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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人,“对不起”娘子,这背后的意思,简直深邃到令人不敢想象。
然而翠娘却很淡定,闻言就不顾纪颜阻拦,抖开宽袍下拜,整个人以五体投地的状态贴在地上,道:“我蒙相公收留,才能安家落户。自从嫁给相公,既不曾有所贡献,也不曾养育子孙,更没给相公娶平妻或纳妾,甚至因陛下赏赐宫娥,而生出嫉妒之心,实在触犯‘七出’,便是我对不起相公!”
纪颜原本是一时念头兴起,将自己的思考与翠娘说起,却不料她会这样,这就连忙起身,双手去扶翠娘,却觉得她如青松翠柏一般,纹丝不动,整个人像是在地上生了根,就连他这等武功都无法撼动。
翠娘跪拜在地,毫不动摇,继续道:“旁人都三妻四妾,再不济也有一正妻,一平妻,延续香火,服侍夫君。相公自娶我过门,我既不曾诞下一儿半女,更生出许多妒心,不曾为相公娶亲,依唐律应受‘七出’。如今所有一切,都是相公恩赐,芷玲不敢居功,就受不起相公一句‘对不起’!”
说着话,翠娘便抬起头来,看向纪颜,满脸热泪,眼中灼灼,道:“若是相公瞧上了谁家女子,妾身便跪谢上苍开恩,降来良人!只要相公肯再娶,妾身为奴为婢,都是心甘情愿,只愿侍奉主母,常伴在相公身边。”
纪颜原本就知道翠娘全心全意爱着自己,也晓得她心眼要比寻常夫人更小,就像是房玄龄那位“吃醋”的夫人一般,原是个坚持一夫一妻制的人物。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无论是精神还是肉身的不忠,都是对她们极大的背叛,房玄龄之妻宁愿饮下酸醋“鸩酒”,也不愿二女共侍一夫,便是这等道理。
然而翠娘现在的表现,却是出乎纪颜的预料之外,便是她情真意切,言辞真灼,简直要叫纪颜无法承受。这其中的恩义重如泰山,便见识到她在封建王朝的社会环境下,表现出大家闺秀的识大体,知大义,懂大局,全心全意扑在相公身上,并不为自己考虑分毫。
其实翠娘这样的退让和理解,放在别人身上,就是三十六计所载,“以退为进”之计,靠着言语灼灼,举动恳切,逼得人于心不忍,无法承受,从而打消之前的念头,一心一意对她,再不敢起二心,放在纪颜的时代,应该被称之为标准的“道德绑架”。
然而翠娘的举动和言语,并没有让纪颜感受到任何被“绑架”的感觉,反而深切体会到她的欢喜和期待,就是当时的社会背景限制,纪颜这样的男人原本应该三妻四妾,反倒是一夫一妻的日子,要招来同僚嗤笑,怀疑纪颜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又或是翠娘持家过于厉害。
这种怀疑并不是毫无道理,便是正常人都喜欢尝个新鲜,除非是孙德那样领受夫人号令,不敢违抗分毫的特例,寻常人娶妻纳妾,原本不用与正妻多费口舌,若是正妻不许,就要落得个善妒的恶名,这在那个年代,原是丈夫和妻子都不愿接受的指责。
归根到底,纪颜是一个受到现代教育,尊重女性感觉的男人,便是一心只爱翠娘,绝不敢、也不会对别人心动,将翠娘看作自己的伴侣而非附庸,真正将“相公”和“娘子”的身份视作同等,一个娘子只能有一个相公,一个相公自然就只能有一个娘子,双方中无论谁背叛,都是不可原谅的出轨。
古人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纪颜是个聪明人,就在绞尽脑汁的情况下,知道自己对长襄有某种放不下和舍不得。而所谓两情相悦,或者说“爱”,其实就是“放不下”、“舍不得”、“离不开”和“忘不了”这几种感觉罢了。
所谓正人君子,既不欺人,也不欺心。纪颜虽然比不上千古圣人,却也是接受现代道德教育的文明人,就不能欺骗自己,也不能欺骗翠娘;心中有波澜,付诸实践之前,总要跟翠娘坦白或者说忏悔,就不会生米煮成熟饭,才来假惺惺道歉求饶,落一个“不接受”、“不拒绝”和“不负责”的渣男身份。
然而,与纪颜不同,翠娘乃是正经大户人家教导出来的大家闺秀,即便她的养父母再怎么不是东西,对她的教养总没有什么问题,才叫她一面奢望独占相公的身心,一面又考虑为相公纳妾,特别是瞧见亲姐芷然生子之后,就叫她愈发自责自己不曾为相公留下后代血脉,动了这方面的心思。
归根到底,还是封建思想作祟,落在一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上,就是李世民的《贞观律》里,无子,也是领先于淫佚、盗窃、嫉妒、疾病等一切问题之上,处于律条根本的大罪。对当时的女人来说,婚配三五年,无有一子出,断送夫家血脉,就是天打雷劈,罪不容诛的过失了。
翠娘与纪颜成婚多年,即便不算前几年恪守礼数,相敬如宾,这两年两人之间,也有实质正常的两情相悦。
况且纪颜武道大成,年轻力壮,体力充沛,每日每夜,于质于量,都是远远超过同龄人,不曾怠慢了翠娘,也绝不输给别人,就着实辛苦,问心无愧。凭他这般深耕细作,昼夜辛苦,翠娘还不能为他诞下后嗣,就一直让他觉得自己有些毛病。
这乃是隐疾,谁也不好宣之于口。虽然当日药王爷孙思邈在侯府中入住,翠娘也不便请教些许,这才一直有些执念,总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只盼着纪颜再娶,就没有丝毫嫉妒。
被芷然催得久了,纪颜自己也能感觉到翠娘的心思,今天只听她这么说,就一时觉得心酸难耐,又是后悔非常,连忙道:“夫人这是干什么,我又何曾说了些什么!你这般,就叫我无地自容,无法自处,无以立身哩!快起来,大冷天的,趴地上作甚?”
翠娘说完了话,这才顺着纪颜的意思站起身来,依偎在他怀里,真切道:“相公,咱们成婚多年,我却不曾为相公诞下一儿半女,如今相公若有心意,我绝不敢阻拦,便是为奴为婢,都愿意伺候相公!”
听她这么说,纪颜便晓得她的念头,这就长叹,道:“娘子!是我不察,委屈了你!父子亲缘,乃是人世间莫大的缘分,是为天赐,人力所不可求。你我眼下膝下无子,乃是缘分不到,上天考验,怎能因此就妄自菲薄,生出怪异念头?”
说着话,纪颜紧紧保住翠娘,两眼发酸道:“生或不生,生男还是生女,原是上天交付给男人的责任,又与女人何干?娘子有此心念,便是我关心不够,教我无地自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