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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清大公主取了金冠,以一对金铃束起双环,又换了同林黛玉差不多的鹅黄上衫,只是下裙是正红色,各色宝石镶嵌百花,外层笼了薄纱。
行止间宝石隐隐生辉,金铃清脆作响,端的是公主之尊,天之骄女,一偏头笑道,“刚才我穿男装是不是吓到你了?”
林黛玉低着头道,“公主穿男装也一看就是女儿身,并未吓到。”
这倒是真话,史湘云小时候穿了男装,都说比女装还俊俏些,大公主即使劲装打扮,也一眼便知是女子,丝毫不损美貌。
“真没劲,她们还都说我一看就是个武艺高强的公子哥呢。”大公主晃晃脑袋,叮铃铛铛的响,“祖母母后偏喜欢给我弄这些小东西,烦死了。”
她似是想起什么,又问林黛玉道,“你家是不是今年办了个七夕宴?”
“是。”林黛玉并不知道她唱的是哪出。
“就是你!都是你要在裙子上缀宝石,搞得她们都学你。”大公主一拎裙摆,“重死了,感觉跟拖了半斤石头在走。”
林黛玉仔细瞧了一回她的裙摆,果然都是硕大的宝石,为了拼出百花所需不知花了多少,往日头上戴多了都有些沉,别说这一大推拖在身上了,不免有些忍俊不禁。
大公主道,“你还笑……我还有好些没穿过的,一会子都赏你回去穿,不穿算你大不敬。”
林黛玉忙敛了笑容,一本正经道,“还请公主恕罪,只是公主衣裙皆有定制,臣女不敢逾制。”
大公主哼了一声,又问太液池的小船准备好了没有,宫人都道备齐了,又是管事的宫女道,“今儿皇后娘娘开恩,许了秀女们去太液池玩耍,可需奴婢们去让她们避让?”
若是要避让,备船的时候就让她们离开了,只是宫人都伺候久了的,如何能不了解大公主的心思,只怕她一早就得知皇后的这个命令,方才借着林黛玉做幌子,赏荷是假,捉弄秀女才是真的。
果不其然,大公主道,“她们放风她们的,我泛舟我的,我又不是弟弟,她们还怕我瞧不成。”
这太液池并非汉代或前唐大明宫内那个,是本朝新建,原先叫小蓬莱,后来不知道哪位先帝来了句,蓬莱是住仙人的地方,朕还不想升天,给改成太液池了。
太液池占地极大,湖心有一水榭,仅靠一座长堤通行,或是小舟渡行,先帝从前最喜同孙太妃于湖心水榭避暑,又有数尾小舟,载了歌舞的宫人,夜里起雾时,宫人似凌波而行,恍若仙境。
要不是那位祖宗一句升天,太液池确实当得起小蓬莱之名。
这日恰好是个阴天,没有晒人的日头,大半秀女都选择到太液池边游玩,只是大多三三两两一组,壁垒分明。
薛宝钗站得离池边不远不近,同几个交好的说些景色大好,也算是难得的舒心,不想边上几位参加大选的贵女竟走了起来。
着桃红的秀女站在薛宝钗面前刻薄道,“皇后娘娘仁慈,怎么这么小选的也出来溜达了,不怕丢人。”
另一个翠绿衣裳的立时笑着附和道,“这才是娘娘仁慈呢,这些个人也好早些在主子面前得些青眼,到时候做了宫女也好有个依靠啊。”
薛宝钗养气功夫何曾了得,眼看女伴要出口回嘴,她不着痕迹的拉了一下对方的袖子,盈盈笑道,“到时候还请尊驾多多照拂。”
桃红女一双眼睛眼线拉的长长的,硬生生化成丹凤的样子,此时瞪起,又成了突出的三角眼,不及宝钗三分颜色,冷笑道,“你这样的狐媚子我可是照拂不到。”
薛宝钗一笑,想要往别处去,翠绿女一把拉住她道,“好一个巧舌如簧,冲撞了我们还想走不成?”
薛宝钗的女伴忍不住道,“何曾冲撞你们,是你们自己上来的。”
她和薛宝钗一样,也是皇商家的姑娘,虽身份不高,家里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哪里受的这样的气。
薛宝钗见女伴冲动,便道,“既是我们冲撞了,我们这就离开便是,不打扰你清净。”
“走可没这么容易了,你要么自己给自己两巴掌,要么我替你动手。”翠绿女嘴角高扬,恶毒的很。
那边林黛玉跟着大公主在池边慢慢走着,大公主问道,“你可有什么亲戚参加这次选秀?我给你开个后门,让你见她一面。”
林黛玉想了想道,“有一个表姐,薛氏在这次参选之列。”
大公主道,“你别框我啊,你外祖家姓贾来着。”
林黛玉解释道,“是我舅母的外甥女。”
“哦哦,你是你舅舅的外甥女,她是你舅母的外甥女,这一表何止三千里。”大公主道,“不过既然你开口了,我自然要卖你这个人情啦,咱们去瞧瞧你这个薛表姐去。”
林黛玉道,“表姐此次是参加小选。”
“这有什么,大选小选还不是看母后一句话。”大公主不在意的道,“莫欺少年穷,从前咱们明家还是种地的呢。”
林黛玉垂首道,“臣女受教。”
大公主一扯她,不耐烦道,“有什么好受教的,你赶紧跟着我走啊,走得慢了,我让母后撩她牌子。”
周围宫人都给林黛玉使眼色,一副“公主就是这样任性林小姐你千万不要森气啊”的表情。
不想才走到太液池汇聚秀女的那边,就听得“啪”的一声,林黛玉定睛一看,被打的竟是薛宝钗。
也是一起长大的姐妹,虽不大亲近,可见到对方这样受辱,实在是心里难受,林黛玉还是低着头,掩饰自己红了的眼眶。
大公主极是生气,指着前头道,“叫她们都给我过来,谁给的胆子在宫里动手?当这太液池是她家花园子了?诶?林小姐你怎么哭了?”
“只是风吹了眼。”林黛玉道。
“……编的像一些啊,我也站这里怎么没被风吹。”
林黛玉忍不住又嘴角一弯,低声道,“被打的那个,就是刚才同公主说的,表姐薛氏。”
“哦……“大公主挑眉看着眼前桃红翠绿的,边上自有宫人替她问话,“你二人是何人,为何在这太液池边造次?”
桃红翠绿二女虽未曾见过大公主,见这做派也能猜到一二,忙跪下行礼,桃红女道,“臣女周氏,家父兵部侍郎周思明。”
翠绿女道,“臣女秦氏,家父监察御史秦益谦。”
本朝并无后宫不得干政一说,皇后为了夫妻情分不管插手政事,也不许大公主打听,但是今上最喜欢这个女儿,几乎是事事教导,甚喜大公主聪敏,甚至毫不避讳的宣称,如果大公主是皇子,他必定选他继承大统,和林如海那会子把林黛玉当成儿子来养也差不离,不过是俩爹一个教政治,一个教语文。
大公主扫了一眼面前众人,薛宝钗在二女下跪行礼时早在后头一并跪下了,左脸红肿不堪,一个五指山。
“秦氏,本宫觉着,你父亲第一个该上本参的,就是他个儿,教女无方。父皇许给御史上谏的权利,只是看来有些人其身不正,难堪重任。”
秦氏忙连连磕头道,“臣女无状,还请公主饶恕,臣女甘愿受罚,请公主勿要牵连家父。”
“养不教,父之过,怎么都叫牵连呢。”大公主道,连看都不想看周氏一眼,周侍郎便是先前想要明萱嫁去冲喜,结果儿子短命又宣扬人家乡君克夫的,她家果然是交横跋扈,从前不把郡王府乡君放在眼里,现在是不是就不把她这个公主放在眼里了。
宫人劝道,“公主不是还要同林小姐赏荷花么,时辰不早,再晚怕太后要派人来喊你了。”
大公主嘟了嘟嘴,“好吧,送她们两个去给母后处置,你亲自同母后说。”
薛宝钗听到林小姐,忍不住抬头偷瞄了一眼,大公主身边的不是林黛玉又是谁。几天前还在一起谈天说地,如今一个站在那里,一个跪在这里,云泥之别。薛宝钗面红耳赤,只觉脸上火辣辣的,比先前受那巴掌还难堪。
大公主看了看林黛玉,又瞧瞧薛宝钗,奇道,“你这个表姐也生的很漂亮啊,估计脸上伤退了更漂亮吧?”
林黛玉头回觉得自己词穷了,支支吾吾的道,“是,表姐生的比臣女还要漂亮。”
宫人忙替大公主解释道,“咱们公主平生最喜欢看美人,伺候的人也都要挑好看的。”
林黛玉这才注意到,跟着大公主的这一群宫人都貌美如花,身段窈窕。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诶,薛氏你先站起来,别跪了,你们带她去上个药哦。”大公主拎着林黛玉去划船,边走边吐槽道,“上回祖母找了忠顺王叔家的明薏来陪我玩儿,她长得一点都不好看,一笑两个大板牙。”
然后就被颜控大公主欺负哭啦。大板牙表示自己明明也萌萌哒好吗公主!
大公主大概常来划船,自己一提裙子就上去了,还能转头来扶林黛玉。船很小,她俩分坐两头,船娘在船头划桨,嘴里哼着江南的采菱歌。
周身荷花围绕,水声歌声相伴,怡然自得,林小姐也没忘了看两眼船娘,果然长得也好看,清秀白皙的。
“好玩吧?”
“好玩。”
“那你有空常来陪我玩啊。”
“臣女要随父亲去闽浙了。”
“闽浙有什么好玩的。”
“有父亲。”
“啊呀,林大人好玩吗?”
什么鬼……林黛玉扶额,“臣女不是这个意思,臣女幼年丧母,希冀能在父亲膝下多多尽孝。”
大公主叹了一口气道,“唉……我给你说,那是你爹不烦,我爹这个烦啊。”
您爹是今上吧,我的天……我居然听天下最尊贵的小姑娘吐槽天下最尊贵的爹……
每次福清大公主要闯祸前都会得到皇帝的强烈支持,出人出钱出衣服,然而每次皇后发火之后,爹只会推卸责任,打圆场,经常性不能从皇后娘娘的魔爪中拯救可怜的小公主。
太烦!一边指挥自己打飞孙太妃的鸟笼,一边在母后怒火冲天的时候,借口国事逃走。简直就是太液池里捡回来的。
林黛玉这句爹烦不烦,觉得自己深知皇室机密,简直不能活着走出太液池,好在大公主及时换了个话题,问她道,“你家还有姐姐妹妹吗?”
“外祖家还有三个姐妹。”
“生的好看吗?啊,我想起来了,以前贾女史的妹妹吧,算了算了,好看也不要。”大公主道,没有一个女儿能对勾引自己爹,妄图成为自己小妈的女人有好印象。她还偷偷去打过张贵人的鹦鹉呢,打的那鹦鹉直喊,“哪个暗算爷。”最后还是英年早逝的,赶在宫里头称爷,简直不要鸟命了。
太液池游了小半圈,太后便叫人来请她们回去了,见了大公主打扮后笑道,“一看就是皇后挑的颜色,还是这样穿好看,像个姑娘家。”
大公主凑到太后面前道,“孙女儿今日又遇到了一个美人。”
口气跟土匪差不多,感觉下一句就是,“大王,我们去抢回来做压寨夫人吧。”
太后见怪不怪的问道,“哪个美人?”
“秀女薛氏,我刚才在太液池边看着她被人打了……”
太后打断她道,“秀女起冲突了?你怎么处理的?为什么好端端她被打?”
明萱觉得下面不是她们能听的,忙领着林黛玉告退,这祖孙俩这次没有挽留,太后摆摆手,“去吧,早些回去歇着,小包子也累了。”
宫里的孩子都大了,又没有新的降生,太后有几年没抱过孙子了,小包子胖乎乎的,眨个大眼睛,还挺得老人家喜欢。
林黛玉同来时一样,寂静无声的跟着明萱,直到上了自家马车,她方把今日之事小声说了,明萱道,“你不知道也难怪。大公主从小就有这个毛病,喜欢漂亮的,旁人身边伺候的平头正脸就行,她不行,个顶个的漂亮,奇怪的很。薛氏若真生的好,得了公主青眼,也能过得好些。”
林黛玉知道明萱不大喜欢薛宝钗,也不欲多说,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回了府,下头说林大人出门见贵客去了,明萱撑不住,用完饭就带着儿子去午睡了,林黛玉靠在床头,神情恍惚。
陈嬷嬷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宫里规矩大,累着了?”
林黛玉不想讲薛宝钗被打之事说的人尽皆知,半晌才道,“宫里头遇见宝姐姐了,怎么在外头锦衣玉食的还不够,偏要进里头去,见不得人,人也见不得她。”
陈嬷嬷道,“薛家虽是皇商,可如今日渐式微,不单他家,金陵四族也就王家光景好些,薛姑娘若能争出头来,薛家还能败的慢些。”
这话林黛玉是头回听,她所见都是贾府兴盛奢华,薛家百万家私,便问道,“这话如何说起?”
陈嬷嬷等黛玉上京这段时日,早将贾家相关打听的一清二楚,替她解释道,“姑娘是读书人,该听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家族再鼎盛,没有出息的子弟维系,大多都是衰败的命运。虽还称荣宁二府,可爵位早就降等了,不过是姑娘外祖母,史太君还在方才勉强维系。”
林黛玉细细思索了一番,又问道,“史家一门双侯,缘何嬷嬷说独王家光景好些?”
“姑娘也出门交际过几次,史大姑娘的做派你也见过,原想可能其他几位小姐好些,可我后来听雪雁秋葵几个说起,史大姑娘从前就是满嘴里都是史家缩减开支,要她们娘几个做活到深夜。一门双侯,连着针线人都使唤不起,倒不如已经降爵的人家了。”陈嬷嬷又觉得自己这话不大厚道,画风一转道,“不过这位千金的话,我也不敢全信。”
毕竟史湘云嘴里林黛玉是个调三作四,矫情小性,喜欢扮千金小姐的,明眼人都瞧得出林黛玉并非这种人,故而她说起史家之事,倒也不能做凭据。
林黛玉一笑,“她素来就是这样心直口快,无甚遮拦的样子,倒比口蜜腹剑,心里藏奸的不知好多少倍。嬷嬷莫要同她计较。”
“我同她计较什么,姑娘不放在心上就好。”陈嬷嬷扶林黛玉躺下,“姑娘也乏了,别想太多,各人各有缘法,睡一会儿吧。”
雪雁见陈嬷嬷哄了林黛玉睡下,便有些奇怪,这些个宽慰之事向来是宜霜做的,宜霜今儿又跑到哪里去了?
宜霜姑娘正在永定河边蹲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