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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人乱作一团,女孩子们毕竟没经历过,看见这光景,又惊又惧,哭得声声悲怆。
昔日枝头玉兰一样高洁的人,玲珑聪慧,百样俱全,没想到如今会被践踏至此。如果说丈夫的处心积虑是最深重的伤害,那么一心辅佐的哥哥误解她、整个大邺背弃了她,还有什么能支撑她活下去?
余栖遐的喝令惊天动地:“快去叫太医!快去!”
已经顾不得什么外臣内臣了,金石上前看她的情况,探了颈间脉动,揭开被子点她的中脘、内关、胃俞、郄门几处穴道。他是练武的,不会医理药理,只知道这是止血的好法子。他努力控制着抖得难以自持的双手,再去掐她的虎口和人中,喃喃说:“你不能出事、不能出事……”
见惯了生死的人,忽然发现死是那么让人惧怕的事。如果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不过一咬牙一跺脚,上天入地都由他。可那是娇滴滴的公主啊,手上扎了一根刺都等同遇袭,更别说突然大口吐血了。一个让你念念不忘的人,看着她从盛放到历经风霜,然后枯萎凋零成泥,那是多么刻骨的一种无望。他跨越千山万水赶回她身边,是想让她好好活下去,不是为了送她最后一程的。
大概施救及时,她终于有了反应,只是轻声呻/吟说痛。至于痛在哪里,没有下文。
太医终于来了,他被阻隔在人墙之外,那些医官们会诊开药方,里间商量,外间已经架起的炉子。太医说殿下是伤情过度累及心肺,以至惊厥昏迷,气血逆行。要想痊愈,除非从此以后戒除七情六欲。换个说法,也就是此病难愈,除非她遁入空门吗?
他心里急切,却难再近她的身,只有托付铜环:“一定替我守住殿下。”
铜环颔首,寸步不离地看着她。见那细长的眉峰紧紧蹙着,她一定很难受,只是说不出来罢了。
小酉在一旁抽泣不止,还是铜环先冷静下来,压声道:“殿下没有大碍,别哭了。快去预备干净的衣裳和枕褥,再绞热手巾来。那么多的事要办,哪有你哭的时候!”
小酉被她一通训斥才回过神来,忙带着一干婢女下去准备了。铜环卷着袖子给她擦嘴角,时候长了,血有些凝结了,她擦着擦着自己也忍不住哽咽起来。眼前的人哪里还有初见时的明朗火炽,短短的六年罢了,怎么成了这样!
一个人的命运,果然都是前世注定的吗?今天风光大好,明天就急转直下,这起伏太令人心惊了。现在她生无可恋,必须得想个办法让她提起劲儿来。
她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轻语:“殿下,咱们养好身子,离开大邺,带着小阿哥去找肖掌印好吗?他没死,听说在南边的属国卖酒为生。咱们去那儿,在他家隔壁开个绸缎庄吧,生意肯定错不了……您要好起来,别人不给您活路,您偏要活着。让他们争得头破血流去吧,咱们眼不见为净,再不管他们了。”
她果真有了点动力,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她,断断续续问:“他……果真……还在?”
铜环哭着点头:“在,他和皇后都没死,他们都活着。奴婢带您去找他们,您不是最喜欢音楼和肖铎吗?以后就和挚友在一起,他们永远不会伤害您。”
她重新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去。他们要远走高飞,怕走漏消息,连她也瞒着。可她不怪他们,只要他们活着就好。也许自己真的可以去找他们,横竖已经为大邺操够了心,也到了卸肩的时候了。
有了求生的意愿,她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吃了药,睡了两天,胸口的痛减轻了,只要不去想战事,就不会再感觉不适。事后回忆经过,她还带着笑意,“就是忽然一阵恶心,以为孕吐,想挣起来的,结果使不上劲儿了。吐血和吐东西不一样,我孕吐的时候嗓子里疼得厉害,吐血却寻常,还有些甜丝丝的……那会儿就死了也没什么,我看见爹爹和娘了,他们挑着灯笼来接我。后来是千户,硬把我拽了回来,要不大概就跟着去了。”
她的描述那么瘆人,小酉蹲在她腿边说:“您年轻轻的,怎么能跟着去呢。再亲的人,死了都变得无情了,他们应该把您往回轰,怎么能挑灯来接您!”
她却笑了,“这么做是为我好,我活着多煎熬,你们虽然也为我忧心,可你们谁也替代不了我……”渐渐顿下来,调转视线看金石,“千户,我要托你一件事。”
金石脸上的线条自那天起,就再也硬朗不起来了。他弯下腰,以一种迁就顺从的姿态应承:“殿下吩咐,臣无不从命。”
她抬起手,指了指近处的铜环小酉,又指了指远处的余栖遐,“如果哪天我死了,他们……还有两位嬷嬷,都拜托你了。替我把他们带走,走出南苑地界,何去何从,听他们自己的。”
铜环和小酉愕然,金石却说好,“殿下放心,臣一定不负殿下所托。可是殿下只要活着一日,臣就守殿下一日。臣和殿下认识有多久了?”
婉婉低下头,开始掰指头,“我是十七岁回到北京长公主府的,一年、两年……后儿正满五年。”
金石显得很惆怅,“五年了,臣没有为殿下做过什么,心里有愧。”
她说不,“千户忠勇,对我来说,你和厂臣一样,是值得托赖的人。”
她这么评价,给了他莫大的安慰,“臣何德何能,敢与厂公相提并论。但是臣的心和厂公一样,只要殿下路走得平顺,臣即便匍匐在您脚下,也要保您畅行无阻。”
她浮起一个微笑来,“千户的心我知道,一片赤胆忠肝,甚是难得。”
其实她并不完全知道,或者说看见的只是表面。没关系,只要能默默守着她,不给她造成负担,他便已经满足了。
他们开始筹划如何离开,余栖遐说先前有私藏的火药,这是个好消息。在双方人数完全不对等的情况下,那些火药能够毁灭一切,也可以带来希望。甚至实在走投无路之际,牺牲个把人,除掉大半的戈什哈,也是相当合算的。
锦衣卫把公主府周边的布防都摸清了,汇总成一张图,谁负责哪个方向,都有细致的分工。准备得差不多时,铜环进来知会她:“余承奉和金大人秘密商讨了很久,把突围的路线都定下了。过两天就是中秋,那些祁人重节气,过节精神必然松散,咱们就瞧准了时机冲出去。”
她怔怔抬起头来,“有成算吗?我还是希望他们不要冒险,别为了我一个人,弄得大家七劳八伤的。再说我能上哪儿去呢……”
铜环说:“找肖掌印去呀,您上回不是答应的吗,都忘了?”
她哦了声,记性变得很不好,今天说明天就忘,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
她又揉了揉眼睛,“我近来瞧人不那么费力了,书上的字也看得清了。”
铜环说那很好,和她交谈像哄孩子似的,她有时候会前言不搭后语。
行为也殊异,常坐在廊下的阴影里,微微眯着眼,静而忧郁地看向天边,天幕上空无一物,她却望得出神。还有孩子,照理说五个月应当显怀了,可这回却完全没了动静。叫太医把脉,说是还在,但又支支吾吾表述不清,似乎是伤了根基,无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孩子个头小,长得慢些。另一种较为悲观,殿下经此浩劫心血已干,再等半个月,如果依然不见腹部隆起,那恐怕不大妙,必须用药把孩子打下来,否则死胎滞留体内,对殿下身子不利。
铜环忧心忡忡,没敢把太医的话告诉她,只和余栖遐商量。原本打算将计划推迟的,但机会很难得,余栖遐沉吟半晌拍板:“带个太医一起上路,就近随侍,好为殿下保胎。”
八月十五转眼即到,一切都预备齐全了,因为怕有暗哨在高处监视,所有人照旧分散在各处,静静等待天黑。锦衣卫们的罩甲下都别了细竹筒,竹筒里装满火药,每个人随身携带十来个,到了万不得已的当口就点燃,誓死也要保护长公主逃出去。
然而事情总是那么凑巧,掌灯时分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小太监气喘吁吁进门来,捏着公鸭嗓说:“各位大人,殿下见红啦,今儿怕走不了了。”
孩子确实又没了,那时婉婉穿戴齐全,只等外头人来传话。谁知坐着坐着,小腹开始坠痛,又等了两刻钟,仿佛泄洪似的,身下的垫子竟湿了。她不知什么缘故,下意识拿手抹,举到灯下看,掌心里一片殷红。浓重的血腥气蔓延开,她喃喃说完了,到底没保住,产下了个死胎。
孩子可怜,比上回的还小,因此婉婉倒没吃太大的苦头。不过心碎了,再也拾掇不起来了。她们卷着绫子出去,她把头偏向了另一边,满脑子胡思乱想。大邺朝廷没有一个衙门顶用,唯独钦天监最对得起头上那顶乌纱帽。算得多准啊,六亲缘浅……她慢慢耷拉下眼皮,扭曲地牵了牵唇角。也好,干净了,一身轻松。上回痛不可遏,这回居然感觉庆幸。横竖她的人生无望,留下孩子将来走她的老路,一生吃不完的苦,何必呢。
八月十五没走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些禁卫不愧是南苑王亲军,他们虽也过节,人却更多了,换做两班替换,房前屋后不停巡视,根本没有可乘之机。
婉婉叫金石和余栖遐来,谢谢他们的赤诚,最后说:“我想了挺多,如果大邺灭亡是天数,那也只有认命。南苑王总会回来见我的,到时候你们就散了,别再为谁拼命,好好活下去。那三百名厂卫的阴灵我已然无法面对,再搭上你们,我更加不得活了。”
她不同意走,似乎也没了反抗的决心,既然她想通了,他们全听她的,“臣等只有一句话,殿下战则臣战,殿下和则臣和。”
她迟钝地笑,“是‘殿下降则臣降’。”转头问余栖遐,“南苑王攻到哪里了?”
余栖遐踯躅了下方道:“已经过了良乡,正往房山进发。”
她的笑容里参杂了苦涩,像外面寒冷阴沉的天气,“这么快……一路过关斩将,了得、了得!”
不知是褒还是贬,谁也参不透她话里的玄机。过了很久才见她舒了口气,翻着黄历说:“要过年了,好在公主府虽被圈起来,饮食上尚不亏待。好好筹备,大伙儿过个安稳年吧。外头越是天翻地覆,咱们这儿越是太平……别辜负了老天爷的美意。”
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她开始剪窗花,喜鹊登枝、瓜瓞绵绵……都是繁复又喜兴的样式。阖府有三十多扇窗户,她每天剪一个,到年尾正好全用上。
冬日的长公主府,看上去灰蒙蒙的,连檐下的彩画都黯淡了。不过贴上窗花,似乎又焕发了生机。就像一张死白的脸上点了朱唇,对比鲜明,甚是好看。
她的眼睛,只能适应昏暗的光线,待到春天来了,便厌见春日的阳光,所以檐下早早挂了帘子用以遮挡。过了一个平淡无奇的年,年后很长一段时间冷得出奇。她裹着褥子坐在炕上,偶尔拿出地图翻看,估猜着什么时候会传来城破的消息——房山至九门,不过一步之遥了吧?
打击一个接着一个,其实她从来没有习惯。她一直在等着,似乎就缺一个契机,万事便皆可休了。回想自己活着的这些年,自小没了父母,后来大哥哥死了,肖铎走了,她嫁了个狼子野心的男人,到最后大约也不得善终。明明贵不可言的命格,为什么被她活出了黄连味儿?也许是自己的性格使然,如果软弱些,随遇而安些,她应该会比现在幸福得多。
柳絮漫天的时节,隔着步步锦支窗向外看,会生出一种艳阳高照下大雪纷飞的奇异感觉。她在屋子里闷久了,偶尔也愿意出门看看。不走远,就在院里站着,见不得日光的眼睛迎风自发流泪,脸上却是笑着的。不必伸手抓,就这样平摊着手掌,也会有柳絮落下来,歇在她的指缝里。
这么轻,这么小的东西,总是身不由己。自己也和它一样,纵有改天换地的心,却无改天换地的命。
她撅起嘴,吹口气把它送走了。恍惚想起十四岁那年初夏,她在烟柳成阵的断虹桥畔奔跑。那时候多欢喜,无忧无虑的少年人,以为一辈子都会这么得意。现在再回头思量,原来每个人生命里能承载的富贵有限,受用得过了头,就得以别的方式偿还。
伤嗟了一阵儿,深深吐纳两口,打算回屋里去。转身瞥见铜环带着个信使打扮的人站在门上,似乎犹豫该不该让他进来。
她顿住脚问怎么了,铜环说:“京里有信到。”
她心里异常平静,京里的信,除了皇帝,没有别人记挂她了吧!
“让他进来。”
铜环把人带到她面前,她打量了一眼,这张脸她认得,是御前听差的平川。他平托着信送到她面前,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呵腰以示恭敬,看来连太监都瞧不起她。
她笑了笑,语气还是很温和:“平川,好久不见。”
他这才略微躬身,“殿下安好。臣受皇上指派,给殿下送封家书,请殿下过目。”
她把信捏在手里,上面的字迹是她熟悉的,不管内容如何,心里融融暖和起来。
铜环说:“戈什哈已经验过了,想是没什么,才放进府里来的。”
换做以前,谁敢明目张胆验帝王来信,可见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向平川打听皇帝的近况,平川答得很生硬:“老爷爷的处境都在信上写着呢,殿下自己看吧。”
余栖遐横眉怒目厉声呵斥他,婉婉说别动怒,“带他下去歇一歇,用点儿饭。你们也去吧,让我一个人呆着。”
打发走了他们,她在书案前坐下来,从已经开启的信封里抽出了张浣花笺——这位二哥哥,到何时都是这么具有诗情。浣花笺又名薛涛笺,是乐妓薛涛创制的。所以即便玉碎,也要碎得从容。她从他身上没有学到旁的,独独这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魄,倒很值得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