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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大朝会,因着太子上书,宗正寺卿的人选便定了下来,恰是蜀王的嫡长子,嗣王秦康。
听得这个结果,蜀嗣王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落到了实处。
自打秦恪成了太子后,他便一直惴惴不安,唯恐昔日对秦恪的疏远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怠慢会影响到他的前程。
圣人一脉人丁凋敝,除却膝下小猫两三只的太子秦恪外,也只有鲁王一系。蜀王子孙过百,与圣人的儿孙数量形成鲜明对比。也正因为如此,哪怕皇族重视宗室,也不可能给予蜀王一系太多实权,唯恐这些人凝结成一股绳,转过头来对付自己。这一点,蜀嗣王心知肚明。故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攫取权利,最好能占大头,而不是被荣养起来的空架子亲王,眼睁睁看着嫡亲兄弟的地位虽不如自己,却手握重权,呼风唤雨。
哪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也要先自己,再别人,这本就是人性。
砸实了好处之后,蜀嗣王便有些愧疚,一是他以己度人,曾一度阻止弟弟南郑郡公和秦恪走得近,二是他一心一意为自己谋好处,实在是没想到儿孙并兄弟,甚至连卧床不起的老父,也照顾得不算太尽心。与秦恪这等毫不犹豫就请封了他的做法相比,他的小心思和小算计,就有些落了下乘。
不过,跟着个宽厚的皇帝,总比跟着个锱铢必较的人好吧?
蜀嗣王的心思百转千回,朝臣们也不逞多让,张榕心事重重地回了宅邸,裴熙就光明正大地递了拜帖。
张榕之妻赵夫人见丈夫神色不好,忍不住问:“夫君,怎么了?”
“裴旭之要来——”张榕揉了揉太阳穴,神情有些疲惫,“如今皇长子成了太子,裴熙他……”
赵夫人知裴熙很得秦恪青眼,自不愿家里错过这么一门贵亲,哪怕是宰辅,也没有当孤臣的道理,洛阳裴氏本就是极为显赫的门庭,旁人攀都攀不上,岂能轻易放弃?更不要说简在帝心,前途无量的裴熙了,故她柔声道:“咱们两家是通家之好,先前你也将他当做子侄一般看待,断没有这时候拒绝他上门的道理。”
张榕何尝不知这个道理?正因为如此,他的神色才更加凝重:“哎呀,你不明白!”
“我有什么不明白的?”
“裴旭之他,他走得和太子太近了啊!”张榕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头疼,“太子殿下还是代王的时候,裴熙就在代王府有专门的院子,吃穿用度,出行待遇,全然不似外人,比太子殿下的几个儿子更亲近些。更莫要说他与广陵郡主,那流言,哪怕不是真的,这时候也……”
与皇亲国戚走得这么近,对文臣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清流”。他们推崇得是名士,或者科举晋身,一路谨言慎行,步步稳扎稳打,慢慢爬到高位的人。像裴熙这种出身名门,自幼得皇帝青眼,年少便授予官职,又被太子当做子侄,注定满身朱紫的人,哪怕没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也会被嫉妒得发狂的人们归于“佞臣”一流。
他不用做什么恶事,只要他与秦恪的关系一如既往的亲近,哪怕他才华横溢,名满天下,这些年也沉浮不断,并未一举得臻高位,也甩不脱这个帽子。
赵夫人的见识浅一些,心道圣人、太子,本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裴熙与太子投缘,那是旁人怎么求都求不来的好事,结好这等在太子面前红得发紫的人都来不及,哪能得罪呢?万一哪天,张榕被人参了,有裴熙在旁边分说,指不定就能全身而退呢?
宰相倒台,轻则回家吃自己,重则性命不保。赵夫人有儿有女,孙子孙女都渐渐长大了,怎会愿意他们过得不好?
她满心想自家与裴熙结交,关系若能再亲一些就更好了,便劝丈夫:“所谓的佞幸,多是那等投圣人之所好,投机钻营,引诱主子不学好,走歪路的人。裴旭之心高气傲,才华横溢,哪怕落得‘佞幸’的名头,明眼人也都能看出来,这是有人嫉妒他,蓄意栽赃。再说了,若是扯上了广陵郡主……”
太子和太子妃就这么一个女儿,之前还受了那么多苦,你们说裴熙是佞幸,原因是他和广陵郡主不清不楚?哪怕心里这么想,也不能明说,谁蠢到说这种话,谁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上位者要整人,手段多得是,揣摩圣意,想要让上位者舒坦,自己好平步青云的人,从来都不会少。
这些道理,张榕都明白,何况他对裴熙十分忌惮——他始终觉得这个锋芒毕露的天才身上,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气,行事不按理出牌。一旦惹急了他,触到了他的逆鳞,他能把你往死里踩,半点情面都不顾。张榕实在有些怕自己做出了退避的姿态后,裴熙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一个不好,身败名裂就在眼前,但不退……他是御史出身,又做了那么多年的御史大夫,无异于清流中的领袖,与裴熙走得这样近……自古以来,妓/女从良都是佳话,节妇失贞却无可饶恕啊!
这等决定道路的大事,张榕实在不敢贸然定下来,他犹豫片刻,还是与平常无异地接待了裴熙。
裴熙也不客气,他礼貌地品了品茶,并未与张榕寒暄,单刀直入:“东宫中发生的事情,张叔父可知晓?”
“贤侄——”张榕更觉头疼。
哪怕他有消息渠道,也不会告诉裴熙,他知晓太子做了什么啊!
裴熙也不是来问这些事的,他干脆利落地说:“东宫的官员们建议太子殿下将宗正寺卿的人选压一压,好收复蜀嗣王,太子殿下差点同意了。”
他深谙人心,自然明白张榕顾忌得是什么,也不拐弯抹角,直接给张榕算账,干脆利落地把利害关系摆在了张榕面前。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无需多言,张榕的神色郑重起来。
张榕明白,如今的太子秦恪虽是一个好人,论为君的资质,却实在是有些平庸。
秦恪并不会像圣人那样,闻过则喜,冷静果决非同凡响。与英明的父亲相比,秦恪更偏向一个普通人,喜欢听好话,凡事都要顺着他的意思来,一旦被人指出错误,或者有所违逆,不高兴是肯定的。虽不至于因为这点不高兴就杀人,甚至很能容得下,心里头的疏远却是免不了的。若耳边再有人进谗,芥蒂越来越深,便有可能做出糊涂的举动。
“贤侄与东宫果真亲厚。”张榕心中惊涛骇浪,思绪万千,面上却不动分毫,笑呵呵地说,“裴兄不在京中,老夫厚颜僭越,需知人言可畏啊!”
知晓张榕的态度松动了,裴熙微微一笑,满不在乎地说:“不遭人妒是庸才。”说到这里,又很符合他本人风格地加了一句,“愚人想要染指这份无上的荣耀,却无法凭自己的力量攀登上山巅,也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他说得是相位。
对文臣来说,只有做到了宰相,才算是荣耀的极致。前朝世家评三六九等,第一条便是“累世公卿”,接连几代都出三公九卿的家族,方有资格自称是“膏粱之姓”。
想要做到宰相本就不易,想要在这个位置上坐得稳,全身而退,衣锦还乡,那就更难了。张榕马上就要年过半百,对寻常人来说,这个岁数自然是半截身子入土了。若以相位论,他却能称得上年富力强。莫说被人寻了错处,狼狈下野,身家性命不保,哪怕圣人体恤,让他回乡,保全他的颜面,难道他就真没丢脸?
张榕彻底明白了裴熙的来意——这位闻名天下的奇才,正是为太子的嫡女广陵郡主做说客的。
秦琬进政事堂听政,已经听了有小半月,在这十几天里,她一直很安静地坐在旁边听,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哪怕张榕觉得有些不自在,瞧在她并未做什么,圣人和太子又一副不容拒绝模样的份上,也就忍了。
原来,他们在忍耐的同时,她也在忍耐、观察,直到握住了他的命脉。
想来也是,能让圣人另眼相看,能与裴熙交好的,本就不是寻常人。将对方当做等闲女子看待,是他的失误。
秦琬和裴熙的意思很明白——秦琬虽会插手政事,但她目前与张榕并没有直接的冲突,只要秦恪在位一日,她的地位就稳如泰山。东宫的署官们却不同,这些人都是文臣,都想做宰相,与秦恪有着天然亲近的优势,让他们做大,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
利害关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张榕却有些不甘被两个小辈这样牵着鼻子走,忍不住问了一句:“郡主心意已决?”
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问得太过肤浅。好在裴熙没取笑的意思,很干脆地说:“我听闻许多商贾富甲一方,家中金山银海,锦缎多得扎成鲜花,点缀庄园。平日亦是门庭热络,来访者络绎不绝,交友满天下。既是如此,为何他们要督促子弟读书上进,以科举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