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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天黑,光王府的书房里还通明一片。
江裴安坐在书案前,他刚沐浴完,他的乌发未绑,任凭青丝四散垂落。
他身着一件霜色袖衫,领口松松垮垮。他的眼神清明,眉目舒展,此刻在暖黄的烛光下,倒多了几分温润随性,少了几分阴翳冰冷。
江裴安手执一支榆木簪子,眼神专注地打量着,仿佛透过这支簪子,看到了那个送簪子的人。
那日上巳节,自己一时兴起地陪那丫头逛街市,她看中了这支木簪,然后行为冒昧地插到了自己的发髻里。
用一支普通的木簪子,来回礼一支做工精巧别致的月牙金簪。
江裴安不由地轻笑了声,这普天之下也只有长明那丫头敢回得这么理直气壮。
“江裴安,这支木簪衬你,好看的。”
当时她欣喜地夸赞着插上木簪的他,她眼里满是光彩,自己的心情好像也不差。
如果那年,不发生那事,他们之间也不会疏离这么多年。
江裴安清楚,凭自己在长明心中的份量,这些年里,哪怕他主动去找她一次,去向她说明事情的真相,长明定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依然会时刻黏着他,对他好。
可是这些年里,他一次都没有这么做。任凭两人越离越远,越分越开。
江裴安靠着椅背缓缓闭上眼,向上微仰着头,轻叹了口气。
此时的他,心中万千情绪纠缠。
还晚吗,自己该去找她吗?
“冯喜。”他沉沉开口。
蓦然,开门声响起。
书房门被打开,只见冯喜轻声进到屋中,他恭敬地向江裴安行礼后,轻声询问:“殿下可有何吩咐?”
“你明日带着本王的帖子去武安侯府交给长明郡主,就说本王有事相邀,请郡主到清源茶坊一聚。对了,记得带包栗子糖。”江裴安吩咐道。
他虽语气平淡,内心却起了几翻波澜。
听到江裴安的吩咐,冯喜心中诧异,语气里却难掩欣喜“喏。”
殿下这是终于要郡主和好了吗,虽然之前二人也偶有意外相遇同伴逛街市,但冯喜心里明白,横陈在二人之间那道隔阂始终都在。
如今,殿下是终于要直面自己的心,准备向郡主开口了吗。
这时,敲门声响起。
“进。”江裴安面色恢复如常。
进来的是江裴安的贴身护卫明衫。
“殿下,据冯十的密报,秦太傅今夜密会太子,已正式倒戈东宫。”
江裴安听后并未抬眼,云淡风轻地开口:“秦太傅一直认定是本王派人杀了他的儿子,前不久他的长女又嫁入东宫,他倒戈东宫倒也是合情合理。”
明衫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殿下,东宫势力已有丞相,现在又多了太傅,以后的路怕是越来越难走了……”
“冯喜,本王要走的是什么路?”江裴安抬眼转头看向安静站在一旁的冯喜,平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隐晦的笑意。
冯喜惶恐地郑重行礼,如实回答:“殿下走的乃是夺嫡之路。”
“人人皆知本王走的是哪条路,你觉得本王可有回头路?”江裴安眉毛轻挑了下,眼神深沉不见底,让人捉摸不透其心情。
“没有。”冯喜轻声回答。
是啊,自己跟随殿下这么多年,只有他清楚殿下这些年走这条路走得多辛苦,承担了多少东西。
再难也要走下去,况且以殿下的能力,最后未必会输。
“东宫那边,本王自会派人盯着。你先下去吧。”江裴安气定神闲地瞄了眼微颔首站在原地的明衫,然后淡淡开口。
“是。”
明衫恭敬退下后,屋中又只剩江裴安与冯喜。
气氛安静异常。
江裴安垂眼看着握在自己手中的木簪,不时轻拂摩挲,眼神忽明忽暗。
“冯喜。”
“在。”
“长明那里……还是先别去了。”江裴安微顿了几秒,才缓缓开口。
“殿下……”
“你先退下吧。”
“喏。”
冯喜一怔,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江裴安拦住了话锋。
冯喜心中微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依从了殿下的命令退出了房间。
江裴安将木簪握紧又松开,最终把它放进了金丝楠木做的锦盒里,起身将锦盒放进了书房墙上的暗格中,决定不再去看它。
夺嫡之路冷森黑暗,鲜血淋淋,既然自己已无回头路,又何必再去将她卷入其中。
长明,得一直做众星捧月的那个长明。
案前的玉盏上的灯火,随窗外吹进的晚风明明摇曳,江裴安眼底的那抹光彩也随之将熄将灭。
“阿嚏,阿嚏——”此刻正倚靠在床头看书的江渊毫无预兆地打了两声喷嚏。
在一旁忙碌的云竹闻声立马去柜子里取了件外衣替江渊披上:“近几日天气转凉,郡主可是着凉了,奴婢这就下去为郡主端碗姜茶来。”
江渊摆了摆手:“不用,我没着凉,只是莫名地打了两声喷嚏,说不定是有人在想我呢。”
江渊粲然地向云竹眨了眨眼。
“是谁会想郡主呢?”云竹打趣道。
江渊含笑地向她皱了皱鼻子,并未答她,只是心中不由自主地代入了榕与的脸。
“好啦好啦,我要要休息了,你也去睡吧。”江渊将书递给了云竹,打了下呵欠。
“是。”云竹顺势接过书,然后伺候江渊休息。
等江渊安稳地躺在被窝里闭眼入睡后,云竹便将桌边的琉璃灯罩里的烛火吹熄,然后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没过多久,江渊便陷入沉沉的睡梦里。
梦里,她看见了孩时的自己和少时的江裴安。
他一身松松垮垮的月华锦衫,负着手地站在月下的庭院中,看起来俊逸出尘,风姿卓绝。
他抬头望着头顶的弯月,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这时,江渊蹑手蹑脚地从远处走到江裴安身后,然后毫不犹豫地跳到了江裴安背上。
“江裴安。”
正在想事情的江裴安被身后的动静弄得有些猝不及防,但他两只手臂依然下意识地牢牢钳住了江渊的双腿,害怕她不小心摔倒。
“长明,快从我背上下去。”江裴安沉声低斥道。
“就不要。”江渊得意地晃动着自己的两只腿,看起来自在极了。
“快下去!”江裴安又厉声声命令道,他试图将江渊慢慢放下。
谁知江渊双手死死地抱紧他的脖子,不依不饶地赖在他背上。
“江裴安,前些时日我随姑母还有怀安她们去了避暑山庄,好久没见你,我好想你啊,我一回来我就来找你了。”江渊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委屈巴巴地说道,不时用还用头蹭了蹭他的颈窝。
她再继续语气软软地问道:“江裴安,你有想我么?”
“没有你在身边聒噪,我不知道多清净。我巴不得你以后都不在我身边。”江裴安知道这丫头又在向他撒娇了,所以她偏不顺着她想的说。
江渊却根本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毕竟她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她知道他向来都嘴硬。
“切,你不让我在你身边,那我就偏要在你身边。时时刻刻都要让你看到我,看我不烦死你,哼。”
江裴安说不过她,便不再搭话。
“江裴安,我们在宫城里散步吧。”江渊突然开口。
“这么晚了散什么步,我让冯喜送你出宫回去。”江裴安冷冷回道。
“我这段日子太想你了,所以才想和你多待会儿。唉,江裴安,看来你果然不想我啊……”江渊故作可怜地叹了叹气。
听到江渊这么委屈可怜的语气,江裴安终究还是心软了。
于是他无言地背着江渊,迈开步子,缓缓向前走。
看着江裴安果然背着自己在宫城里漫无目的地闲走,江渊不由地捂着嘴在背后偷笑窃喜。
因为她知道,江裴安向来吃她这套。
那夜,江裴安背着江渊闲散地漫步在宫城里,走过宫城的每个角落。
头顶着皎月,晚风拂面,怡然自得。
时不时有宫女太监路过撞见二人,都纷纷见怪不怪地行礼避让,因为人人都知二皇子殿下与长明小郡主关系极好。
江渊心安理得地趴在他的背上,时不时还晃悠着腿,好生惬意。
她那时天真地以为她会和江裴安一直这样下去,哪怕以后长大了,变老了,她还会让江裴安背着她在宫城里散步。
江渊抬头看着夜空里那枚弯弯的月亮,突然眼珠一转,低头趴在江裴安耳边说道:“江裴安,我想好今年我生辰要你送我什么了。”
“什么。”
“我要一枚弯弯的月亮,这样我就可以随时带在身上了。”江渊兴致勃勃地说道。
“你又要我帮你去摘月亮?”江裴安不以为意地回道。
“那……假的也行,但得像天上那轮一样会发光。”江渊指了指悬挂在夜空上的月亮。
“没有。”
“江裴安,求你了,这可是我想要的生辰礼物啊。”
“找别人要去。”江裴安冷冷回道。
“我不管,我就要你送给我。”
……
江渊睁开眼,四周一片昏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江裴安。
江渊微叹口气,原来是梦啊。
自己怎么会突然梦到孩时的场景。
当江渊想闭上眼再次入睡时,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索性就起身下床,窗外投进的一点月色在昏黑的房间里摸索到梳妆台前。
她在台前凭着之前摆放的记忆,准确地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一个首饰盒。
江渊打开了首饰盒,只见一道银光发出。
是她去年生辰时江裴安送她的月牙金钗。而那道银光,便是金钗的月牙钗首发出的,这钗首定是用了特殊的物料才能使其发光的。
结合刚才自己的梦,再看看手中的金钗,江渊此刻才恍然大悟。
原来在她和江裴安关系破裂的最后一个生辰前,自己便早已向江裴安讨要了自己想要的生辰礼,她原以为是自己还没来得及说,原来只是自己忘记了。
中间时隔这么多年,为何江裴安直到去年才送予自己呢?江渊不解。
想想那日上巳节,自己用路边小摊上的木簪来回礼他的月牙金钗,如今想来,还是自己过于随意了点。
江渊取出金钗握在手里,心绪凌乱。
大概是梦到了旧日往事,多了许多感慨,以往那些埋藏已久的情绪此刻都偷偷跑了出来。
她甚至心中生出一股冲动,想立马去找江裴安。
想当面问他当年为何作出弑母的残忍行径,只要他给她一个理由,她便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边的。
可这么多年,他从未主动开口解释过。
江渊拿着金钗径直走到门口开门出去。
“郡主,你去哪里。”江渊走到院门口,便被身后的云竹突然叫住了脚步。
云竹立马跑上前去。
“郡主,这么晚了您上哪儿去?”云竹夜里睡得正香时,迷迷糊糊中听到了开门的声音,看背影有点像郡主,于是她立马起身叫住了她。
江渊转身坦然回答:“云竹,我去趟光王府。”然后她准备继续向外走。
“郡主,你这样贸然前去,实在不妥。”云竹急忙快步上前劝阻江渊。
云竹的话语果然使江渊再次停止了步伐。
“云竹,我有事找江裴安。”江渊转身看着云竹。
云竹从小就跟在江渊身边,她自然是最清楚郡主与二皇子殿下之间的点滴过往的。
虽然她也时常想不明白后来郡主为何和殿下关系突然破裂,也不明白后来郡主为什么每每遇到殿下都避之不及好似很畏惧的样子。
但她想,这其中必有原因,她做下人的也不好多问什么。
江渊也明白云竹清楚自己与江裴安之间的往事,所以她对她无需隐瞒什么,除了那个秘密。
“郡主,现在已是深夜,您这样独身贸然前去找二皇子殿下,凭你们的身份规矩都不合适,何况你如今与殿下他……”云竹犹豫地没再将话说完。
江渊被云竹的话点醒。
是啊,如今她与他都已长大。她再也不能像孩时那般不顾身份礼仪规矩,想见他时就能任性地随时去找他。
更何况,如今她与江裴安的关系疏离,这样贸然夜里前去,也的确不合时宜。
若被有心人撞见,不但对自己不利,也会连累江裴安。
见江渊停下沉思,云竹知道郡主已经没了去意,于是她上前扶着江渊的胳膊,温声劝道:“郡主,外面天气凉,还是让奴婢扶您早些回屋歇息吧。”
江渊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金钗,然后妥协般地点了点头。
算了,还是以后再找个合适的时机问吧。
此刻为江渊守夜的榕与,坐在屋顶上俯看着云竹将江渊扶进了屋里。
院中又恢复宁静,可是榕与的心却不再平静。
原来之前阿渊戴在头上的那支会发光的金钗是二皇子送的。
凭阿渊刚才的举动,若没有云竹及时阻拦,她一定会出府去找他的吧。
阿渊不是那种不识大体的人,能让她有如此冲动的行为,想必那位皇子在她心里的地位不一般吧。
其实,之前在关山寺就能看出阿渊与那位皇子之间肯定有着很深的羁绊,他们以前一定有过深刻的过往吧。
想到这里,榕与的心在渐渐下沉。那双深如黑曜的双眸此刻淡冷如雾。
良久,他在心中才暗叹口气,一直以来其实什么都没变,变的只是自己那颗愈发贪婪的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