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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雕纹后檐柱,越过深红垂花门,进入里屋,毫无意外的,菱窗仍被封得死死,钉在灰白墙上,像被剜去了双目。就算如此,她也要把牖帘合上,软罗烟布子在其间流水般晃动着,而后在中点停止。
“你随意坐罢。”她望着自己满屋僵冷,不禁显出一丝悲容,“今遭此事倒让你见笑了,寒舍颓清,几日前宫人就皆被禁足正殿,茶水尚旧,招待不妥还望见谅。”
“听闻你有两夜未歇。”
“你怎知?”
“众所周知。”
“是吗?”她美丽的五官忽而失了艳丽光泽,渐渐地,掺了半分苦笑,“我就知道,如今京城内外都视我们沈家为一个笑话。”
“无论哪家阀门出事,宫墙外皆是这般反应。看开吧。”
她愣了愣,面前劝她看开的人还是她相识的那个皇后吗?
“你这是在关切我吗?”
“否则?”
“那就……谢谢你。”她指尖卷了卷手中的绣帕,“谢谢你记得我,这里除了你,怕是没人在意我活得好不好,她们各个巴巴盼着我死。”
“天子因熙妃失去民心,此中正有你的功劳,长乐宫那位不念你的好,我倒记着。”
“你仍记得?我以为她早忘了。她永远猜不透沈淑昭与天子的关系,太过自负,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内,其实以她如今露出的真面目,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离开她的,不过即使至那种时候,也同我无关了。”
“今后如何打算?”
“我?我什么打算也没了。也许在旁人眼中,我溃不成军,毫无斗志,实在叫人恨铁不成钢,可我有甚法子?那些对面的人——他们的幸运远远在任何人之上,顺风顺水,天时地利,好似从未遇过一丝挫败,我不是输给了人,我是输给了天命。”
“天命这东西很难道清。”
“可不是吗。正如你,你这般出众的美人都在这过得不够开心,我又指望什么?我想,许是沈家几百年来,亏欠这江山与皇家太多了,所以才叫我们这一辈还了好多债,我认了。往后青灯伴佛,残月钟祭,就在断烟中偿还今生今日犯下的罪孽也未尝不可。”
皇后声音却显得有些冷,“若论开心与否,入宫前你便该知这是宿命,若不能接受,何必走此一遭?”
“若你为我,你从一开始便会这么想吗?自小以来,府中所有人都道中宫与我失之交臂实乃遗憾,我必得是成国后的,连阿母都日夜感慨,我起初是深信无疑的。他们都道你善妒阴鸷,我觉得是你蛊惑了天子,我得入宫与他相遇才行。今时才知,原来皇上未必那么明君,太后不定是好人,你,也未必是坏人。”
不知为何,当她说完后,明显察觉身边之人沉默了。
“你不必觉得我奉承你什么,我已算你们的手下败将,输得起也放得下,我沈庄昭不似那种求而不得便一生痴狂、被心魔所囚之人。”
随之,她听到耳畔传来一声不知是冷还是无奈的笑。
“你倒有风度。”皇后忽然悲伤。
沈庄昭不懂她为何要表现如此,许是……从自己的身上,看出了同病相怜之意?
正在她小心揣测其心思时,皇后叹道:“你非我来日敌手,实令人遗憾。”
遗憾?沈庄昭诧异万分,觉得皇后心神更甚深海,不容看透。
这种事怎能称遗憾呢?
“你为沈家嫡长女,我乃萧家嫡长女……”皇后忆起过去,带了分怀念,“我亦是同你一般,自小便知了你的存在。其实你出生当日,就给那日府中蒙上了一层阴影,众人皆道你会与我来抢中宫之位,庆幸的是先帝识破了太后野心,早就留下一手,那就是册我为太子妃,挑起萧沈两家的矛盾,以此相互制衡,让新帝他日能安心朝野罢了。”
她听来好笑又觉黯然神伤,原来一切早就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原来她以为的自由,都只不过是在定数以内。
皇后望着她的眼睛,“我欣赏你的傲慢。似你这般的人,是足够骄傲的。可惜骄傲如你,也未能逃脱需要取悦他人的命运,也许你不入宫走这一遭,会过得更好点。我今日来看你,没有别的事情,只是可怜又心疼。太多女子无法为自己作选择,你不能,我不能,所有人都不能。”
沈庄昭心突在这一刹怦然,她忽然语无伦次,忽然不知如何回答。世家仇人能对她说这种话,同为亲人的太后却不能,这到底叫她如何爱人?常言道血浓于水,那该爱的人就值得她爱吗?而且,那遥远之人就因为是天子,所以就配吗?
她一时变得不知所以。
“我不入宫就会更好吗?”重复这句话,她渐渐懂了什么,“梦如,不入宫才是好的,难道你也这么觉得吗?”
不自觉直称,这省去的一字之差,意思可就天壤之别。
正如她第一次越过皇后二字直唤其名时,皇后顿陷微愕。
她不好意思抿唇,却又不便改口,只得当是场口误,任由它过去。
毕竟这样唤人,实在是显得太过亲昵了,而她们,又没有那么亲。
皇后顿了顿,“我不知晓。于我而言,入宫与不入宫并未有何不同。”
“为何?”
她突然觉得在这一刻,她与她之间的距离在逐渐接近。
“我们是名门世家,外戚之选。生在京城,死在皇城,这都是注定的。我们幸不幸福不重要,家族的昌运才是最重要的。”
“……”
“觉得我说得过于直白?那我便再说直白些,其实后宫粉黛与府邸贵伎亦毫无差别,莫怨我为人冷傲,不易接近,在我心中——不,但凡是略识书通人情的人,皆明白此点。女人没有宠爱便活不下去,有了宠爱还需更有权势方能活得长久,至于那些幸福之人,皆是遇见了不会身不由己的男人,换而言之,只有远离这种地方才会拥有幸福。可惜我们一出身便注定在京城,京城就不会有不身不由己的人。”
沈庄昭攥紧了指甲,她一阵低思,然后才道:“是啊,你说得对,这世间,待我们太薄了。”
过了半晌。
她问:“那你呢。你既早已深谙于此,有甚么法子可以改变呢?”
“我什么都不能做。”
“好罢。”
“也许,寻至一个,爱至骨肉、连身魂都甘愿堕落的人,会让这种日子好过一些。”
“可这里是没有这种人的呀。”她笑了笑,“你说的。”
但此时她心底已经稍微好了一些。
“你虽说得令人悲伤,但我知晓后,却并不难过了。因为幸福本就那么不可轻易求得,听闻长公主前几年同太后还有一丝疏远,她连自己一双儿女都无法把握,想必过得不似常人想得那般好,就连我二妹今日得意至此,也仍未寻得这种幸福,我看开了。”
说得这般云淡风轻,想必是真正想通彻了,皇后凝视她,眼神是如此的平静,平静背后在暗涌。她低下头,不好意思起来,“我很感激你今日前往看望我,也许没有对立的身份,我们也可交谈甚欢?你不必担忧日后相见为难,从今往后,她们会使我这个人存在过的任何痕迹彻底消失,我不再是宫妃,什么都不是,然而这里除了你,谁也不记得我了。”
说罢,她把腕上戴的玉环取下来,“这手环给你,我想来我初入宫侍奉太后之际,你曾赠我许多珠翠当见面礼,我今一无所有,别的那些东西你都不稀罕,唯有此环,那是祖母在我去年十六入宫时去玉雅阁挑选的祈福玉环,正合碧玉之意,你收着罢,那美愿与我无关,你拿着,起码不让佛祖把这祈愿落了空,你就收了放着,别叫人看见。若是疑心,大可叫人去验有没有掺东西。”
“何必算那么清楚,你留着罢。”
“那我欠你一个人情,来日再还。至于这玉环……唉,想来它的另一块还被三妹在府中拿来诬陷二妹,而今它的祈愿又算是落空了,不行,你就算收我也不得拿它给你了,你等着下回罢,下回我肯定给你更好的。”
看着她一人自言自语,皇后忽变温柔。
“庄昭。”
“嗯?”
她的名字也被对面那人省去了姓?
“你是个善良之人。”
“我吗?”
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个?
“太过善良,所以不该出现在这里。”
“……”
“你二妹更适合在皇宫生存。”
“唉,我知道。”
“但你值得更好的。”
“什么?”
“你配得上更美好的宿命,你与她们不同,你的高傲就代表着是老天在告诉你无需同她们相争,所以你出现在这里……即是错的。”
“可我又有甚么办法呢。”
“那就让错一直错下去,你已经来到此处毫无退路,我会让你明白,错中,也是可以开出美丽的花。”
“啊……对不起,你要怎么做呢?我不太懂。”她很是迷糊。
皇后没有答她。
直勾勾望着她,那对眸子,真美得充满了炽热,正如主人一般,犹如雪中的不甘傲梅,亦或罂粟绽放,于深处尽被强烈占有,而那花儿却还浑然未知。
沈庄昭终于意识到她们靠得很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太近了,完全超过了平日的范畴。
“太后如今这般待你,可你一旦真出了事,她终归是心虚的,你大可假意称病,有沈江两家在,她再不敢多为难你。”
“嗯……”可她总觉得,皇后方才那句话,说的并不似这件事,“你是说,我现在可以反过来要挟她?”
“她可以,你为何不可?”
“我何来资格?”
“你就是资格。”
这一回她倒是听懂了。
“好罢,我便为之一试。”
“嗯。这些日看得严,我能来此一次,下次就未必了。你好生珍重身子,我先回宫了。”
留下这句话,皇后慢慢消失在珠帘后。
而沈庄昭却仍旧在想,她方才那句错中开花,究竟是何意思……
到底,是何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