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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锐的箭尖带着金属的寒光,以闪电般的速度射向马上的两人,首当其中便是萧熠,都敏俊转头看了一眼,顾不得身体的虚弱便狠狠动用了能力,妄图改变箭镞的轨迹。
然而毫无用处,剧毒似乎暂时抑制了他的能力,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箭矢在视网膜上越来越近。
停下来!让时间停下来!
都敏俊在心中嘶吼,双手紧拽成拳,修剪整齐的指甲一瞬间几乎全部刺入肉中,然而他本人却全然不觉,只是目呲欲裂,调动了全身的能量去阻挡那些箭矢。
时间未停!
箭速未缓!
然而在他身后,他心心念念想要保护的人却毫无征兆的动了。
只见那只原本只用来执笔握笛的手往后一拂,竟仿佛背后生了眼睛一样,修长的手指像折花一般轻巧将一支箭矢抓在手中。
随后又用接来的箭作为武器,反手干脆利落地挑飞了后面射来的几支流矢。
都敏俊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掌心传来的锐痛。
而漆黑的夜里,远方的卫兵却看不清这些细节,只看见白马未停,便以为是没有射中,不由得又是一通“放箭!放箭!”的大吼。
第二波箭雨转瞬即至。
所幸离树林也只有几步之遥了。
忽然,都敏俊听见那如浮冰碎雪的嗓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在他耳边说:“只能送先生……到这里了……”
都敏俊的手指复又收紧,心头掠过一阵莫名的不安。
果然,那声音叮嘱他:“追风会带先生出这片树林的……不要回头看……他们追不上的。”
“什么意思?”他焦急地问,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
然而没有人回答,黑色的夜幕中,七倍于常人的视力,让都敏俊依旧清晰的看见,金明泽抛开了手中的羽箭。
随即是利箭入肉的声音。
不要!
他的瞳孔瞬间张大,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自马背上往后飘落,白衣展开于夜里,像一只折翅的白鸟。
他知道金明泽是故意的。
但有那么一瞬间,他还是希望时间能永远停住。
停在他所想保护的人受伤的这一刻。
停在这什么都不能做,让他觉得自己极度无力的那一瞬间。
奔马闯进了树林,留在都敏俊视野里最后一个画面,就是金明泽一袭白衣服染血,匍匐于地的姿势。
泪水从他漆黑的眼睛里不停地涌出,然而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
……
萧熠是昏迷后被卫兵送回金家大宅的,他故意让自己肩背上中了两箭,否则金家众人怕是在监官面前不好交代。
到达金家大门的时候,他背后的衣衫已经全被鲜血染红,果然,卫兵见到了他这幅命不久矣的模样,倒也不好过分苛责金家办事不利。
其实,这伤势看着严重,但中箭的部位却是萧熠早就计算好了的,伤口虽深,却只是皮肉之伤。
不过他的伤不在肩背,却在心口,这一场夜逃,仍是引动了他的心疾。
大夫又一次在金家忙忙碌碌地进出。
第三日的早晨,萧熠终于醒过来,入目便是徐宜花守在床前,眼睛哭得红通通的,像个小兔子,他微感歉意地抬头摸了摸少女的发顶,说:“宜花,我又吓到你了吧。”
徐宜花含着眼泪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她说,“一开始宜花很害怕,害怕大人醒不过来,但后来想开了就不怕了,大人若是有什么不测,宜花就跟着大人一起死好了。”
萧熠微怔了一下,“宜花,说什么傻话,你才十五,人生还长着呢。”
“不是傻话,”徐宜花抬起头,少女泪水洗过的眼睛里有一种坚定的勇气:“宜花读过《烈女传》,知道该怎么做,大人若是去了,宜花便为大人守节自缢。”
“傻丫头,那书都是骗人的,千万别信。”萧熠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若死去,便是一抹黄土,还要你的节义何用。”
“可是……”
“没有可是,宜花,你我夫妻,我从不曾要求过你什么,但这一次你要听我的,好好活着,不许做傻事。”
徐宜花就这么凝视着萧熠,想到大夫那句此人命不久矣的诊断,心中又是一阵悲痛,她低下头,低声啜泣了起来:“可是宜花舍不得大人。”
萧熠还想再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是一连串的咳嗽。
徐宜花看着他疲惫的神色,眼眶又是一红,说:“大人刚醒,应该好好休息才是,宜花多话了。”
说着,又急忙忙地去请大夫。
萧熠看着少女躬身而去的瘦弱背影,微微蹙了蹙眉。
他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这具身体底子太差,本来就不是长寿之相,而这次又受伤引动旧疾,将身子里为数不多的生机也消耗殆尽,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当初那位大夫的话一语成谶,他怕是真的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果然,自那日起,萧熠的身体便一天比一天更差。
他对此仿佛早有预料,已经开始有条不紊的安排后事。
萧熠将一个早物色好的同宗父母双亡的孩子过继到了自己名下,这样宜花将来才不至于无子傍身。
那孩子一岁时父母便在赶路时遇山贼遭难,纯靠族中的百家饭施舍过活,如今已长到三岁有余,之前日子过得并不好,骨瘦如柴,初来此时还怯生生地不太敢说话,但宜花对小孩子很有耐心,这两日,小家伙性格活泼不少,已经会含羞带怯地喊他父亲了。
名下私产,金家家大业大,并不缺他这些,便将其中一半留在中公,另一半则过到徐宜花名下。
父母生养之恩不能报,此为遗憾,所幸徐宜花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既然嫁他为妻,便会侍奉公婆如父母,这点他毫不担心。
只唯求父母在他走后,如待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宜花,金家二老心痛儿子,又见他后继有人,也应了。
于是至此,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
活这一世,无愧于心,他并没有什么遗憾。
床榻垂缦,锦被狐裘。
屋子里点着火盆,可是萧熠还是觉得冷。
大概是寿元将尽,这几日,他精神虽极度疲惫,睡眠却变得越来越浅,许是由于本身感知过于敏锐缘故,哪怕另一个人轻微呼吸声都会惊动他,为了不打扰他休息,徐宜花已经搬到别的屋子。
都敏俊走进屋子的时候,萧熠正在倚床养神。
他的脸颊与之前相比更加削瘦,面色尤其苍白,更显得血气虚弱,只是明丽的五官间,那种秀雅风流姿态,还是一如从前。
忽然萧熠缓缓睁开眼睛,眉心微蹙,问道:“谁在那里。”
躲在屏风后面的都敏俊便缓缓走了出来。
萧熠抬眼望着脚步声的方向,微微偏头,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而沉静,仿佛对有人突然出现在这屋子里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只是稍加思索,便微微一笑问道:“先生,是你吗?”
“是我。”都敏俊走到萧熠榻前,单膝跪地,这样的姿势,让他处于比对方低一些的位置,从而可以让对方毫不费力地俯视他的脸。
萧熠微颔首,说道,“我一直在等您,先生的身体恢复了吗?”
“好了,能力也恢复了。”都敏俊说着,视线转到案上,案上的一本书籍便徐徐升起,凌空转了个圈才缓缓落下。
“那就好,先生在金家中毒,明泽一直心有愧疚。”萧熠一笑,眉目舒朗,“现在听闻先生没事,我也心有慰藉。”
“和你没关系。”都敏俊抿了抿唇说:“他们是你的家人,我也不怪他们。”
“虽然先生这么说,但这次不过是发现得早,尚未铸成大错,否则一旦事发,累及先生性命,我又何面目再言其他……”言及此处,萧熠叹息了一声:“先生,您虽能力超凡,但性子却未免太过单纯,对人性也不了解,日后与人相处,可要多加小心。”
“你不能提醒我吗?”
“如先生所见,明泽的时间所剩无多了。”
都敏俊低下头,眼眶却是微微红了,他当然知道金明泽的时间所剩无几,从进门开始他就听见,对方的心跳已经变得缓而无力,许久才微弱地搏动一下,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但他还是仍不住问那个问题,就仿佛内心深处还在奢求能有什么转机。
不知是刻意还是恰巧,在都敏俊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萧熠转开了头,看向窗外,墨黑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顺肩而下,只是这随意姿态,便是道不尽的写意温雅,哪怕是他眉眼间挥不去的清冷神色,也只让人想到那句:
……纵是无情也动人。
窗外寒冬时节,万物凋零,也并无景色可言,久病之人再看此情,难免触景伤怀,郁结于心,但萧熠眼中倒映着这一幕,却丝毫没有将死之人的浑浊和衰败,唯余一片平静和安宁的,就像夜幕下的海面,深邃而温柔。
他缓缓道:“不知道先生的飞船什么时候会回来,但想来先生还是要独自在此待上一段时日吧,明泽之前已为先生准备了一张户籍,先生,在你的飞船回来之前,不如试着和普通人一样生活,别再轻易使用你的能力,这样别人便不会发现你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
都敏俊抬起头,就像要把对方的样子牢牢刻在脑海里一样,沉默良久,他轻声说,“好。”
萧熠微微颔首:“户籍夹在案上的书里,先生自己取出来吧。”
都敏俊转头,书页在他的视线下自发地快速翻动,其中夹着一页对折的宣纸飘出,被他接在手中。
他等着金明泽下一句话,然而对方却迟迟没有言语,都敏俊转过头,疑惑地看着金明泽的脸,忽然他手指一颤,自从走进这间房间,便感觉到的违和感,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是什么。
那双眼睛,还是一模一样的清冷澄澈,然而其中空茫茫地,并没有倒映出任何东西。
都敏俊脸上发白的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先生发现了么,真是敏锐啊。”萧熠无所谓地笑了笑,无法聚焦的目光终于第一次转到了都敏俊身上,“看不清了而已,但还是能感觉到光线的强弱。”
都敏俊感到一阵心痛,他张了几次口,却都说不出话来,像是突然丧失了言语的能力。
“好了,有了户籍,再加上先生的能力,想来一定可以平安等到飞船归来的那一天,明泽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在此,预祝先生可以早日返程。”
都敏俊沉默地站在那里。
最后一句落下,萧熠也没等他回答,便轻轻地阖上眼帘,宛若假寐。
以他重病的身体,一连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后,精神已经到了极限。
不知过了多久,萧熠呼吸放缓,陷入了半昏迷的睡眠,连心跳也变得若有若无起来。
都敏俊仍是半跪在他的榻前,凝视着那张温雅的脸,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痛到麻痹,人也似乎被巨大的痛楚一分为二,有一个他甚至想跪下来,哪怕是哭泣着也要求金明泽不要死,另一个他,在这种撕裂的心痛中,却仍是不忍有半分打扰那个人的安宁。
一直跪到深夜。
都敏俊缓缓低下头,时间静止在这一刻,他伸手轻轻描绘过那张削瘦苍白的脸,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在时间重新流动之前,踏着月色离开了那间屋子。
天明时,徐宜花端着药走进房间。
她柔声轻轻喊道:“大人,该喝药了。”
没有人回应,男子仿佛是在熟睡。
她又喊了一遍。
最后带着颤抖伸出手去,触手却是对方冰凉的指尖。
啪地一声,瓷白药碗打翻在地,乌黑的药汁四处飞溅。
屋子里,少女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