻的追问:“你怎么知道我装睡?”他却不回答,只是宠溺的刮了刮她的鼻子,含笑相拥。
如今她就这样安静的沉睡着,长长的睫毛再也不会轻颤,如玉的面颊不再绯红滚烫,就连嘴唇都不是娇艳的红色。她那样憔悴,面色苍白的透明,他出神的望着她,一只手忍不住就去触摸她的嘴唇,果真没有任何的温度。
他的心,就这样剧烈的疼了起来,几乎没有丝毫的逗留,放下她的手,缓缓起身。转过身去,没有再落下一滴眼泪,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也带着刻骨的决绝:“你骗我,别指望我还爱你。”
她这一生已经匆匆走完,而他的心,也猝不及防的死去,再也没了半点波澜。
公元312年,秋,琅邪王妃虞氏薨,琅邪王赐名讳“孟母”,自此再也无心政事,日渐消沉。
------题外话------
大家先别骂我,呜呜呜,两点还有一更,七点还有一更,然后就完结了~·看完之后,姝子任由你们骂,嗷嗷嗷,这一章发出来,我心里好忐忑,好不安的,别拍我~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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