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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宫中烧着大量的龙涎香,香烟缭绕中手臂粗的烛火缓缓燃烧,李世民躺在龙床上一动不动,病中瘦小干枯的躯体在宽大的床榻上毫不显眼,曾经脚踏八荒六合,眼观寰宇大千的王者,在死亡面前跟他的每一位子民都一样渺小卑微。
纪颜缓步上前,踩在没及脚踝的波斯地毯上没有丝毫声响,三五步的距离似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站在李世民的床头,轻声唤道:“陛下,我来了。”
被他这一声所惊动,李世民缓缓睁开了混浊的双眼。其实早在三天之前,他两眼就已经瞧不见事物,只能分辨恍惚的灯影,这会儿却不知为了什么,似有诸天神佛相助,竟能瞧见了纪颜的脸庞,才开口道:“果然是你……没大没小的,不分君臣,只说你我……”
纪颜没想到他在这种时候,还会说起礼数,也晓得不是责难,而是亲近,便轻声笑道:“习惯了,改不了,多亏陛下包涵。”
李世民用力撑起身子,纪颜连忙上前搀扶,才瞧他转头看向自己,目光炯炯,浑不似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开口道:“习惯根深蒂固,自然难改。你是远来的客人,要叫你习惯老旧的礼数,也是为难。”
轰隆隆一道炸雷劈下,电光将寝宫照亮了瞬间,才瞧见纪颜手足发僵,脸色发白,简直想见了鬼一般,就好像那道雷劈在了他的心头一样,颤声道:“陛下……”
李世民摆摆手,阻止了他即将说出口的话,轻声道:“如今殿中只有你我,再无第三个人,此间所说之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待你一出门,我一咽气,就当烟消云散,从来不曾说过。”
这话已经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纪颜却没空感慨李世民的豁达,心中直如有百丈巨浪掀起,一道道焦雷横空劈下,整个人竟不知身在何处,欲往何方,只觉得置身天地混沌,脑海中一片空无,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叹道:“陛下坐拥天下,果然一切都瞒不过陛下的法眼。”
李世民干枯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道:“我能坐拥天下,靠的是天下之人,能人为我所用,就如我的耳眼。李淳风是个高人,你不该在他面前现身……不过此事光怪陆离,骇人听闻,若非从他口中说出,我也不敢相信……天地造物,奥妙几多,你我都不能参透……”
耳听他说话都喘不上气,却还要赞美天地神奇,纪颜就晓得此事对他来说着实难以接受,其实自己也不明白其中道理,才叹道:“实在是太过稀奇,才不敢对陛下提起,原非我故意隐瞒,实在是许多事情,说不出口。”
李世民摆摆手,道:“这个李淳风也说过,朕不怪你。泄露天机,必遭天谴,你自然有诸多顾虑。更何况许多事情,即便你事先提醒,也不会有许多改观,只说征讨高句丽一事,满朝文武几欲死谏,即便你磨破了嘴皮,也不能动摇朕的心意。此乃吾辈豪情,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会儿屋外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雨下得像是天漏了个窟窿一般,豌豆大的雨点砸在琉璃宝顶上,发出令人心底宁静的奇妙声响,浓厚的龙涎香味也挡不住潮湿的水气,纪颜便觉得无需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多有隐瞒,才伸手拉过薄被,给李世民盖好,轻声道:“唐高宗灭高句丽,华夏得其国土。”
李世民眼中一亮,欣慰笑道:“高宗……朕是太宗了……很好,治儿是个好孩子,江山交给他,看来没选错……我此刻命在旦夕,生死已经置之度外,却始终还是个俗人,放不下一个‘名’字……你说说,我这个太宗皇帝,做得如何?据实说,不用讨我高兴。”
到了这一步,纪颜也无谓再隐瞒什么,便道:“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乃是千古明君。”
这一句更比高句丽灭国的消息振奋人心,才叫李世民激动之下腰杆都挺直了许多,伸手捻着已经寥寥无几的胡须,笑道:“我何德何能,能与秦皇汉武相比……只可惜见不到这位‘宋祖’人物,不晓得他又是个怎样的俊杰……”
你要是遇见了他,两人能把脑浆子打出来……纪颜心中腹诽,却不敢告诉李世民,正是他口中这位“俊杰”,接掌了大唐的江山,只怕恨李氏子孙不孝,气得李世民当场回魂,才转移话题道:“红尘功名利禄,转眼即为尘土,陛下一世威名,却是彪炳史册,万古不磨。”
李世民满意点头,明知是奉承,也觉得受用,才道:“我大唐国祚如何?”
怕什么来什么,纪颜这会儿就着实犹豫纠结,想着李世民这样的开国之主,自然最在意自己一手打下锦绣河山,对国祚的执念极深,怎么说都不会满意。莫说区区数百载,哪怕是千秋万世,世代永存,他们也嫌不够。
见他犹豫,李世民便大度道:“你尽管说就是!天下无不死之人,亦无不灭之国,周八百而衰,秦二世则灭,哪怕是三皇五帝,也早已云散烟消。你要不说,我就猜上一猜,如今大唐鼎盛,直如烈火烹油,万事盛极而衰,两百年的国祚,就是上天的恩典。”
明知道李世民绝不满意两百年,纪颜这会儿也着实松了口气,才道:“唐朝三百年,诗传五万篇。”
打从伏羲传道以来,只要不是亡国之君,天底下就没有那位开国之主明确晓得自家江山的国祚,李世民这会儿就十分满足。始终他现在随时有可能断气,知道了结果也不能改变什么,只要晓得江山久长,天下安泰,老百姓不至于时刻陷入战乱兵祸,能给天下带来三百年太平,他也很知足了。
纪颜知道李世民在这么问下去,永远也没个头,而且很可能问到某些令他不能释怀的问题,自己也不愿欺瞒一个将死之人,才道:“陛下,尚未发生之事乃是天机,已经发生的事情也无从变更,我只怕说多了于国祚有损,咱们还是说点别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