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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明珠院内火光初起,沿着干燥的树木向上爬升,风一吹,就燃到了宴饮楼台上。高楼里歌伎舞姬惊惶呼叫,似是察觉到了险情,丝竹管弦的奏乐随之骤停,一些乐师夺门而出,唤驿卒提水灭火,他们站在楼道里急得跺脚,就是不敢迎着火光冲下来。
身后传来喧闹,秋叶却不回头,径直朝冷双成走去,说道:“随我回去。”
冷双成急退,看着火光人声浮嚣的楼宇,再说了一句:“使臣大人还在楼里。”
他走了几步,她就退了几步,全副心思不在他身上,被他激发的反应却是带着戒备之意,如同临场对敌。
他懂得她的顾虑,止步告诉她:“我疏于管束属从,迫得你逃亡,是我的错。今后决计不会再犯错,你信我一次。”他一手遮过外公矫意传令的实情,也一肩担起了世子府人马所造成的后果。
冷双成再退两步,觉得安全了,才说道:“火光一起,舞姬们就喊叫了起来,似是未仆先知,世子不去查探下吗?”
“我知道她们有问题。”秋叶极快应道,并未返身去查究竟。他虽不回头,耳力能搜捕到一切动静。见她一直罔顾他的言行,他直接道明:“我只管看住你。”
冷双成说完所有话,不再有盘桓之意,向秋叶行过礼,转身朝黑暗走去。夜风削过她的肩,似她一般沉默,秋叶仔细看了看她清减不少的背影,想也未想,尾随她而去。
她持着一盏灯,孤零零沿着寂静的长街朝前走,身后一直跟着不缓不急的脚步声,迫得她转身去问:“世子可是要缉捕我?”
秋叶站在檐前灯盏下,让她望得见他的神色,回道:“你来驿馆做什么?”
得不到答案,她再转身走,他在后说道:“随我回去,我能应你所有要求。”
冷双成自毒发后捡回一条命,已是鲜有所求,即使有所求,她只想自己去争取,从未想过再将希望寄予在他人身上。传闻秋叶重诺,言出必行,若是放在往常,这未尝不是一次好机会,可是如今的她,心湖枯涸无波,即便经受暖雨软风的洗涤,也翻不起一丝涟漪。
她绝不能带着秋叶回落脚之处,发觉不易甩开他,干脆将灯笼搁置在树枝上,转头问他:“世子可记得‘逆我鸟’的故事?”
“记得。”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只是有些没放进心里去。
“我曾劝过世子日行一善,可随后诸多事情表明,世子离行善之举渐远。”
听到冷双成在翻查旧账,秋叶立即回道:“你回去后,就可督促我。”她不发一语垂手向驿馆走去,连灯笼都未取下,落在后面的他立刻明了意思,也随着她回转。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落在街石上,过分的沉寂。秋叶忍受不了她的疏离,快走两步,抓住了她的手腕:“想必是出了异常事,才能让你这样冰冷待我。”
她突然侧头削了他一眼,冷冷道:“放手。”
这种不假辞色的应对,绝对是破天荒第一次。
秋叶越发肯定,今晚冷双成心性有所转变,必定是发生了他未曾掌握到的变故。他的心里像是被锥子扎破了一个洞,冒出苦痛来,手上更是不愿放开。“告诉我,我偿还与你。”从外公身上拷问到的消息,他相信已无缺漏,他不能搜查到的,是她溯水逃亡之后的事情。
见她藏得紧,又如此小心翼翼,他甚至一度停止了对萧玲珑的追捕,只求她显身一次。
终于等到她来,他又怎会轻易放手。
冷双成在掌心凝聚起十成力,道了声“得罪”,就发起雷霆一击,向秋叶手臂拍去。秋叶听闻风声,知她已起了残害之意,内心极受震动。他抿住唇,硬生生受了这一击,手骨发出一声闷响,痛得肘部微微一屈,但他终究将她拿捏在手里,未曾让她挣开过。
她冷了颜面,说道:“既然不是缉捕我,为何强拉住不放?即使你贵为世子,也应讲些道理。”
他并不调息,生生受着痛意,只低声说:“今晚随你处置,留我一条手臂使剑就行。”
冷双成果真不含糊,又拍出第二掌,强力招式顺势推在了秋叶的肋下。秋叶不躲避,痛得呼吸一滞,眉眼依旧如水凝淡。对他而言,如果能抵消心底的痛意,他宁愿忍受被她一掌掌打残的结局。
看他不放手,她面上的羞恼颜色更加明显,就在她第三次举起手掌时,夜色里极快飞扑下十数多的黑衣身影,均是以斗篷遮面,单膝跪地而禀告道:“驿馆生异况,关乎国势,姑娘手下留情。”
他们不敢出声劝谏主人,只好言简意赅的说清现状,确是言之有效。冷双成随即撤了起掌式,秋叶已喝道:“退下!”
暗夜未退,依然保持跪地奏请的姿势。首领还摸出一把钢刺,毫不犹豫扎向了大腿,刺出了淋漓鲜血。他看着冷双成说:“违背公子命令,我自行领罚,若是不达目的,我死命殒身,姑娘能否成全我心意?”
秋叶的反应比冷双成的答复更快一步。左腕微微一动,从袖口滑出一粒珍珠,被他分毫不差地扣在手指里。待他凝起十成力将要弹出“一点惊鸿”的绝技时,她拉住了他的衣袖,发力一带,阻断了他的杀气,也摆脱了他的控制。
她趁机掠出一丈远,说道:“世子回去看看吧。”当先朝前走去,身后半晌没了动静,终究让她回头看了一眼。
暗夜已隐退,清冷的孤灯下,只余秋叶冷然伫立。她向他做出延请的手势,见他不应,就回过头看着灯火辉煌的驿馆,陪他一起沉默,陪着风声夜色一起浮落。
风冷,拂过她空落落的衣裙,她忍耐许久,才咳了一声。
秋叶即刻起步越过她,向驿馆走去。若是没听到脚步声跟来,他就会站定不动,直到她缓缓走了上来。此后他问她身子如何,她却未答一个字。
进了大门,驿丞撩起衣袍下摆迎面跑过来,向秋叶禀告所发事由。他的讲述比暗夜还要简单,无非是随行护卫护驾有功,使臣只是受惊,未酿成大祸云云。
秋叶看着冷双成:“你去后院等我。”
冷双成站在前院不动。
接到暗夜通传的银光带着军医急急赶到,温声劝道:“公子稍稍歇息下,让老先生包扎伤口。”
秋叶的右手从袖中不断渗落血丝,一路走来,都不见冷双成示意疗治。自知今势已不同于以往,无论他怎样做,都换不来她的一点怜悯。“风冷,进屋去。”他催促道,一并罔顾了银光的话语,只对她说,“我不会拿你怎样。”
冷双成自然不会拿着这句话当令牌,由得她畅通无阻地来去行事。说到底,她信不过他,也无意去探究背后的心意。
她本就不想动,因而还是站在风里,不说一句话。
秋叶看了银光一眼,示意替他看好人,才在驿丞的躬身请辞中,去明珠楼处置事务。
银光仔细看着冷双成的容貌,有些拿不准她是何方人物,引得公子殷勤顾盼。她比初一更瘦,面色也要冷淡一些,只有那双眼睛,透出一点点熟悉的神采……
冷双成对上银光探究的眼光,轻轻说了声:“别来无恙。”
“初一!”银光惊叫道,连忙走过去,站在能拉住她,又不显唐突的距离内,“找得你好苦!”他是个实透心的人,顾不得其他的事,当即一五一十地说起自她离开都城后发生的诸多隐情——自家公子不便讲出口的,他倒是大大方方说了个干净。
老将军矫传谕令,委派雪公子发动追杀;哨羽误听指令,伙同雪影营昏天黑地地追捕一气;公子怎样惩戒众人,不惜将老将军的左半身打残;灵慧公主被公子冷落,至此进不了叶府一步;公子不眠不休赶到瀛云镇,准备拿两百人马祭旗,还不忘践行雪公子的武约……
冷双成听得皱眉,不待他说完,就转身朝门外走去。银光一怔,矢志不渝跟了过去,将话一股脑说完,末了,他还跟着她站在戟架前,饱受冷风拂面之苦,恭声说道:“初一若是有心,帮我求求公子可好,让公子放了那些人,他们也只是听命行事,千不该万不该,太轻信于人——”
许久不出声的冷双成突然一口应道:“好。”就此也截断了银光的絮絮话语。
银光喜出望外,延请她进院去。她却答道:“我在这里等世子来,公子可先隐在一旁,看世子是否听从我的劝告。”
银光摸了摸额头,说道:“只要初一说上一句,公子一定会听。”冷双成不应他,他就没了十足的信心,小声说:“要不然,你多说几次,公子总会听得进去一些……”
戟架前,残破的帅旗迎风招展,鲜血染就的旗身,在夜色里依然深沉。
冷双成安静站在旗下,等待秋叶的返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