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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玥从不曾想到,初夏的正午时分,高巍的城楼之上竟连拂面微风都是如此冰凉。
放眸眼下,尽是无数身着铜盔铠甲的帝国将士,士气凛凛地面朝着此刻城楼下正跨坐于汗血宝马之上的帝王。
寂泽修今日身着一袭正紫色的缂丝平金龙云纹大阅甲,胄为铁质,顶盘、前后梁、护额等均饰铁鋄金云龙。护项、护耳、护颈面均为墨缎,上绣赤金火焰。鹿皮里,青缎缘,内俱敷数百余铁叶护身。
而位于其身后二侧的,则是银色盔甲加身的主副将洛云州与阮瑾轩。
贺钊作为羽林军首领,亦是离其唯有三丈之远。
此去一别,自是不知归期何时。
此刻伫于城楼上眺望送行的宫妃内眷大多已是难以自抑地默默拭泪,甚者有如韵迟宫的那位薛常在,竟生生的在众目睽睽下哭晕了过去。好在其身旁的随侍宫女昀娅眼疾手快,才未使得这位羸弱的常在跌倒在冰冷的青石砖上。
寂和琳颇为不屑地一挥手,便令人将薛惜珺抬至别处稍作歇息。随即她又饶有兴趣地回过头来,打量着身侧神色镇静自持的纳兰贤玥。
“皇弟此去山长水阔,艰险无穷,怎么也不见咱们俪贤妃为他哭一哭?”
比起寂和琳那绚烂夺目的杨红色一身,位于其身侧的贤玥则显得素净的多。只见她项带珍珠宝圈,额坠和田墨玉,身着形态舒雅的墨绿百锦千水裙,且绣有金丝鸾纹的袖角此刻正迎风微扬。
“陛下亲自领兵作战,抵御番邦之乱,为的是护我帝国疆土完整、臣民安平。”贤玥眸光清澈,面色犹然风轻云淡,不见喜乐,亦不觉哀痛,“帝心系于民,百姓皆为颂之,实为喜事,嫔妾又何有一哭之理?”
寂和琳轻笑一声,不予置否道,“俪贤妃心系社稷江山,却是对自己夫君的安危反倒不以为意。”
贤玥浅笑莞尔,自是不欲开口与寂和琳多做辩解。
可一旁的纾云闻言至此,到底是有些许沉不住气地清朗启声道,“不知大公主从何而见俪贤妃不闻不顾陛下的安危了?且陛下灭番邦贼子后凯旋而归,实乃天经地义,不应有疑,难道大公主从头至尾不是希望如斯吗?”
“呵呵,容瑛夫人倒真是一口伶牙俐齿!”寂和琳不掩半分蔑意,广袖一甩,袖间所熏有的馥郁浓香随之扑鼻而来,“怪不得手刃起一步步捧着自个儿上位的姨母,也毫不犹疑呢!”
伫于几人身后的妃嫔宫眷们自是面面相觑,惊惶不敢言,竟不知自何时起容瑛夫人竟得罪上了尊荣无匹的大公主。而此间亦有幸灾乐祸者,一如沐莲妆崔伶雾等,正对此窃窃私语、悄然作笑。
可纾云却不怒反笑,芳髻微仰,继而洋洋洒洒道,“大公主过誉了。”
见此情景,贤玥不禁眉心微蹙,随即便轻拉了拉纾云宽大的袖摆。如今与若与寂和琳公然作对,自是为时过早。
而不远处的颜净植亦是神色复杂地注视着那个形态风流且不可一世的身影。
寂泽修此去西下远征,自是免不了寂和琳在盛京城中兴风作浪。而那个人,却不知最终是否会和她站在一边忤逆谋反……
一袭妃色流仙裙的阮瑾仪自始至终也未参与到几人的谈话中,只是恍若一个粉雕玉琢的木头人般,垂眸怔怔地望着逐渐远去的行军。
正当此时城楼之上众人心思各异之际,忽一名青衣内侍自西侧台阶匆忙而上,不时便垂首跪倒在了寂和琳与贤玥等人身前,随之声色洪亮道,“启禀大公主,启禀三位娘娘,方才晕倒的薛常在经由御医诊治,已诊断出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城楼之上顿时唏嘘一片。
这下人人可算是心知肚明那位出身平凡且娇弱盈盈的小常在,从此的举足轻重便与从前大有不同了。若她能为帝国顺利地产下第一位皇子,那今后又有什么富贵荣宠不敢去指望呢?
贤玥神色一滞,随即下意识地回身望向远处寂泽修那被簇拥着且逐渐模糊着的身影,腹中忽而竟有着说不出的恶心与反胃,一时双腿竟欲站不稳。
如此情境寂和琳亦是始料未及。
不过在短暂的微怔过后,她反倒无所顾忌地仰首大笑了起来。
就算后继有人又能如何?如此卑贱出身的孩童,都无须她处心积虑地除去。身在寒寂城中,没有门阀世家的支撑,一介孤儿寡母又如何能有与自己抗争的能耐?
“哦?这倒真是喜事一桩……”寂和琳回眸一笑,继续佯装欣喜地讶异道,“只不过眼下皇弟正要出行西征、安心作战,孤看此事还是先不要告诉他了,就等着他自个儿回来惊喜着吧!”
贤玥扶墙蹙眉,瑾仪沉默无言,纾云自是一副嗤之以鼻状,而以沐莲妆为首的宫眷们却忙忙启声附和道,“大公主英明。”
清风如故,日光透亮如初,可贤玥却已近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与纾云一同回到宫中的。
在一片清幽檀香的漪澜殿中,纾云心疼地将面色发白且身体不住地发颤的贤玥紧紧揽入怀中,并宽慰地轻抚着她的柳肩温言道,“妹妹没事的,你再忍一会儿,姜御医马上就来了。”
汐岚与花茵亦心急地候于殿门前来回踱步,悦岚则早早的在回程之际便赶去御医局中去唤姜璃。
所幸不过须臾,宫门处便传来了刘真欣喜的唤门声,“来了来了,御医来了。”
随之只见姜璃与悦岚一同迈着急促的步伐匆忙而至。姜璃先行迈入殿中,随即悦岚亦稳妥地踏入殿内,并与守于殿门处的汐岚花茵相视会色,继而轻轻地阖上了殿门。
“姜御医,你快过来看看她。”纾云眼见姜璃而至,自是不住迫切道开口道,“自方才于城楼下而归,她的身上便不知由和缘故而不住地发颤……”
姜璃犹是身着一袭藏蓝色的御医官袍,身姿高大挺拔,面容俊美儒雅,只是那向来冷峻疏傲的眉目,此刻的亦难能地流露出了些许惶急之色。他匆匆地走至贤玥身侧,复而澄澈地凝望着眼前那令她朝思暮想的身影。
“小玥,你怎么了?”
“姜璃哥哥,”贤玥费力地抬眸望向姜璃,挤出一个笑容后方才喃喃声道,“我腹中难受,身子发虚……”
眼见此刻殿内并无外人,姜璃亦顾不上宫中的繁复礼节,于是他执起贤玥的纤纤一手便静息地为其号脉。
可近乎就在下一瞬,英俊出尘的面容忽而一滞。只见姜璃薄唇紧抿,净明而漆黑的凤眸中一时涌上了太多的心绪,有心疼,有懊悔,更有着恍若束手无策般的无奈之感。
漪澜殿内一时静谧到只闻贤玥那微微的喘息声,纾云见此情景,自是急不可耐地出口相询道,“姜御医,妹妹她到底怎么了?”
珠宫玉阙,欢情难寄。
姜璃微微阖上了修长的眼眸,自是不便透露出自己那不合时宜的失落之情。
“俪贤妃娘娘,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卷帘波影漾烛光,纾云和悦岚近乎同时讶异地掩住了秀唇。而贤玥则是缓缓垂首,继而下意识的抚住自己那犹未平坦的小腹。
她有孩子了,她竟又有了孩子。
雷雨夜那忽如其来的一夜温情,上天竟让她孕育出了一个全新的小生命。不知寂泽修知晓了这个消息,心内又是什么滋味?
贤玥一时只觉心内百感交集,忧喜相间。
她喜的是继两年前自己大意小产之后,终而又有了孩子。可眼下她又不得不去担忧着如今朝中混乱如斯的局势,寂和琳盛气当势,泽修不知归期何时,仅凭着自己的一己之力,又可否能护这孩子万般周全……
于是贤玥费力地直起身子,眼神空落地望向蹲坐在自己面前那个清寂的身影。
“姜璃哥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小玥。”
姜璃的声音一如春夜和风般低而柔。
继而他微微仰身,在贤玥光洁饱满的额上轻施几针,从而稍为缓解了先前其的乏力之症。
“妹妹,你有孩子了!真是太好了,你又有了自己的孩子……”犹揽着贤玥的纾云终而渐渐缓过神来,眉宇间透露出的尽是发自内心的欢欣,“我就知道,从前你们的感情那样好,就算有了矛盾,也必然只是一时的!”
“此事,千万不可再让他人知晓了。”贤玥轻摇了摇头,继而黯然注视着殿内的三人,言近旨远道,“寂和琳可以接纳薛惜珺那日日隆起的腰腹,却未必能容下我的孩儿……”
纾云一时恍然大悟,顿觉其中利害。
如今韵迟宫那位有孕的常在不过是一介小小军器监丞的庶女,这等卑下的出身,就算其日后诞下皇子,亦不会有资格储与君之位沾边。
而贤玥呢,不论才情容貌、德言容功亦或家室出身,宫中又有谁人与之相较能稳操胜算?不论宫内宫外犹是一般的举足轻重,她腹内所孕育的孩儿,又怎能免得眼下利欲熏心的寂和琳所嫉恨?
纾云的心内愁云顿起,随即恨恨地咬牙拍桌道,“这个女人当真是蛇蝎心肠,待泽修顺利归来,总有她应得的报应受!”
贤玥苦笑莞尔,却又无可奈何道,“如今盛京城内到底是她一手遮天,就算心有不甘,我们亦是顺应着些吧,也算是少生祸端……”
此情此理纾云亦是明了,可却是望洋兴叹。忽而她心内灵光一现,随即目光晶莹且无比竭诚地投向了身侧形态柔婉的贤玥。
“妹妹,你相信我,这回我定会全力保护你和你腹中孩儿的周全!”
眼见纾云神色郑重如斯,仿佛就地起誓,贤玥心内不免骤然一暖,随之笑着对其重重地点了点头。
寂泽修此去离宫,无人知晓日后寒寂城中会凭添怎般的波澜,眼前曾熟悉一切的一切都恍若成了未知定数。而正是在这般前路茫茫的时刻,能有人犹然坚定地与自己为伍为伴,自己心下又还有什么可去畏惧的呢?
檀香袅袅,闻之清骨。
可一直半蹲在塌下的姜璃却默然不语。
他那双犹若千尺寒潭般的美眸,此刻近乎黯然得凝结成冰。
事到如今,他如何能不明白,就算前路再多荆棘、再多艰险,眼前那个令他日思夜寐所心念的身影也能勇气俱全地一一抵挡,毫不退缩。
他的小玥,是不可能再同自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