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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阿追起了个大早。她自己悄无声息地更衣,安静得连值夜正小憩的宫女都没有惊醒。
轻推开门,屋外正飞扬的细雪扑了一脸。
举目看去,在风中卷着的雪花如同盐粒一样,又干又细碎地刮着。应该已经下了很久了,昨日刚刚融掉一些雪色的屋檐、廊檐上,又重新覆上了不薄的一层白。就连瓦当凹凸有致的花纹都被雪粒填上了一些,黑白两色交映着,成了一块小小的别样景致。
阿追凝望着眼前凄清中又含肃穆的晨景,深深地吸了口寒凉,又暖暖地呼出来。
心底的忐忑不安好似暂且被这冷意镇住了,阿追迈出门槛,在廊下寻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毛毡打开、石头倒出,定住心神打算再试一次。
偶尔的占卜不出证明不了什么——她跟自己念叨了一夜这句话,一边念叨一边捱到天明,最终打算趁着四下无人,试试这个自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的法子。
巫师也是人,也会生病。她很久以前就听说过,民间有些巫师以占卜维持生计,然则生病时难免头脑发昏,便会影响符文的解读。无奈之时他们就会寻个与神更贴近的地方,替主顾占卜。
这“与神更贴近的地方”,多是荒无人烟又好山好水;又或者地方一般,但赶着难见些的天气去,比如暴雨或大雪。
据说这样一来,他们本身的灵力会被引得更盛,足够完成一次占卜。而后虽然会虚上些时日,但也好过断了进项把自己饿死。
阿追又深吸了口气,道了句“月主保佑”,而后随便想了个问题来试:戚国近来可有战事?
她闭上眼,指间触过一枚枚倒扣着的小石,触过三五枚后,脑中灵光一闪。
她刚抬起的手便又落回去,正要翻开,神思却忽地一晃:翻旁边那个。
手下意识地就要挪向旁边一枚,阿追陡然回神,蓦地克制住。
静一静神,她的手再度按回方才那枚石上,刚要拈起,似又听到那句低语:翻旁边那个。
这回的声音真真切切,是一个低哑的男音。她直一惊,睁开眼左右一看,眼前分明半个人也没有。
幻象?
她循循地缓着气,心底疑云渐生。
新巫师才会在占卜时有诸多犹豫。因为手生,他们会担心对石头的感觉准不准、符文解得对不对。
这种情状根本就不该发生在她身上。即便看到的景象在她心神不宁时会变得模糊,也并不该出现连翻石头都犹豫不决的事情。
阿追左思右想也想不清,再想得细写,更觉方才心底荡过的那声音陌生至极,该是从不曾听过的。
正自疑惑,有脚步踏过积雪的声音遥遥传来。阿追抽回神思举目一看,两个都是一袭土色直裾,端然是宦侍的模样,正匆匆赶进院。
她站起身,他们看见她便朝这边而来,在几步外一停:“女郎。”
阿追颔首:“怎么了?”
“主上昨晚离开蓝凫阁后突然身体不适,医官什么也诊不出。所以……”禀话的人有点犹豫,顿了顿,才续说,“您是巫师,所以雁夫人想请您去一趟,不知可否占卜出是什么病?”
阿追禁不住地一蹙眉。她是巫师,可雁夫人这是以为巫师无所不知么?一来已然发生的事她占卜不了,二来具体是何病症这样的事,也实在不在她的能力之内。
恰又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什么都看不见。
阿追便想客客气气地拒绝,揭过自己现下的境遇不提,只对二人道求医问药之事还是得找医官,她实在帮不上忙。
那二人相视一望,面色却冷了:“在下以为,您还是去一趟。主上素来身体康健,眼下突然得病还诊不出,朝中……”
那人垂首:“您非戚人,主上又从此处离开便染病,朝中有些话于您不利。”
宦侍用阴阳怪气的嗓音说着这话,含义显得格外明显。阿追稍一怔,想争辩,又觉与他们争辩并无用处,当下便冷着脸俯身将回廊围栏上铺着的石头与毡布一收,也不理二人,举步就朝玄明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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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玄明殿一看,殿里比她预想的更沉肃多了。
内殿里除却宫人,还拥了二十多人。几个医官在殿中一角压音议着事,另还有几位位高权重的文臣武将分坐在殿中两侧。
她看向床榻,幔帐放着半边,在这个角度上挡得她正好看不见戚王,榻边隔两尺远的地方设了张席,雁迟坐在那儿,垂眸无声。
阿追迈过门槛,众人便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她。她颔了颔首,又往里走了几步,朝雁迟一欠身:“雁夫人。”
雁迟目光抬起,却是触及她手里握着的装占卜石的袋子和毡布时便停住,眉目间有点愁绪:“女郎可帮忙么?”
“这事我……”阿追要跟她解释,身后一男声沉沉:“夫人!”
阿追回过头,雁迟也侧首看过去,一中年男子起身作揖:“主上身体突然抱恙,这弦国妖女是有嫌疑的!”
“什么妖女?你们戚国不也有卜尹么!”阿追翻眼一白他,反驳得清凌凌。接着便又转向雁迟不想再多理他,目光未定,猛注意到三两丈外,戚王已醒过来。
他看着这边,目光有点虚,又好像透着点不一样的气力。阿追福身:“殿下。”
嬴焕“嗯”了一声,看向方才谏言的臣子:“卜尹多虑,弦公不敢杀我。”
他说得想笑,知道阿追方才反驳的时候必不知那就是卜尹。他想看她尴尬的模样,不料却见她的视线只定在他面上,含着几分愕色。
嬴焕眉头微皱:“女郎?”
阿追回神,下意识地将目光挪开,过了会儿又再度看过去。
他耳廓有点发黑,双目像是蒙了一层薄雾,她轻轻地吸了口气:“殿下如何觉得不适?”
嬴焕稍啧了声嘴,听起来很无所谓:“有些耳鸣,眼前稍有点迷蒙。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你们不用担心。”
阿追银牙暗咬,猜测顿生间心跳被激得好一阵乱。她屏息定了定神,就又一福:“那我先回去了。”
“女郎?!”雁迟对她事不关己的态度显有不满,阿追却心里乱得连解释的心思都没有,只得佯装听不见,直起身子转身便走了。
因为戚王突然染病,玄明殿里多添了两只暖炉烘着,出殿时陡然而来的冷风让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冻住!
她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想将惊慌缓下,却是越缓越乱。
许久之后她眸光一凛,牙关紧咬着往蓝凫阁疾奔。脚在雪地上打滑了好几次都未让她放缓步子,好像是满心的恐惧催得她半步都不能停。
是邪术,她撞上了从前只有耳闻的邪术!
许多人都觉得巫师传达神谕,“一物降一物”这话于他们便无用,实则却并不是,能降住他们的人一直都存在,那些修邪术的巫师是他们无力抵挡的一把刀。
此事她自幼就知道,而且她还清楚,在弦国时自己从不曾遇到这种事,是因为国巫对弦国而言太要紧,朝廷一直下狠手严除邪巫,另外还有许多小巫师终日护着她,冲着她来的邪术露出点影子就会被他们先行察觉,保她一生无虞。
是以这么多年过下来,她便越来越觉得邪术离她很远,远到她几乎要忘记这个天敌的存在了。若不然,昨晚突然无法占卜时,她就应该警觉!
这邪术是冲她来的,要挡住她看天机的眼睛、蒙住她听天机的耳朵,戚王只是因为当时离她太近而被沾染了而已。他并不是巫师,这邪气染到他身上,就成了直接对眼耳有了影响。
而她到现在都还不能占卜,说明邪术还在继续。
她闯进蓝凫阁时,裙摆已被雪水脏了一圈,云琅一见就要去衣柜里找干净裙子来,却被她一把拽过,和在旁边愣神的苏鸾一起被推了出去。
“阿追?!”苏鸾又惊异又不明就里,拍了两下门,里面传出一句:“帮我守着点门,别让旁人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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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明殿里,医官们一诊再诊后,总算诊出了个可能的结果,觉得许是戚王这几日太过劳累了,便开了副安神的药,嬴焕服过药后沉沉入睡。
睡梦中,耳边的嗡鸣起先并未停,扰得他在梦里都烦躁难消。而后顷刻间,嗡鸣戛然而止。
做到一半的梦也突然消失无踪,只剩他一个人置身在一片漆黑里,身边、脚下都没有任何东西。
安静到似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定一定神,向前走了两步。
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喝问:“你是谁!”
嬴焕停住脚,辨出了那声音是谁:“女郎?”
她却又厉声道:“你是谁!”
“阿追?”他皱眉,在黑暗中竭力地想看到她在何处,她却锲而不舍:“说!我知你听得到!”
“我是……”他刚要答她,远远的,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是个男音,低低哑哑地笑着,但未说话。
“你……”她的声音好像怒了,静了一瞬,他感觉到口中一阵腥甜。
顷刻间嬴焕耳边嗡鸣又起,黑暗中猛地天旋地转,他慌乱地伸手一抓,双目大睁地喘起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