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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七年秋。
因为皇后娘娘顺利诞下的二公主已经满月,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在熙华宫紫云阁设下宫宴,长宁三品以上官员极其子女皆可参加,宴上帝后亲临,好不热闹。
皇帝陛下这个人,当年尚在东宫的时候便是出了名的清心寡欲,后来皇后娘娘缠绵病榻,不常露面,皇帝陛下也越发的清冷起来,常年的都看不见笑一次,哪想到三年前皇后大好,皇帝陛下便整个人都转了性子,周身的气息都柔和了起来。
而今皇后娘娘就稳稳当当地坐在脸上带着温柔笑意的皇帝不必陛下身侧,文武百官的心也就放了下来,心安理得地享用其起案几上的珍馐美酒了。
宴会上照例是有宴乐歌舞的,酒过三巡,安静的宴上渐渐地也开始喧嚣起来,不再拘束,时任吏部侍郎的徐家三公子徐慎思微醺的举着酒杯蹭到自家哥哥身边,低声道:“大哥怎么一个人在角落里喝闷酒?”
话是这样说,实际上身居高位的徐慎言倒是不会被安排在什么“角落”里,只是这人周身气太为淡漠,导致他坐在哪里,哪里便心远地自偏起来。徐慎言听自家弟弟这样揶揄自己,也不甚在意,只扬手又是一杯清酒下去,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迷醉。
“今日宴上,可有入得了大哥眼里的姑娘?”徐慎思见徐慎言心不在焉,并不想理会自己,索性放出大招,凑的更近些,低低笑道。
那人却只管垂着眼帘不说话,书卷气肆意的清俊脸上越发地淡漠起来,整个人都要消失在虚幻中,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岫岩玉的杯壁,不知道在想什么。
“母亲如今已经放出话来,无论出身高低,是否配得上咱们淮阳大长公主府的门第,只要大哥喜欢,点个头,母亲必定会笑脸迎进府里,”徐慎思又急切道,“大哥便是瞧瞧也好,不要辜负了母亲的一番苦心。”
说起来徐慎言弱冠多年,从前淮阳大长公主不曾催促,是因为觉着自家的儿子出类拔萃,眼界实在也高,并不急于一时,可这么多年下来,眼看着三子徐慎思已经马上就要弱冠,徐慎言那边还是丝毫没有动静,这几年也就越发着急了起来,只觉得徐慎言是受了潋滟山绝情断爱的观念影响太深,又不好多说,现已无计可施,连徐慎思都搬了出来。
徐慎言那等人物如何不知道自家母亲心中所想,听徐慎思这样说了,脸色也无什么变化,慢慢将自己的杯子斟满,淡漠道:“怎么,你看上了哪家姑娘,自去求了母亲便是,莫要扯上我。”
徐慎思这么一听,脸便红了起来,抬眼偷偷朝某个方向瞄了一眼,便埋怨道:“大哥你这是转移话题!”
彼时苏尧正起身准备去行个方便,目光不经意间略过席间,正看到黏在徐慎言身边红着一张脸的徐慎思,不禁笑着摇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徐慎思还是像当年淮阳长公主初见时那般动不动就红了脸。也不知道徐慎言对他说了什么。
想到这儿,苏尧不禁有些感慨起来。七年,不长不短,许多事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事却始终没有改变。譬如徐慎思的羞怯,譬如徐慎言的淡漠。
仿佛感到了那道有若实质的目光,徐慎言胎抬眸朝高高的王座看去,大雁朝最尊贵的皇后娘娘就在那里,眉眼含笑地将他望着。
记忆里一张倔强又充满活力的脸慢慢同那倾城的容颜重叠在一起,酒香四溢的宴席上,徐慎言仿佛看到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小姑娘,眉目晴朗,脸上时时刻刻都挂着阳光。
他还记得那姑娘最惯有的神情,有一点征求又有一点不容拒绝的坚定,扬着眉,漂亮的眼睛里都是细碎的星光,长而浓密的睫毛扫过脸颊,在阳光下透出一片阴影,歪着头说,徐公子,什么时候你要走了,千万悄悄带着我,我倒是想要看看,潋滟山的景致到底比平溪美在哪里!
徐慎言是师承过潋滟山落星阁的人,打第一次见面便看穿了苏瑶的命格,这个少女活不到及笄之后,此刻却还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说,苏瑶也习惯了他的沉默,又说了几句,注意力便转移到还在昏迷的顾扶风身上去了。徐慎言那时候就知道,以平溪苏家的严格家教,苏瑶想要去潋滟山的提议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可当他因为顾扶风的来信而不得不告别平溪书院回归潋滟山之后,徐慎言却经常会想起苏瑶的话来。有时候面对着潋滟山上的残阳夕照,徐慎言会陡然生出这样的想法来——若是她看见眼前此景,又会是怎样的赞叹呢。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为什么会产生那样一种怅然若失的无用情绪。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是他一生中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阳光,不容拒绝地照进他灰暗的生命里,从此让无边无际的黑暗忽然间有了裂缝,便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从来不曾见过璀璨的星光,他原本也许可以忍受黑暗。
徐慎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朝外走去。热闹的筵席依旧觥筹交错,没有人注意到身居高位的徐大人的离开。这人站的太高,反而隐去了身形,容易被人忽略。
夜风习习地吹过脸颊,吹起鬓角的发丝,也毫不留情地将素色衣袍的衣袂折起,徐慎言闭了闭眼,折身朝紫云阁外的一处水榭走去。
他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苏瑶真的已经不在了,便是在这紫云阁外的水榭。那眸子里曾波光盈盈装得下整个秋天的湖水的姑娘,竟是随心所欲地将礼部尚书家的千金就那么直挺挺地晾着,慵懒地倚在朱栏上小憩。如果是霸道又直爽的苏瑶,决计不会摆出那副无所谓的状态。
他就远远地看着,看着风华绝代的太子走过去亲手为她系上朱索,而她泰然处之。那一刻心沉入无底深渊,徐慎言垂下眼睫。那么爱封策,甚至要同封策殉情的姑娘竟然毫不在意太子的靠近……徐慎言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一直妄图回避的事实,一个他早已在相府得知的真相——苏瑶已经不在了。
景和十七年的春天,站在水榭中央那个长着同苏瑶一模一样容貌、笑的敷衍的柔弱姑娘,是另一个人。
徐慎言在那一瞬间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原来爱情这种无用又令人痛苦的东西,竟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怪不得潋滟山上向来绝情断爱,因为他们太透彻,知道求而不得这种事,人受不住。那就从一开始便不去求。
怀中最柔软的那个角落里静静藏着一只钗,那是苏瑶临了托锦瑟送过来的,那时候徐慎言并不知道这是一把锁住所有秘密的钥匙,不知道苏瑶已经决定将一切深埋在心底,他只是清楚的知道,无论苏瑶的用意如何,这样的举动都与爱情无关。
他是她在长宁最信任的人,然而也只是仅此而已。
苏尧停住脚步,看着灯火阑珊处那个凭栏不语的翩翩公子。
七年过去了,许多事都有了结果,她毒发昏睡又清醒,前年生了一对龙凤胎,今年又添了个妹妹,苏璎和叶霁也有了爱情的结晶,可唯独徐慎言,却是孑身一人,冷冷清清。
前些日子淮阳大长公主进宫,也说起这事,宫宴上这才允了官员带其子女参加,为的不过也就是一个徐慎言罢了。可这人哪里有心思去琢磨这些,苏尧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觉得他是有些借酒浇愁的郁郁。
相识甚久,他总是一脸淡然,波澜不兴,苏尧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在这人脸上见到这样的神色。
“怎么出来了?”
那人闻声转身,对上她笑笑的眼睛,脸上来不及收回的落寞直直落入了她的眼底。
苏尧微怔了片刻,继而避重就轻道:“醒酒么?”
徐慎言只是摇摇头。
醒酒?他从来未曾醉过,他比谁都清醒。
眼前这个人生命里从来不曾有过他的痕迹,从前苏瑶满心都是封策,如今苏尧深爱着叶霖。徐慎言清楚地知道他心中那个明亮的少女已经永远睡在了八年前的那个星光明亮的夜晚,可在看到苏尧同叶霖幸福对视的时候,心底仍会忍不住生出一丝遐想。
如果她还在……又会是怎样一个光景……
“决定好了?”苏尧忽然眉没头没尾地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前些天叶霖忽然收到了徐慎言请辞的折子,事实虽是有板有眼有理有据,可字里行间都是要寄情山水的意思也昭然若揭。
他要请辞,为什么?
徐慎言却是毫不惊讶,虽是写给叶霖的折子,但他知道这夫妻二人之间,不曾有什么可以堪称秘密的东西,叶霖知道,也就意味着苏尧知道了。
他早就厌倦了长宁纸醉金迷的无聊生活,也厌倦了这个自我欺骗的自己,也许长宁从来不曾适合过他,那不是故乡,就像这张近在咫尺的绝美容颜并不是他的故人。
因此他也只是点点头,道:“臣……有些想念潋滟山的日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