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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姝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
环顾四周, 完全陌生的环境, 她躺在一张欧式大床上,大床足以塞下四个她。房间里摆放着红漆梨花木的欧式家具,落地窗前的茶几上搁着杯热茶, 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阳光照在浅咖啡的绣花窗纱上, 越发通透,极浅极淡, 似一抹烟霞笼在上头, 透过纱窗隐约可见别致的庭院小景,小桥流水,院子里腊梅花开得正艳。
舒姝撑起半个身子, 木地板上放着双浅粉色羊羔毛拖鞋, 她穿上鞋,不大不小刚好合脚, 推开落地窗, 走了出去,碎石铺砌的小路,有些地方还淌着水,院子里到处都是腊梅花瓣,看来昨晚的雨可不小, 一脚踏上去,竟不知溅起的是雨水还是花。
阳光照在腊梅花瓣上,雨露下在阳光的折射下更加清透, 冷风拂过,淡淡香气迎面袭来。
“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不知怎么的舒姝脑海里就蹦q出这么一句诗来,她将身上珊瑚绒睡衣裹得更紧些,小心翼翼将花瓣上的雨露抖落,冰冷的水落在了她的掌心,只觉头重脚轻,眼前一黑就这么倒了下去。
然而,就在她倒下去的瞬间,腰被人握住,她一抬眼,撞入一道深深的目光。眼前的男人,修剪得整齐的头发,驼色的长大衣,他好看脸近在咫尺,只是那声熟悉的称呼,她又该如何唤出口?
舒姝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暗淡,而顾亦城一双幽深黑眸在她脸上打转儿。
他的房间就在隔壁,听见花园里有动静,出来一看,发现她站在梅花树下,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刘海,吹拂起她的衣摆,白净的肌肤,像瓷一样,细细的腰,不盈一握,长长的腿,修长均匀,那纤细的身影像是长了双透明的翅膀,仿佛风一吹便会飘走。
顾亦城有时他会想,到底是她完全符合他的审美观,还是她完全颠覆了他的审美观,他是带着完美的眼光去看她的,哪怕是一丁点瑕疵也挑不出来。她伸手去抖落花瓣上的雨露,他心瞬间揪得紧。他上前,她刚好落入了他的怀里。他将她打横抱起,回了室内,轻轻放回床上。
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舒姝才觉得头没那么晕,耳边传来沙沙簌簌的声音,她抬头望去,只见风吹拂着窗帘一起一伏,不禁缩了缩身子。
“冷吗?”顾亦城忙替她捻了捻被子,转身拉上窗帘道,“饿了没,要不先吃点东西?”也不等舒姝回答,便拨了通电话,简单交代几句,走回床边。
舒姝垂着眼,不去看他。顾亦城嘴角勾起习惯性的笑,扯了扯领带,转身往一旁的沙发上一坐,给自己倒了杯茶,浅抿一口,眼睛一直盯着舒姝看,也不说话。任谁受不了他这样长久且沉默的注视,舒姝抬手摸了摸耳垂道,“这是哪里?怎么不是医院?我的东西呢?”
顾亦城站起来,将沙发旁的行李袋递给舒姝。舒姝接过,翻了两下,再次问道,“这是哪里?怎么不是医院?”
“这里比医院环境好而且安静,我请了专门的护士和医生照看你,还有阿姨给你做饭,而且你不觉得这里空气清新景色宜人吗?”
真是太清新!太宜人了!舒姝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跳下床,从行李包里翻出衣服。
顾亦城喝一口插,换了个姿势,好心提醒她,“对了,这里离市区有一段距离,没公交车,也没出租车。你觉得以你现在的身体状态,走得了多远?”。
舒姝不理他,提着行李袋冲进房间配套的洗手间,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出来后径直朝门外走去。顾亦城上前,单手撑在门框上,显然并不准备放人走。舒姝试图侧身从那个缝隙挤出去,可他留给她的空隙实在太小,她道,“麻烦,让一下,我要回家。”
“你不觉得这话,应该等你身体好点再来和我说吗?”
“顾亦城,我是在告诉你结果,而不是征求你的意见!”
顾亦城笑道,“反正我只知道你在生病,生病你懂不懂?别说几天,就是几个月,你也得我给乖乖待这里养着。”
“你这是限制公民人身自由,专有名词叫非法禁锢。”
“哦?是吗?”
舒姝瞪着他,“我可以去告你。”
他还是笑,“或许我的私人律师可以借给你?”
舒姝自然知道,磨嘴皮子自己从来就不是顾亦城的对手,别过头去不再说话。沉默,也只有沉默。他们就这样一个站在门的这一边,一个站在门的另一边,在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里两相沉默,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看谁。
顾亦城问自己,他这是怎么了?让着她一点难道不行?她在生病,自己干嘛老气她?还是他想证明自己的存在?医生说了,得多注意下她的情绪,因为女人妇科上的毛病有时候和心情有关。她看见他情绪起伏大,所以他尽可能的少暴露在她面前,白天在楼下晃悠,晚上等她入睡后才来探病,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
他低头去看她,她背对着光,脸上像罩着一层雾气,那雾气让顾亦城联想到了新娘白色面纱后的脸,只是她不再是他的,她的心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他抬手想要去抱她,“舒姝,我……”他突如其然的靠近,舒姝着实吓了一跳,急忙去推他,不小心扯到伤口,不由抽了口气。
顾亦城扶着舒姝躺回床上,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顾亦城受不了这样的沉默,转到书柜边,顺手抽了一本出来,翻了两下,走到沙发旁坐了下来。
舒姝觉得屋里的空气糟透了,封闭的空间里,自己就像一只被囚禁的小鸟。她忽然有股冲动,想要冲过过去夺走他手里的书,一把扔地上,然后狠狠地,狠狠地用力踩在脚下,但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她这么做,索性闭上眼,简直就是度秒如年。
不会儿,房间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年轻女孩端着盘子站在门口。
顾亦城放下手中的书,走过去接过餐盘,挥手打发走护士,端着餐盘走到舒姝床边,坐下,将饭菜送她到眼前道,“先吃东西吧,人是铁饭是钢。”
舒姝不说话,也不伸手去接。
他笑着问,“我喂你?”
舒姝瞪了他一眼,强压住心里的怒火,余光瞄了眼餐盘里的饭菜,一双筷子已递到了眼前,她犹豫了下,最后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可嘴里实在是没味儿,她勉强吃了两口,就再也咽不下了。
顾亦城余光瞄了眼盘子里的剩菜剩饭,问,“这就不吃了?”
舒姝道,“不好吃。”
“那你想吃什么?”他想了想,靠近了些问道,“要不,我让护士给你煮点小米粥?”。
舒姝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拉开两人的距离,她觉得他们的安全距离应该在五米,而现在他现在已经越界太多,别过头道,“我已经吃饱了,有点累,就想休息。”
她这是下逐客令吧?顾亦城可听出来了。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顾亦城从来就不是个好打发的人。他站起来,坐回沙发上,继续看书,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可不打算走。
舒姝没力气和他多说,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把脸埋在枕头里,装着熟睡的样子。不会儿便真的睡了过去。她又做梦了,梦见了自己认识顾亦城的经过,恋爱的经过,以及那个失去孩子的清晨。下雨天,她满身是血,躺在外婆的床上,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化为低低的呜咽,她仿佛听见了婴儿的哭声,哭着问她,“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要我……”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天边划过一道闪电。
不不不,她没有,她没有……
“不是,我没有……不不,我没有不要你……”
“舒姝!舒姝!你醒醒,听得见吗?”
“啊——”她从梦中惊醒,猛然坐了起,眼前是顾亦城近在咫尺的脸。
原来是梦,她深深的呼出一口气,目不转睛的望着窗帘,窗外天色已黑,张了张嘴像在说什么?
她声音太小顾亦城听不清楚,咳了两声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微微低下头,贴近了些问道,“怎么了?”不料他一声咳嗽,却引她得一个轻颤,缩了缩身体,脸上尽是惊慌。顾亦城尴尬的笑笑,心道:有那么怕吗?怕什么?怕打雷,还是怕他?然而他来不及确认心里的想法,舒姝突然掀开被子,赤脚跳下床去开窗户。
他上前,不由分说将她扔回床上,语气里有着浓浓的责备,他道,“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她没有立马弹开,仰起头眼里没有焦距,问道,“下雨了吗?”
“是啊,下雨了。”他坐到她身边,伸手去握她的手,她把手挣开,他又去握,她不再挣扎,转过头来望着他,眼里尽是迷茫,这瞬间顾亦城忽然有种错觉,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只是吵了一架,时间有点久罢了。如今她就在他眼睛,如此的真实,他有点不敢相信,伸手去摸她的脸颊,感觉到她的温度,喉咙紧了紧,梦呓一般喃喃地问,“你很怕吗?又梦魇了?”
窗外一声闷雷,终于将舒姝从梦游状态拉了回来,发现顾亦城靠得太近,警觉的瞪着他道,“你想干嘛?”
他想干嘛?他还能想干嘛?她打他,他也不躲避,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伸了出去,珊瑚绒的面料柔软伏帖,但却怎么比得上她身体的柔软,炽热的气息落在她耳畔,“放心,你病着,我现在不能怎样。” 0
恰好此时,她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亮了起来,接着便响起了铃声。
两人同时望了过去,舒姝伸手去拿手机,顾亦城先她一步拿走手机。
屏幕上不断闪烁的两个字:程寒。
顾亦城看看手里的手机又看看舒姝,笑着将手机递了上去。舒姝抿着唇伸手过去,指尖不小心碰触到他的指尖,来不及缩回,手已经被他握住。他微微用力,顺势将她抱在怀里,借用身体的优势将她压在了大床上,按下免提键。
电话接通,话筒里传来程寒的声音,“舒姝,我看天气预报说a市今晚有雨,你吃片药,早点休息吧。”
她再次伸手去抢他手里的手机,他握住她的手举至头顶,附在她耳边道,“你不说话,我可说了哦。”说着还真对着手机“喂”了一声。
程寒那边明显一愣,然后道,“顾亦城?”顿了一下又道,“舒姝呢?”
“她不太方便,你有什么……靠,舒姝你给我老实点……”他话说到一半时,原本安静的舒姝忽然开始拼命推他,打他,踢他,用胳膊肘抵他,尖尖的指尖划过他的下巴,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顾亦城不敢用力,怕伤着她,更怕拉扯时再次扯到她的伤口,只得丢掉手机将她牢牢的锁在怀里。
手机被扔在了地上,发出“哐当”的声音,屏幕显示仍在通话中,程寒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着急,“顾亦城,你别为难她,她有严重的……你不知道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信号断断续续,最后屏幕一黑,没了声音。
舒姝低垂着眼看着地上的手机,停止了挣扎。顾亦城低头去看她,她长长的睫影像扇子,扇子下面一双如水的眼睛正盯着地上的手机。
他放开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机,递回给她道,“摔坏了,明天给你买个新的。”
舒姝接过,手机屏幕上有一道长长的裂缝,已经不能通话。
头顶传来顾亦城的声音,“听说程寒被学校派去北京的医院进修。”
她低着头不理他,眼里只有那部摔坏的手机。顾亦城忽然有种再摔一次手机的冲动,问道,“你生病了,他就给你打个电话,不回来看你吗?”
“这是我的私事。”
“我当然知道这是你的私事,我只是想说,他对你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吗?呵呵!舒姝望着手机屏幕上的裂缝扯了扯嘴角,露出不知是讥讽还是自嘲的淡淡笑容。她在讽刺什么?顾亦城猜不出,却有点败下阵来,眯了眯眼,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声音却冷了几分,“看来这些年你过的真不错。既然如此,和我说说孩子的事吧。如果那是我的孩子,我想我有知道的权利……”
舒姝抿着嘴,满脸戒备,并不打算和他讨论这个问题。顾亦城有点尴尬,实在想不通自己在她面前为什么总那么透明,但话题是他挑起来的,他需要把心中的疑问统统说出来,不然会被憋死。
他问舒姝,“你睡不安稳总是做梦,都梦见些什么?叫谁别走啊?”
顾亦城知道他这话问到点子上了,因为舒姝脸色瞬间刷白。他往沙发上一坐,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她,也不说话,就是一直看着,等着她的答案。他提问前,其实已经潜在意识的给出了答案,这个“谁”他很“自觉”的和自己划上了等号。
她不回答。过了半晌,她却道,“顾亦城,这是我的事。”
她的声音想笛声一样柔和,带着哀婉,顾亦城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望着她道,“舒姝,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关心你……我知道这几年你过得不好……恩,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说,也许是当年我们太年轻了。你太敏感,而我也不懂得迁就和体谅。我不敢说我们之间有多大的误会,或者谁是谁非,现在争论那些没有意义。当年我没有坚持去找你,算我对不起你吧,可你为什么就不能主动要找一下我呢?孩子的事,你应该告诉我的。”
“了解吗?”舒姝道,“就当我不了解吧。既然你也认为没有意义,我想这个话题应该就此止住,毕竟人不能活在过去。还有就是,这些年我过得其实还不错。”
顾亦城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舒姝那句“这些年我其实过得还不错”的潜台词是什么。她其实是想说:顾亦城,你没那么重要,我离开你照样活的好好的。也许这是事实,就如她后来和程寒在一起同理,只是他说服不了自己,也拒绝接受她的一番说辞。他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别扭,少年时的顾亦城也许不会那么沉默,他的反驳绝不仅仅是磨嘴皮子那么斯文。顾亦城将他成年后的收敛与沉稳归结于英国的生活,待在那个以绅士著称的国家六年,他终于学会了在付出行动前总会先思考一番,以文明的方式,解决冲突,特别是感情冲突。
他看着她,良久才道,“我知道你恨我……”
“不不,我已经不恨你了。”舒姝道,“也许曾经恨过,但现在不恨了。”
舒姝说,我已经不恨你了。这瞬间,顾亦城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在a中的食堂里,他自己以为是的跑过去向舒姝道歉,说着大义凛然的话,将自己见死不救的行为归结于害怕,却连她因他的缘故成了弱听都不知道,他在她面前忏悔却遗漏了关键的细节,她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对了,她说:行,我知道了。她一句我已经不恨你了,轻描淡写就将过去作了了结。可是,他要的是了结吗?是吗?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难道告诉她,舒姝,我难受?真的难受,你过来让我抱一下……其实,其实我宁愿你恨我……
顾亦城低下头,看着木地板上的条纹,看,历史果然重演了。他冷笑着道,“舒姝,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哦?我怎么想的?”
“你不就气我当年和柳妍走的近,觉得当初明明是我死皮赖脸缠着你,最后却没有坚持,所以你故意不告诉我孩子事,你想瞒着我一个人生下孩子,然后独自养大他,让我内疚一辈子,是这样吧,舒姝?可这是个孩子啊,不是你报复我,让我难受的工具……你怎么能不告诉我呢?我要是知道你怀孕了,我不会走的……你知道的,我对你的感情……”
想象力果然是个恐怖的东西,舒姝打断他道,“顾亦城,我没想过用孩子让你留下来。更没有想过把孩子生下来独自养大,因为那需要有一定的勇气和经济实力,很可惜,这两样我都没有。我想你一定是忘了,忘了我那年只有十九岁,忘了我寄人篱下的尴尬的处境,也忘了我就是这样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知道吗?那孩子就是在这样的下雨天没的。”
顾亦城僵在那里,试着消化她话里的意思。
“那孩子就是在这样的下雨天没了的……”舒姝说,热泪像打碎的暖瓶,“哗”的一下,汹涌而出。顾亦城只觉心里苦得发涩,说不出是惊讶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忙去抱住她。他想她需要他的安慰,她的痛苦原本应该有他一半,也只有他能懂。但她却挥开他的手,拒绝他的安慰,他的碰触,像是避开一条恶心的蛇,
“每到下雨天,我就会做梦魇,梦见孩子浑身是血,哭着问我为什么不要他?顾亦城,他是你的孩子,他有没有来找过你啊?”
顾亦城有些茫然,脑子里空荡荡的,孩子是他的,这个可能性有多大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逼她承认,她不肯,他气得半死,当她以这种方式说了出来,她承认了,他心里却像沉到了海里。
她微颤的声音像寒风刮过脸颊,窗外雷雨声还在继续,夹杂着汽车尖锐的警报声此起彼伏。外面的天空因闪电的划过亮了一下,她的脸也跟着忽暗忽明,两道泪痕像刀子一般刺入他的心窝。病房里空气是凝滞的,只有彼此沉重的呼吸,顾亦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可舒姝什么都听不见,她带着悲恸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想过要打掉孩子,可是,当他真的没了,当他从我体内流走,我才意识到这个生命是我的血肉,他在我身体里存活了七周,可是从我知道他的存再到失去他,却不到二十四个小时。这个是一个孩子,我相信自己比你更清楚,顾亦城。当他从我身体里流走的时,我恨不得和他一起死掉。可惜我活了下来,死不了的人只有活下去,也才让你现在有机会跑来质问我。可是,你凭什么?”
顾亦城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再也发不出半个音,人总是控制不了悲伤,就像生命控制不了死亡,当悲伤敲打人的心房,人根本来不及躲藏。泪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顾亦城根本没有察觉,他一直认为男人哭是件很丢脸的事,可是这一刻,除了落泪,他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出口宣泄压在胸口的悲恸。
有人说在黑暗中聊天,有时候会产生一些类乎幻觉的东西,人容易流露真情。可是这样的真情,他看着有一些悲凉。
顾亦城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这样咬着她不放是想要个什么结果?逼她承认孩子是他的,还是这么着?当他知道舒姝曾怀过一个孩子,后来因宫外孕没了时,他真的希望这个孩子还活着。舒姝瞒着他把孩子生了下来,然后独自养大,哪怕她生下孩子的原因是因为恨,因为想要他内疚。一个他和她的孩子,她这辈子也休想再和他撇清关系。可是现在呢?没有孩子,也没有恨,他在她心里算个什么东西?
顾亦城用力握紧了拳头,想要抓住什么,直到掌心传来了痛,他才发现自己什么也抓不住,他嚣张的气焰瞬间没熄灭,其实他在她面前何时嚣张得起来,如果她是只兔子的话,他不过是只纸老虎,都说兔子急了会咬人,而舒姝这只兔子发起威来可以将纸老虎撕得稀巴烂。
顾亦城挫了下脸道,“舒姝,对不起……”声音微颤,带着浓浓的鼻音。
舒姝看着他不说话,转身去按了下墙上的呼吸器。
很快,刚刚那个送饭的护士便过来了,舒姝对护士道,“我想休息了,麻烦把他请走。”她用了“请”字,一个既礼貌又疏离的动词。
“这……”护士显然有点为难,顾亦城胡乱的抹了下脸,站了来道,“我明天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转身对护士道,“麻烦你照顾她。”
顾亦城开车回了城里的住所,已是午夜。
手机有条未读短信,韩睿发的:昨天态度不好,别见怪啊。
顾亦城看着短信,不知道怎么回复。几十年的兄弟,韩睿一直是他们中最懂得收敛脾气的,他都看不下来了,看来他确实够混账的。
他忍不住问韩睿:你觉得我的机会有多大?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短信,顾亦城想韩睿应该能懂。几分钟后韩睿回了条信息,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慢慢来吧。
顾亦城闭上眼,有点泄气。他草草冲了个澡,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那些过往像放电影一样出现在他眼前,十年,整整十年,他用了六年去忘记那段十年,就在他以为他要忘记的时候,偏偏又见到了她……
他总是记得她的一些小动作,他记得她睡觉时喜欢卷成一团,长长的头发散开来,显得脸小小的,他喜欢从背后抱住他,前胸紧紧贴着她的后背,睡梦中他会随着她卷曲的弧度而卷曲,他喜欢这样的感觉,仿佛他们是一体的。他喜欢她因羞涩低着头不敢看他时的模样,怯怯的眼神,让他忍不住想要逗她,咬着她的泛红耳朵道,乖,给我看看。他喜欢她忽然抱着他撒娇道,海鲜粥好好吃,我还想吃。然后他做饭,她洗碗,听着流水的声音淡淡的幸福随之蔓延开来。
累,好累,心真的好累……什么时候睡着的顾亦城并不清楚,醒来时,窗外雷雨交加,他忽然想起舒姝刚刚害怕的模样,她说,“每到下雨天,我就会做梦魇,梦见孩子浑身是血,哭着问我为什么不要他?顾亦城,他是你的孩子,他有没有来找过你啊?”
黑暗中,他点了只烟,冷清的房子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孤独。
凌晨四五点左右,床头手机忽然响了。
是别墅那边打来的,医生说,“舒小姐现在高烧不退。”
睡意一下子全无,顾亦城猛的一下坐了起来,问道,“怎么回事?我走时不是还好好的吗?”
医生解释道,“半夜舒小姐醒了,一会儿说要回去看花,一会儿又说什么孩子,护士好不容易将她劝回了病床,可是刚刚去看她时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跑去花园里,淋了点雨……应该,应该是受凉了。”
顾亦城出过车祸,虽然对于开车并不畏惧,却比旁人更加小心谨慎。这样的雷雨天,为了安全,他往往会选择不出门。六年了,他几乎快忘了开飞车是什么感觉,当他闯了一个又一个红灯后,便发现一百码的速度根本满足不了自己,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心里暗暗骂道:那些陪护晚上都干嘛去了?她身体不好又刚动了手术,怎么禁得住一夜冷风的折腾?说什么淋了点雨,应该是受凉了?刚动完手术的人能淋雨吗?傍晚,他和她争吵时,情绪就不稳定,他当时心里难受,可能也有点想逃避,怪他,怪他,他今晚就不该回来……
顾亦城赶去郊区栋别墅时,医生正在给昏迷的舒姝打点滴。
尖细的针头扎进的血管时,舒姝一把扯掉手背上的针头。顾亦城以为她醒了,快步走了过去,一看,才发现她紧闭着眼,脸上的泪痕斑斓可见,头发还未干透。
医生换了个针头,握着舒姝的手又去找血管。针尖刚刚碰触到她手背的肌肤,她便挣扎起来,针尖在她白皙的手腕上划出一道细口子,鲜红的血了渗出来,落在雪白的床单上是那般触目惊心。
顾亦城急忙抱住她,“舒姝,舒姝,你干什么?医生在给你打点滴。”说着转头对医生道,“能用打针代替吗?”
“能是能,但效果没那么好。”
“我按住她,你继续给她扎针。”
当尖细的针头再次扎进了血管,舒姝挣扎起来,却怎么也挣不开顾亦城的禁锢,她挣了一会儿,最后没了力气,终于安静下来,卷成一团低低呜咽道,“小姨,我错了,我再也不推唐钰了,求求你,孩子是无辜的……不要……顾亦城,他们要杀死孩子……”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好怕……呜呜……”她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低,终于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医生说,“针药里有镇定剂,她还在发烧,等会出汗时让护士来给她擦擦身体。”
顾亦城抱着她,点了点头。耳边回荡舒姝的话:我想你一定是忘了,忘了我那年只有十九岁,忘了我寄人篱下的尴尬处境,也忘了我就是这样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
他怎么忘了,那年她只有十九岁,他离开她去了英国,她身边还有谁可以倾诉?唐家上上下下平时是如何对她的,他难道不清楚吗?不仅如此,未婚先孕,她又受了多少白眼和嘲讽,宫外孕,孩子没保住,她又是什么样的心情?他逼她说孩子的事,让她把伤疤再次揭开来给他看,却忘了,那个有着他一半血肉的孩子是从她身体里流走的,那种痛,实在不是他能够深感同受的。
他嗅到了她头发上的香味,他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是那么柔软,可是他却说不出一句话。顾亦城想,也许他再也无法用语言探索到她的心,她就在这里,可她的心和他的心隔着万重山,山有多远有多高,他也不知道。胸口好疼。顾亦城想,可能是刚刚路上冷空气呛入肺里了,冰冷的气流顺着气管刮过整个胸腔,风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刀,一刀一刀开始陵迟,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他想起了那年的夏天,在a大的小树林,蒙蒙细雨中,舒姝脸上一抹浅浅的红晕,她在最美好的年华里义无反顾将她交给他。
他还想起了那年的银杏树,他们手牵手数着江边的阶梯,许下一生的誓言,他说过,如果有一天她走了,他会站在树下等她回头。
可是那个等待的人,最终却变成了她。
他搅得她无法安宁,也无处安身,最后还无厚颜无耻的咬着她不放,她应该恨死他的才对啊,可她却说,顾亦城,我已经不恨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