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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隆隆。
大雨倾颓。
沉沉的黑暗中,只留雨幕落地寂寞的声响。
萧墨染静立,风雨摇曳之下,好似卓绝独濯的莲花,水珠极快的划过她苍白的脸,衬起些异样的潮红。
慕颜夕快步进了雨中,水滴沾湿腕上玉珠,沁的冰凉冰凉,如同一道冷硬的枷锁。
她站在萧墨染身前,急急的说了句:“我没杀他。”
萧墨染抬眸,被雨水染的湿漉漉的眼眸瞧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晓得。”
简短一句话,轻易就让慕颜夕紧绷的心放松下来,拽起萧墨染就跑回堂内。
天地间响彻一声旷大的钟鸣。
接连三声。
沉重而响亮,笼罩了整个峨眉山。
萧墨染听见钟声,微微蹙眉,瞥了眼地上晕死过去的男人。
慕颜夕本想擦尽她脸上雨水,可带着的纸巾都被雨水打湿,只得小心的卷起袖子,拭过她脸上水色。
萧墨染眼眸的迹晃了下,倒是没有躲,眼下隐约有些乌青,似是常日没有睡好。
身体很快的泛起灼烫的热度。
慕颜夕指尖顿着,静静的垂了手。
相顾无言。
蓦地又是三声钟鸣。
萧墨染清亮的眼睛望向慕颜夕,“你该走了,门中急事才会鸣钟召集弟子,云游各地的弟子不日也将赶回,你不可以待在清心,此间事情,我自会担下。”
慕颜夕脸上被雨水淡去的妖娆重新凝聚,唇线稍弯,“这是小事,不劳你费心,我此番来峨眉,一来为救幽魅,二来,就是为了带你走,你若留在这里,我哪儿都不去。”
萧墨染神色渐冷,“我是清心阁弟子,怎能不在门中却随你而去。”
“是呢。”慕颜夕轻然笑着,“你不能,那我只好陪着你留在清心。”
萧墨染终是有了些薄怒,“你的身份迟早都会泄去,留在清心岂非自投罗网?”
慕颜夕跟她靠的极近,看着她澄澈的眼,字句清楚,“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荒唐又蠢笨的执着。
于九尾天狐遗族的慕颜夕来说,极为不理智也不划算。
萧墨染眉间皱的更紧,转身背对慕颜夕,“后山东北向偏峰,是我独居的院落,平时少有人去,你在那处等我,不可擅离,待我办完派中事宜,自会回去。”
“好。”慕颜夕轻声加了句,“早些回来。”
萧墨染站着不动。
地上晕死的道士胸口微微起落。
慕颜夕知晓她是要处置这里的事,等她们几人离开,萧墨染既有此决定,大抵心里已经有了方法,是以也不多做耽搁,带着离韶炽影便进了雨中。
炽影忍不住道:“主上,以萧姑娘所言,清心阁怕是有大事发生,主上独自守在清心实在不妥,不如属下在峨眉山下留守,也可以帮衬主上。”
她怀中的纯黑狐狸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慕颜夕。
慕颜夕轻哼一声,“当我怕它清心不成,只是此间高手众多,我族不能硬抗,我既狐身凤格非人非妖,料它也瞧不出我是人是妖,它囚禁幽魅,不将我族放在眼里,若不给它添些堵,我怎能甘心。”
炽影想要在劝,见着怀中狐狸朝她摇头,就再没说什么。
离韶冷道:“我同你一起。”
慕颜夕脚步一停,侧头瞧她,“你也不用留下,我一人就好。”
离韶冰冷的回望,抿着唇一言不发,眼里似有寒气。
慕颜夕朝后缩了下,“你想留就留罢,别这么看着我,本来这么大雨就很冷。”
离韶这才淡了神色继续引路。
行,你这万年老妖怪,惹不起还躲不起呢。
慕颜夕笑道:“炽影,明日取上一千万来,我要给清心阁,好好添一添香油。”
她的香油钱,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不仅要它清心阁鸡犬不宁,还要拐走它门下第一弟子。
而且,既然她在清心,说不定,鸦神何时就来了。
她头一回这么盼着见到乌见尘。
待她们走远,萧墨染看向地上瘫倒的道士,神色寡淡。
“清执,你几时学会的装死?”
地上的道士闻言,一下爬起来,重重揉几下被慕颜夕踹疼的胸口,又揉了揉脖子上一圈骇人青紫,嘿嘿怪笑几声,“我再怎么装也不及师姐勾结妖物的罪过。”
“嗯?”萧墨染眼眸墨色稍沉,“我勾结妖物?可有人见过?”
道士转了几下眼珠,阴沉的笑道:“师弟奉师伯之命来查探狐妖是否安在,不想,竟撞见师姐和前来营救狐妖的妖孽相互勾结,意图不轨,师弟不才,道法不深难以抵挡,只得用计躲过,为求将此事禀明掌教师伯。”
萧墨染清冷淡漠,少有笑的时候,此刻却似笑非笑的模样,“清荷师妹本在我院内同我修习道义,听得钟鸣召集门人,前去普济殿时,见你鬼鬼祟祟又避着同门,特让清荷去回禀师傅,我跟着你一查究竟,眼见着你要动手诛杀狐妖,这可和你言语中查探狐妖安在,两相矛盾,况且,我已是知晓是无妄师叔命你前来,种种事端,还是到师傅面前,你再去分辨罢。”
既有清荷作证,那他诬陷萧墨染的话,就不作数了。
清执的阴笑僵了片刻,“没想到师姐这般城府深沉,不过,这事自有无妄师伯为我作证,怕是师姐的一番如意打算,都要落空。”
萧墨染定然瞧他,唇边浅笑。
那般随意的目光,生生将清执迫出了一头冷汗,他强自镇定,眼珠慌乱的转着。
萧墨染看向屋外倾盆大雨,“无妄师叔命你顾看狐妖本无可厚非,但你这般小心翼翼,避着众人前来,此间目的,就足以令人怀疑,我为掌教亲传弟子,清执,你可猜想猜想,师傅愿意信我,还是愿信你?无妄师叔令你查看狐妖安在,你竟起杀心,其中原因,众人大抵都会猜测,是你起了贪念,想要狐妖修行多年的内丹,你说是不是?”
清执慌乱的吼道:“是无妄师伯叫我来的!是她的意思!她一定会为我解释清楚!!”
萧墨染眸色澄净,渐渐浮着许多冷意,“无妄师叔若要替你开脱,那就是自担罪名,师傅绝不可能不知狐妖被困,更不可能让门下枉杀,那就是无妄师叔自作主张,此事揭露,只会令她威严扫地,你同无妄师叔数十年威严相比,孰轻孰重,清执,你心中有数。”
清执脸色瞬间惨白,喃道:“怪不得,怪不得无妄师伯不亲自前来,还交代不要让人看见,原来早就想让我做替死鬼,出了事,也落不到她身上,死女人,臭道士!”
他猛地跪下,一步步挪到萧墨染面前,重重磕头,磕的砰砰作响,惨道:“清莲师姐!师姐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们当这件事没发生过,求求你师姐,不要告诉掌教师尊,她会把我一辈子关进祖师祠堂的师姐!求你了师姐!”
清执说的真诚,涕泪具下,若是一般人也就信了,可萧墨染与他同门十几年,深知他品行,不为所动。
萧墨染淡道:“清执,你我同门一场,十数年情意,这般虚假的戏就不必再演了,此事我定会如实禀报师尊,你即便能勉强留下,日后也不会顺遂,你此番行事定是并未禀明无念师叔,你是无念师叔座下弟子,却背着亲身师傅听从无妄师叔的差遣,还妄动杀孽,你细想,无念师叔再品行敦厚,又如何容得下你。”
清执胡乱摸了把脸上的泪,眼里的阴狠淡了许多,“那……那依师姐的意思?”
萧墨染眼眸水光晃了晃,柔软的含着些不忍,却在片刻间隐藏下去,“你叛逃师门,永不回山,此事,便会不了了之。”
清执几番权衡,他一直嫌山上无趣,可他是被父母扔在山上,下了山也没有去处,但现在已是别无他法,就算萧墨染的心思不是为了他好,但于他来说,已是最好的一个选择,他大好男儿,凭着几分力气也不可能活不下去,趁此机会离开清心,岂非好过一辈子做这劳什子道士虚度光阴。
他朝着萧墨染拜了拜,“谢谢清莲师姐!谢谢师姐!我这就走,再不回来了。”说罢,连滚带爬的跑出去。
萧墨染背对他,再未回头看他一眼。
玉白之间在掌心紧紧捏出几个印子,指甲都白的没了颜色。
雨中已看不到清执的身影。
她转过身,墨色眼眸泛着无尽的悲悯,轻轻叹了口气。
想不到,她会有亲手将师弟逐出师门的一天。
她真是越来越不像从前的自己。
这般凌厉果决,换做以往,是绝不可能的。
普济殿。
徐徐香雾萦绕在殿内,更衬的慈航身像宝相庄严。
供桌前站着三位中年道姑,中间一个墨青道袍,臂弯搭了柄拂尘,慈眉善目,隐隐透着许多祥和。
右侧中年道姑相貌十分敦厚和善,带着几分笑模样。
左侧道姑面容敦肃,微微闭着眼,可隐约凌厉掩在脸上。
无尘,无念,无妄。
无念脸上笑容温和,缓缓开口,“可有弟子未到?”
右侧首位男弟子回道:“启禀师傅,清莲师姐和清执师弟未到。”
无妄睁开眼,环视大殿,“清莲为众师弟妹表率,却如此失礼,鸣钟召集竟迟迟不到,徒惹门下非议,掌门师姐该稍作惩戒才是。”
无尘安稳自如,仿佛没听见她的言语,许久,淡道:“清莲一事清荷先已向我禀报,她因琐事耽搁些时候,我自许她迟来,只清执何故未到?无念师妹,他可曾向你回禀事由?”
无念稍侧身,微微躬着身体,“回掌教师姐,我管教不严,以致门下弟子无故未到,还请掌教师姐宽谅。”
无妄接道:“既是琐事,清莲为何不得暂且搁下,待门中议事完毕再去处置,分明是仗着第一弟子身份妄自胡来,掌教师姐切不可如此宽纵,若日后门下弟子一一效仿,尽会教天下道门责我清心弟子不知礼仪,岂非遗祸太甚。”
无尘怡然不动,也不答她话。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无妄怒道:“掌教师姐!”
殿中弟子面面相觑,全都眼观鼻鼻观口。
“无妄师叔所言甚是,清莲知错,只是这件琐事,关乎我派门规清律,非立时处置不可。”
极为冷淡的声音在普济殿响彻,含着雨露湿意,让殿内香雾都淡了几分。
萧墨染踏进殿内,青衣道袍尽湿。
肌肤白若透明,衬着寡淡的神色,暗夜之下,清丽不可方物。
恍若得道的莲花,尘世繁杂,染不透她半分清濯旖旎。
殿内几百弟子尽皆躬身行礼,拂尘轻挥三下,朗声道:“见过清莲师姐。”
声音隆隆,许久才平息。
这是清心阁第一弟子,所有人的大师姐该受的尊崇和朝拜。
萧墨染朝无尘躬身,“弟子拜见师傅,见过无念师叔,无妄师叔。”
无尘神色淡淡。
无念笑容依旧。
无妄僵硬的点点头,脸色愈发难看,
她是无念的师姐,可萧墨染言语却将她说在无念之后,分明就是当中落她颜面。
未待无妄责问,萧墨染沉声道:“弟子有要事向师傅禀报。”
无妄自持辈分,自不好跟她争辩,只得暂且压下。
无尘手上拂尘挥了下,“何事。”
萧墨染垂眸,神色冷清,“启禀师傅,鸣钟时弟子朝往普济殿,但途中遇见清执鬼鬼祟祟前往后山,弟子心下疑惑,跟随而去,却见清执进了后山杂院一处偏堂,堂中有只狐狸,清执持刀狠下杀手,但狐狸已修炼成妖,道行颇深,清执并未得逞,反因他为杀狐妖捣乱阵法被其趁机逃脱,弟子怕其另有意图,来不及阻挡,特先行回禀师傅。”
听到清执逃出清心阁,无妄脸色一沉,又莫名的松了口气,手中拂尘狠狠的颤了下,“狐妖既逃,你为何不拦下清执,好教掌教师姐可询问来龙去脉,清莲,你一向待师弟妹过于宽纵,是否心下不忍,放了清执逃离?!”
萧墨染抬眸望她,清凉的眼底似是映出她掩藏的慌乱,“清执举动避开众人,弟子看无念师叔初闻清执举动神色惊诧,可见无念师叔并不知情,但清执这般举动,弟子难料是否故意为之,意助狐妖逃脱,弟子轻易拦下便是打草惊蛇,不如视若不见,才可探究他们目的。”
无尘轻飘飘的看了无妄一眼,后者正要说话,却猛的住了口。
无尘道:“为师未曾让人去后山探看狐妖。”
萧墨染躬身一礼,“既师傅并未让清执去后山,狐妖之事定当隐秘,清执位末,罕有机会得知狐妖被困后山,可见有人阳奉阴违,置清心门规戒律于不顾,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师傅处置。”
无尘阖着眼,“此事暂且搁下,我自会处理,今日急召你等前来,是另有要事商议,清莲,来为师身边。”
萧墨染恭敬应道:“是。”说罢,走到无尘身旁。
无念视线绕过无尘和无妄,笑容渐淡,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无妄阴着脸,目光如刀似剑。
殿外雨势渐停,零星响着几道雨水落地的滴答声。
天地间,泛着浓重的湿气。
乌云连成大片,遮蔽皓月光芒。
遥远阴暗的山间,晃过一道银纹翎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