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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知节一直觉得在下邳城的那段时日是有些无聊的,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只觉得身体都快要与被子融合到一处去了。
那时张辽总会从下邳城各处搜罗一些叫不出名,味道却又极好的小点心给她捎过去,她就躺在屋檐底下的摇椅上,慢悠悠地摇晃着,嘴里嚼着点心,捏着手臂上长出的懒肉,盯着那群小孩子在太阳底下晃晃悠悠地扎马步。
“知节姐姐总叫我们扎马步!”小孩子们皱着鼻子喊道。
任知节眯着眼睛道:“以为以前知节姐姐也扎了许多年的马步。”
“知节姐姐只会扎马步!”
任知节伸了个懒腰,慢悠悠道:“当年,知节姐姐跨战马,舞银枪,战得了吕温侯,斗得过小霸王,中原处处都留下了一代女将的不朽传说,那时候,你们大些的还在满院子爬,小些的还在尿床吧。”
“那知节姐姐你倒是舞枪啊!”
任知节躺在摇椅里摇晃着,盯着屋檐上摇摇晃晃的铜铃铛,似是叹气,眼中却并没有太多伤感:“知节姐姐老了,要成知节姨姨了,舞不动了。”
张辽正端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仔细擦着刀,闻言看了她一眼,道:“别胡乱占便宜。”
小孩子们皱着鼻子做鬼脸:“知节姐姐占便宜。”
任知节也皱着鼻子回敬道:“本来就是,你们几个,快叫知节姨姨。”
其实说来,也并不是占小孩子便宜。
她也不知道自己从戎多少年了,似乎那些初入异世,狼狈求生的记忆已经渐渐被纷乱的马蹄踏得零碎,战乱占据了太多回忆,她从不指望自己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多久,以至于那些平静与祥和点缀其间,显得美好而又可贵。
而在下邳城躺了这段日子,就像是急行军途中勒住了缰绳,望着路边沾了晨露的花朵忘了神。每日吵醒她的,便是屋外孩子们的吵吵闹闹,让她竟也觉得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院落,这里没有兵荒马乱,没有刀剑相拼,她仿佛在这个逼仄的院落中过完了庸庸碌碌的一声,从生到老,再到病,到死。
那柄由枪神任秋名传下来的长满了铁锈的枪不知躺在淯水的哪处河沙之中,任知节长满了茧子的手掌有些无措地扶着摇椅,然后又在孩子们扎马步的抱怨声中平静下来。
那时正值下邳的春季,庭前杏花初绽,一片嫩白中带了一丝丝含羞带怯的红晕,风吹得檐角铜铃铛叮叮作响,带来了前院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她扭头看向张辽,张辽已经将那柄随身的陌刀擦得锃亮,他握着陌刀挥了挥,锋利的刀刃在春日暖光中带了丝丝浸入肌理的寒意。
“没想到文元兄竟也爱侍弄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她笑着说,“我也认识这样的一个人呢。”
她认识的人有着一双比常年习武的她更为纤长细嫩的手,虽然此人极爱晒太阳,然而那双手却一年四季皆是苍白得可怕,似乎承受不住任何重物。她见过这双手捧过陈旧的竹卷,嗅到过这双手淡淡的药苦,也见过这双手捧着黑色的泥土,将绿植脆弱的花根紧紧包裹。
许都于下邳,实在是太远了,这里没有许都满城飘飞的柳絮,也没有那个会在雪夜提着灯等在门口的人。
而如今,沉入隆冬的许都,也不见得有么有趣。
任知节靠在窗户上,听着窗户之外寒风呼啸,携卷雪片,在许都的夜中肆虐。她怀中揣着手炉,然而这点点暖意却极为有限,外面的风吹得窗户纸哗哗作响,便觉得那声音似乎挟裹着这隆冬季节的的寒气,刺入耳朵,钻入头颅,再隐入血液,遍及全身。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一阵沉稳而缓慢的脚步声便传入她的耳中,她并未转头,只感觉一件被炉子烘得暖洋洋的大氅被人轻轻地盖在了肩上。
“我让阿碧去熬了些姜汤,喝下去就不会冷了。”那个人说着,将手收紧了些,扣住她的双肩,下巴抵在了她的肩上,将她整个人包裹在了自己的怀中。
“师父,你可还记得去年许都刚下雪的时候。”曹丕的声音在任知节耳畔响起,他离得很近,呼吸间带出阵阵暖气,喷薄于她的耳畔脖颈。
“夏天的时候你说你再也不会见我,我当你舍不得我,没想到你真的狠下心来再也不肯见我。去年刚下雪的时候,我远远瞧见了你,你从大哥那儿拿了把伞,撑伞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我那时想,若你再看我一眼,我就去求你的原谅。”曹丕缓缓道,他音色低沉,语气和缓,似乎并未因这桩旧事而生出任何的怨恨,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任知节的头发,道,“不过那都是过去了,师父也没想到过,第二年下雪的时候,你会待在一个你发誓永生不见的人的身边吧。你看不见我,但你感受得到我。”
他说完这句话,便低下头轻轻靠在了任知节肩上,一时间,这屋内除了两人的呼吸,便只余屋中炉子里柴火燃烧的声音。
良久,任知节才道:“我为主公征战近十载,战孙策,斗吕布,多年来勇当先锋,从未惧战,便是那日淯水之上火光冲天,满营军士接连丧命,我也从未生出苟且想法,而是投入淯水,以表忠心。能活下来,是个意外。”
她声音平缓,无喜无怒,似乎在讲述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若早知道活下来之后会因二公子落得如此地步,那沉入淯水河沙中的结局似乎还要更好一些。”她笑了笑,“我非叛将,二公子何以将我囚禁于此?”
她微微侧过头,嘴角微微翘起:“我教导二公子骑射近十载,讲过飞将军李广,讲过长平侯卫青,这些名将无一不是忠烈之人,我只道二公子于武道有兴趣,那我便将这一身本事倾囊相授,我虽非李广卫青此等名将,然而这颗忠义之心却是有的,若有一日我战死沙场,至少这世间还有一人承我衣钵。”
“可惜……”任知节嗤笑一声,“所托非人。”
她感觉到曹丕握在自己肩头的手指渐渐收紧,那力道极大,仿佛正在忍耐着什么,她只笑笑,转过头去。
屋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想必是阿碧熬了姜汤端了过来。
然而她还未行至床榻前,任知节便感觉扣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松了开,身后一阵劲风吹过,她愣了愣,随即意识到什么,飞快回身抓住了曹丕的衣角,与此同时,一阵清脆的陶瓷碎裂之声传来,夹带着阿碧嘶哑含混的惊呼。
任知节皱着眉,还未说话,曹丕已经沉声道:“滚出去。”
阿碧似乎是受到了惊吓,忙不迭地退出了屋子。
任知节听见阿碧的脚步声远去,松下一口气,放开了曹丕的衣角,然而她还未收回手,却已经被一直宽大而粗糙的手紧紧握住,她微微皱眉,便感受到曹丕与她近在咫尺的呼吸。
“师父说的话,实在伤人心。”曹丕缓缓说道,“若时光倒流,恐怕师父便不会再收我为徒了吧。”
他弯下腰,与任知节又逼近几分,道:“乱世之中人命皆为草芥,我与师父比起来,手上的血污恐怕还要少些,师父只道我杀了李慈,却又不知自己在战场上已经杀掉千千万万个李慈。”
任知节猛地抬起头,虽目不视物,却仿佛已经穿透了这片黑暗,瞧见了曹丕阴沉且带着残忍笑意的双眼。
“我为权谋而杀人,师父你又何尝不是?”曹丕笑道,他伸手摸了摸任知节的脸颊,“征战沙场,建功立业,说来令人热血沸腾,可到底不过是几个人之间权谋相争的牺牲品。你说这乱世当以武力踏平,原为天下百姓争一座屋,争一亩地,争一个齐家安康,争一个安居乐业,可你忘了,那些死在你枪下的亡魂,哪一个不是为了这个夙愿?”他凑在了任知节耳畔,道,“师父,你跟我没有区别。”
他的声音很轻,如同情人间的呢喃,然而任知节却只觉得这句话如同从天坠下的千斤之石一般砸落心口,她僵硬地扭过头,虽看不见曹丕,却感觉到了曹丕的呼吸,那呼吸轻快而顺畅,似乎感受到她此时的震惊,而带着恶意的满足。
“你……”任知节想说出反驳的话语,却不知道怎么说。
曹丕说得没错。
她曾是随波逐流的弱者,也曾是初入行伍的新兵,她不知道战乱哪天便会降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那时她想,总要一天,她要变得强大,给这乱世中的弱者一个安宁之地,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除了满手的如当年的自己一般弱者的血污,还做到了什么。
“我是不是让师父伤心了?”曹丕柔声道,他用手背拭去任知节脸上的泪痕,“其实我舍不得让你伤心的,从小我便觉得,笑着的师父最好看,若哪一天有谁让师父哭了,我拼着这一条命,也要将那个人杀了。你看,师父你没有做到当年的誓言,我也没有。”
“师父,待在我身边,你想看到的,我会让你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