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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广南,胡广南在不在?”
电信营业厅内,一名叫号的男工作人员手举着喇叭,大声地喊着名字,由于长时间大声说话,声音变得很是嘶哑。
“胡广南,叫你呢!”
一个坐在长椅上呼呼大睡的小伙子,被同伴们推醒,闻听叫到自己名字了,连忙喜笑颜开地蹦起来,跑到叫号工作人员面前。
“我就是胡广南!是不是轮到我了?”他搓着手,喜不自禁地咧着嘴直笑。
“快了,你去五号电话间,等前面人通话完毕,挂上电话以后,你就可以拿起来通话……唉,等等,”他一把拉住性急的胡广南,叮嘱道,“记住了,前面那人挂上电话以后,要揺一下手柄,接线员才知道通话已经结束。接线员要先断掉上一个线路,插入你要求接听的线路,你提起电话才能正常通话,知道不?”
“知道了,知道了!五号电话间是不是?”胡广南急不可耐,迅速朝电话间奔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懂了。
工作人员叹息地摇摇头。
“还睡,待会儿叫你都听不见!”
贺援朝抱着手靠在长椅上打着瞌睡,迷迷瞪瞪中感到有人在摇晃自己身体。他睡眼惺忪睁开眼,发现是孔令晨,边上薛珍还端着两盆稀粥,香味扑鼻而来,肚子顿时咕咕地叫起来。
“援朝,让你守了一夜,辛苦你了。来,先吃点东西。”薛珍将稀粥递过来,柔声说道。
“还是嫂子心痛我,不像某人,回去抱着老婆美美睡了一觉,来了就知道指责人。”贺援朝高兴地接过饭盆,对孔令晨讽刺了一句。端着饭盆就到嘴边,咕嘟咕嘟连喝几大口稀粥,感觉肚子里有了点东西,用筷子夹起馒头,大口大口吃起来。
电话刚安通,打电话的人就抢破了头。
贺援朝和薛珍是昨天放学后才来的,结果当时营业厅内就已经人山人海。他们到了以后,在别人指点下,先去柜台提出通话申请,登记了姓名、呼叫城市电话号码、呼叫人,然后就开始等。
这一等就等到半夜,贺援朝怕薛珍支持不住,让她先回去休息,自告奋勇留下来守着。
“我可不像某人说好了在这等,结果就知道呼呼大睡。刚才我去柜台问过了,说前面还有一百四十八个人。”孔令晨跟他斗了多年得嘴,才不肯吃亏,当即讥讽回来。
“这等得也太久了吧。”薛珍不想他们吵架,转移话题道。
“人工转接怎么快得起来。一根电话线就是一个信道,只能一部电话使用。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转接时间太长了。”孔令晨在技校,消息更灵通些,跟她解释道。
电话转接是最痛苦的,如果一路畅通,人工也不花不了太多时间。但是即便干线,容量也有限。特别是一些占用率高的线路,经常出现占线的情况,要么就放弃呼叫,过一段时间再来尝试,要么就只能一直干等。
更可怕的是,这种影响不是单线,而是交互的。一个点阻塞,其他交换站要通过该点的线路要是一直占线等待,那占线的影响就会蔓延开来,对其他交换站线路也一样会处于暂停状态。
291旅一共十六根线,其中一根是与国内联系的直通专线,还有两根保留线路。龙康分局只有十三根线,每根线都非常宝贵,一旦被占用,效率就会大大降低。
因此电信局接线员接到的通知,留出两条线作为等待线路,超出两根线,就直接跳过该呼叫号码,先转接后面的号码。
“还是你们技校待遇好,和学校老师们一样,可以直接使用保留线路。”贺援朝酸溜溜地说道。
学校老师等国内过来的人,可以不用公用线路,而是通过保留线路与国内联系,单次通话时间也比公用电话长,可以一次讲半小时。贺援朝他们就不一样了,线路少、打电话的人多,每个人单次通话时间就被限制在五分钟内(转接时间不算,拿起电话才计时)。
所以孔令晨尽管也还没跟家里联系,可他一点不着急,不像贺援朝、薛珍,为了打个电话,还要苦等熬夜。
孔令晨这次没跟他争,只是笑笑。
十三根线路,每人五分钟的通话时间,按说排在一百四十几个人只要十一轮一个来小时就好。可是由于中途转接耗费时间过长,快到七点的时候,前面都还有二十五六个人。
孔令晨陪不下去了,他还要赶回技校上课,只能跟薛珍说声抱歉,匆匆离去,顺便也把三人吃过的碗筷带回寝室。
贺援朝两人打定了主意,今天一定要打通电话,为此逃一天课也在所不惜。
他们不知道,学校方面早已接到了旅部的通知,这段时间暂时不点名。毕竟在外多少年,知青们想家已经快想出病来,不近人情只会引来反弹。等过了这段时间,大家躁动的情绪平息下来了,再严格要求不迟。
“魏杰,魏杰在不在……”叫号工作人员的声音更加沙哑,人也显得憔悴不堪,举着塑料喇叭大声叫着名字。
“这里这里!”一个男子急匆匆奔了过去。
眼巴巴地望着一个个人打完电话,两人心中更是灼热难耐,终于,排在前面的最后一个人也进入了电话间,贺援朝更是激动得坐不住了,站起来在等待区走来走去。
一名工作人员抬腕看着表,又对照着名单点阅了一下,走到二号电话间,敲响了门:“顾琳同志,通话时间还有一分钟!有什么要跟家里说的重要的事情,请赶快说,不要遗漏了,到时间接线员是会自动切段线路的。”
同样的话,他又重复了一遍,然后退了回来。
进入了电话间的人,和家里亲人一通起话来就会忘了时间,提前通知他们把该说的重要事项说清楚,也是工作人员的职责。
“薛珍,薛珍来了没有?”呼叫名字的工作人员换了人,上来了一个青年,声音清晰响亮了许多。
贺援朝一听,赶忙催促薛珍道:“快过去,对了,小本子拿好!”
“嗯!”薛珍表情很是紧张走了过去,手里死命攥着一个小本子,上面一二三四,列着之前想好要跟家里说的话。
贺援朝没有准备什么,他自认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这次来打电话,还是为了陪薛珍,怕她一个女孩子不方便。待会儿轮到他,随便跟家里说两句就好了,何必费脑子想那么多。
工作人员让薛珍确认了自己的名字,呼叫的城市、号码,让她等在六号电话间外面。
六号电话间门打开,一个女知青满脸泪痕从里面出来,仍在抽抽噎噎小声地哭泣着。
薛珍紧张地挤出一张笑脸,朝她笑笑,然后小跑着进了电话间,关上门。
贺援朝看着她进到电话间,脸上也现出了笑容,掏出一支烟点上,惬意地吸了一口。
“贺援朝,到你了!”
“来了!”
他扔掉刚抽了两口的香烟,笑容满面跑过去,在记录本上找到了自己的信息,签字确认,然后在工作人员指示下等到了一号电话间外。
时间已经到了,可门还没开。
“邵大海,邵大海同志!”工作人员过来,敲着门。
“等一下,就好了!”里面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鼻音。
“你稍微等一下,可能他需要整理一下。”工作人员歉疚地对贺援朝解释道。
“没事,我理解!”贺援朝很轻松地笑道。
打电话的人都这样,虽然有着木板隔音,可还是能听到里面传出的哭声。出来的人,也是一个个哭肿了眼,泪流满面。
不过他自认不会这样。
不就是打个电话,至于吗,自小就被家里老头子打惯了,老妈也是成天唠叨,说起来在外面这几年,要是没有沉重的体力活,算是最轻松的日子,没有人管他。要不是为了陪薛珍,他还不爱听到他们的声音。
咔嚓。
一名知青学员慢慢地打开了电话间门,脸上泪痕犹在,嘴唇也是一个劲地哆嗦,还沉浸在一股强烈的情绪包围之中,无法自拔。
“兄弟,别哭了,多少人看着呢。跟家里通过话了?”贺援朝关心地拍拍他肩膀,关切道。
“嗯!是我妈接的电话,她说我爸……我爸,不在了!临走的时候,他还叫着我的小名,直到最后离开!”那名知青眼泪再次簌簌而下,哭得泣不成声。
贺援朝表情凝滞了,沉重地在他肩膀上用力摁了摁,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进去吧,我们来处理。”工作人员叹口气,扶住了那人,让贺援朝进去电话间。
贺援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进到里间,反手扣上了门。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刚才那人的影响,他此刻心情忽然变得沉重起来,望着挂在墙壁上的电话,忽然有些不敢去接。
他背靠在木板门上,掏出烟盒,发觉自己手居然有些抖,倒了两次都没把烟抖出来。
他粗暴地一把撕破烟盒,从里胡乱抓起一支塞到嘴唇上含住,其他烟就乱七八糟放进口袋,也不管有没有放整齐、烟丝会不会调出来把衣兜弄脏。
一根、两根、三根,到第四根,火柴才没有折断。
他点燃烟,大力地吸了一口,烟雾突然大量涌入肺部,呛得他一阵咳嗽。
“同志,请快一点,后面的人都等着呢!”他一直不接电话,外面的工作人员在接到接线员通知,来瞧他的门,提醒道。
“知道了!”
他粗声粗气应了一声,好容易忍住了咳嗽,又一口吸掉了小半截烟,扔到地上,用脚尖碾熄,上前一把接起了电话。
怕什么!
反正我不能哭,打死也不哭!
话机还没凑到耳边,就听到里面响起一个熟悉而又苍老的声音:“老二,是老二吗?你说话呀,妈都急死了!你这死孩子,多少年没回来,怎么连个声都不出!”
眼泪不自觉地从眼眶中涌出来,带着滚烫热力,顺着脸庞滑落。
贺援朝很想平心静气,用轻松地语调向母亲问声好,询问一下两老身体怎么样,老大结婚了没有,自己是不是已经当叔叔了,家里情况好不好。可一张口,他就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妈!妈!妈啊,我好想你啊!我昨天做梦,梦到了咱们家的房子,还有外面的宿舍院子,我看到你们在门口,可怎么走都走不过去,怎么看,都看不清你们的样子!妈,妈,我想你,想爸,想大哥,想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啊!”
然后,就是止不住的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