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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纤这么说来,自然不是她真心认为黛玉必得半丝委屈也不说,一心报贾府的恩情,而是这世道便是如此。不说黛玉多少也得承贾府照料,方能在这艰难世道上保住自身,便舍了这一个不提,也不合对着面上还过得去的舅家长辈口出恶言的。
她都知道明白的事儿,黛玉如何不知,此时听得她说来,便点头道:“恩情是恩情,我自是晓得的。虽说寄人篱下,比不得自己家里。可若没舅家倚靠,我且不知道如今沦落到了什么地方去。只是想着这些事,着实心中过不去罢了。”
两人说到此处,皆是一静,只在心底思量。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马车忽而一停,却已是到了杨家。黛玉掀起帘子的一角往外头望了两眼,见着已是一径入了角门,便与春纤道:“却是到了。”说话间,外头便有婆子丫鬟请黛玉下车,后头又搀扶着她上了青绸小轿,且随着严夫人的车轿,直入后院里头去。
又过一阵,黛玉方被搀扶着下来。她抬头看去,却是一处阔朗院落。等走到里头,便见着一连四间屋舍,粉墙黛瓦,两侧皆有回廊,里头花木繁盛。特特是右边角落搭着玫瑰架子,如今正对时节,碧叶红花簇簇着一片儿,粉艳艳得喜人。黛玉见着这般鲜亮模样,便自笑着道:“真个繁茂滋生,倒比我那□□馆更觉明艳。”她自来爱幽静的,可女儿家自然也是喜红爱鲜亮的,如今猛瞧着这么一片儿花儿,倒也喜欢。
春纤见她含笑相对,便道:“□□馆虽清幽,是个读书操琴的所在,可日常住着,姑娘好好儿的女孩儿,自然也合这个所在。”两人正自说着,一时转到屋子里头,便瞧见内里布置清雅,又极阔朗,□□都是好的,一样样东西皆是齐备,不免对严夫人更生出几分感激来——昨日才使人送了信,今日又是亲自过来,又是布置打扫了这么个屋子,可见用心了。
严夫人瞧着她们目光神色,心里点头,口中却只笑着道:“匆匆布置,必有有些减薄的地方,若缺了什么,表妹只管说与我来,必定妥当。”正自说着,外头便又有声响,却是杨欢过来了。她眉眼弯弯,唇角带笑,一径入了屋子里,见着黛玉并春纤,便自上来行了礼问了好,就欢欢喜喜着一手拉了一个:“你们可算来了,我且等着鞋底儿都要磨穿了。”口里说着,她自家打量了一回,方道:“昨日母亲说了来,我便荐了这个屋子,又鲜亮宽敞,又离我那儿近,磨了好半日,母亲才许了我。”
自她以来,满屋里便透出欢快来。
黛玉虽则喜静,却也爱她性情,一时笑着点头道:“这却好,那路儿短,省得磨脚不说,一处顽笑的时日也长些。”两头说笑两句,严夫人便拿了帕子遮了嘴,笑道:“表妹过来,只管将这儿当做自己家里,欢儿虽是个笨的,性子却直爽,倒还能一处说说话。若有底下的人不好,只管说来,你是娇客,万不能在我们家受委屈的。”
黛玉心里虽压着一件事,然而此时却也不合与严夫人多说,便含笑应了。后头与杨欢一处说笑几句,又去严夫人那里用了饭,后晌收拾一阵,这一日便也过去了。
及等翌日,黛玉见着大约都是妥当了,便寻空暗中问严夫人:“顾家那里,可都是妥当了?”
严夫人也是从顾茂那里听了宝玉要讨春纤一事,心里非但想着春纤认亲一事必得早早妥当,也是晓得黛玉的委屈,又见她旁个且不顾,先为春纤着急,便越发觉得难得,少不得为她分说明白:“放心,顾家那里已是妥当了的。蒋山长脱不得身,已是吩咐其子蒋昀筹办此事,又早早请了顾家宗族的人一道过来。前几日便已是到了,如今在顾家里休整。一应事体,都已是妥妥当当,后头又有我们夫妇,一处两家姻亲,又有宗族,旁人纵要挑剔,也无处说去。”
她口里说着,又拍了拍黛玉的手背,见她松快了些,便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心生怜惜:“她自是不必愁的,倒是你,可要生受了这么些委屈,也无处说去。再如何,到底是那府里有收容教养的恩情,只这一件在,你若要说半句话,便要被人戳脊梁骨。”可不是,讨要春纤这个黛玉身边的丫鬟,又是表兄,既伤脸面,又因着瓜田李下这四个字,多少也损名节的。
说到此处,严夫人长叹一声,伸手将黛玉额前的几缕刘海轻轻掠了两下。
这却是她的真心话,黛玉生得品貌俱全,虽自幼娇惯了些,清高爱洁,却也不脱女孩儿家的格儿,又诗才出众,严夫人出身书香门第,自然也爱她人品,怜其身世。
不想黛玉听得她这么一番话,却只微微一笑,眉眼舒展了开来:“嫂嫂怜惜我,方才这么说来。正经的道理,原就是舅家庇佑了我,有这一层在,便我受些委屈,也是合该的。说到底,也是两姓旁人,又怎能计较太多?且风疾知劲草,旁人若有心,总能知道我来。若是不能,竟也不算什么了。”她后头一句,却是早有筹算,暗暗点出陶家一件来。
这是正经的道理,严夫人自然也是点头的,然而她世情上面经历过的人,却更明白正理归正理,女儿家在这上面沾着了一点半滴,必要吃亏的。然而,对着黛玉,她也实说不出那样的话,只得在心底暗叹一声:只盼着那陶家也是明白透彻的人家,万不能为着贾家宠溺儿孙,糊涂不知礼数,竟自生了疑心,且将这一门亲事作罢。
心里念着这一条,严夫人却得早些操办春纤之事。杨家本就与顾家有亲,虽比不得蒋家,却也颇有守望互助,帮衬遮掩的世交之意。何况如今顾茂出人头地,会试名列第四,眼见着顾家又得兴起,春纤也是极妥帖周全的性情,容貌言谈,再无不妥。严夫人便着意周全,帮忙将事儿料理齐整。
一等到了日子,严氏便将春纤送至顾家。那里早已布置妥当,她只消在顾家宗族使来的两人并蒋昀跟前露个面儿,滴血验亲,后头在牌位前磕了头,又有烧香奉茶等等,一样样做妥帖了,便再无她的事,只在一间里屋坐着。这家里也有几个丫鬟婆子,早听得说这是自家大爷认回来的亲妹妹,原是做了旁人家丫鬟的,如今破镜重圆,重归家中。她们不免生出几分好奇,端茶送水间,依着众人性情,明里暗里打量两眼。
春纤哪里理会她们打量,只管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略吃两口茶,旁个再也不沾半点儿。她本是经历过的,这几双眼睛算得什么,依旧大大方方,再无半点儿局促,倒显得真有几分大家之气。里头一个老嬷嬷原是伺候过顾家老太太的,见着她这么个模样,出去便红了眼,口里念叨:“这才是我们家姑娘哩!”
旁个晓得她头前伺候过老太太,原是家中老人,忙上来问:“您老原是经过见过的,自然晓得,我们却是没福气见识的,只瞧着里头姑娘好,却不知道哪儿好。您也说一说,唠一唠,倒也让我们长个见识?”
那老嬷嬷便道:“你们没见过老太太、太太并老爷,方这么说。若是见过了,必定瞧得出来。大姑娘生得肖似太太,那眉毛眼睛儿,真个一模一样儿的。只是神情气度上头却是随了老太太并老爷,端端正正,极沉稳有度的,那端着茶盏吃茶的模样儿,活脱脱便是旧日老太太的样子,再没差错的!真个是顾家嫡亲的血脉,绝无差池。怪道大爷认定了人,一气儿将宗亲并蒋家、杨家两处皆请来,要将事儿做定。原是见着了真人了!”
听得她这么说来,众人皆是将心头一点小觑消去,明里再不敢露出打量的神色来。春纤原坐在那里,虽心里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复杂,却也略有所觉。只这些低下的人,非亲非故非尊非长的,她如今且不放在心上,想着前前后后的事,倒生出几分恍惚来。恰此时,外头帘子一掀,顾茂已是笑着入了内里,伸手摸了摸春纤的头,柔声道:“自此之后,你便是我的妹妹顾茜了。”
他口里说着,伸手将顾茜两字在她掌心一笔一笔,竟自写了一回。
春纤听得他这般道来,心里不由微微一颤,竟自想起穿越之前,自己名为夏晓一事,一时倒有几分怔忪。然而在下一刻,她暗暗将顾茜两字从心底念了两回,又瞧着顾茂眉眼舒展,遮掩不住唇角笑意,渐次也从心底生出欢喜来,口里应了一句:“自此后,我便是顾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