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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格尔在第一时间松开了手,应该是由于莲恩的巨大开门声造成的本能反应。安默拉迅速从被子里钻出来,按着自己脖子咳得撕心裂肺,可是她还没咳完就被莲恩担忧无比的惊呼声噎住了。
“亲爱的,感冒好些了吗?”
莲恩冲进门之后直接扑在了安默拉身上,她身材高挑,肌肉均匀,安默拉感觉肺都要被她压出来了。即便这样,安默拉还是打心底里感激莲恩,她把身子往莲恩那边靠了点,大口呼吸着她身上干净的阳光气息。
莲恩把自己的额头贴在安默拉额头上,担心地说道:“你体温有点低,还咳得那么厉害,是不是要找医师看一看?”
“谢谢……真的,谢谢。”安默拉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敢放开,她怕莲恩消失之后自己会死在门格尔手里。
她努力把气喘匀,刚刚门格尔的手一直藏在被子下,就连贴近的举动也看上去很像是在试探体温。很明显在莲恩眼中门格尔是在亲昵地查看安默拉的病情,而不是在试图杀死安默拉。
莲恩脑子里大概一辈子都想不到“门格尔先生要杀安默拉”这种事情。
安默拉有时候会感觉自己和莲恩根本不活在一个家庭里。在莲恩的生活中,门格尔先生学识渊博,为人和善,安默拉小姐乖巧听话,恬静可爱。而在安默拉的生活中,门格尔毫无人性,残忍薄情,她自己则永远处于狼狈不堪的境况之下,远没有看起来那么体面。
“我可以配药。”门格尔的声音很平静地响起,他听上去已经跟平常没有什么区别了。
“我不需要。”安默拉回头,尖叫着朝他吼道,“滚出去!立刻!”
门格尔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他坐在床边,眼神平和地注视着接近崩溃的安默拉。安默拉没有看他,但是能感觉得到那种视线,门格尔的视线里有种黏稠泥泞的触感,这让安默拉想起他凑在自己耳边说的那些话。
我爱你,用我的全部生命与智慧。
你是我的女神。
所以戴上我的项圈吧。
跟我一起下地狱怎么样。
我把一切都献给你,只要你答应死在我手里。
不要。
闭嘴吧。
快点消失啊。
你一个人去死吧。
我会活下来。
安默拉感觉自己在颤抖,刚刚濒临死亡的恐惧感在获救的一瞬间全部涌上来,她有多渴望活着就有多害怕死亡。而安默拉并不为这种恐惧感而羞耻,她明白正是有了对死亡的恐惧,自己才能更为谨慎地活下去。
莲恩被安默拉这声大叫给震住了,她迅速拉开跟安默拉的距离,一边摸了下自己的耳朵一边惊讶地说:“安默拉……你怎么了?”
“我带她上去看看。”门格尔冷静地对莲恩说道,他笑容的弧度十分平缓,但还是让莲恩放下心来。门格尔自己就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药剂师,莲恩小时候打架受伤全是他给的伤药,哦,痛经也是他帮忙调养的。
“安?”莲恩摸了摸安默拉的脑袋,“好吧,你一定是生病太难受了。没事的,门格尔先生能治好你。”
莲恩迅速把安默拉的反常归结于生病难受,她总是只能看见光明的一切。安默拉的情绪随着呼吸的平缓而渐渐冷却下来,她并不期待莲恩在某一天恍然大悟——原来一直受她尊敬的门格尔先生是个魔鬼而安默拉小姐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如果可以,安默拉希望深陷于绝望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莲恩现在这样就挺好的,生活在帝都那样繁荣的地方,与一群和她年纪相似的学员们打打闹闹,学习知识。而在偏远的边境小城里,她有一个温暖的港湾,一位值得信赖的长辈和一个惹人疼爱的妹妹。
“好的。”安默拉朝莲恩笑了笑,然后回头对门格尔道,“抱歉,我刚才不是针对你的,我身上有点疼。”
门格尔黑漆漆的眼睛里看不出一点温情,他笑着说:“没关系,你可以自己站起来吗?我们去楼上。”
安默拉按在莲恩肩上的手稍微紧了紧,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陷入担忧与难过之中的莲恩,然后从床上跳下来。门格尔朝她伸出手,他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实验时使用的白色手套,冰冷地朝安默拉笑道:“来吧,安。”
安默拉最终还是放开了莲恩,但也没有接受门格尔的搀扶。她下床后艰难地稳住了自己的身体,挺直脊背朝门外走去。门格尔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然后跟在她身后。
莲恩看着他们两人重归于好也松了口气。她想,门格尔先生孤身把安默拉拉扯大还真是辛苦,好不容易找了个女奴却又是她这样粗心眼又爱打打闹闹的。现在恬静乖巧的安默拉也开始走入叛逆期,也会因为病痛违逆父亲了,今后门格尔先生肯定更加为难。
希望他能早日为安默拉找一位温柔美丽的母亲。
莲恩走出去,看着这两人消失在阶梯拐角,也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你知道你刚刚差点杀了我吗?”安默拉听见了莲恩关上自己卧室门的声音,然后才对跟在她身后的门格尔发问。
门格尔恢复了那种冷漠中带着讥嘲意味的声音,虽然还是让人听了很不舒服,但比刚刚那种黏腻的感觉要好多了。他说:“呼吸停止之后不会立刻死亡,就算把你掐断气了也能救回来。”
安默拉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步子越来越快:“所以我该感谢你分寸掌握恰当?”
门格尔腿长,很轻易就跟在她的身后,保持着一个精准的可以给安默拉带来压迫感的距离:“不,不用谢,我对自己的财产还是有一定保护意识的。”
“……”安默拉无话可说了,憎恶像怪兽一样在她心里疯长着。
“你能听见天国的声音吗?”门格尔跟着安默拉一路走到了三楼,然后不耐烦地牵起她走向一大堆实验室的尽头。
安默拉感觉到了他常年戴在中指上的黑翡翠戒指,那颗异色的宝石就像他本人一样棱角分明,双手紧握时会让她觉得疼痛难忍。门格尔问这话的时候音调微微抬高,神情里带着点狂热的色彩,如果不是他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安默拉会以为他又发疯了。
“你信神?”安默拉有点疑惑,“我以为魔导师们都是不相信神灵存在的。”
严格来说门格尔并不是魔导师,他只是魔导系统的研究者,而非魔法的使用者。毕竟安默拉从来没见过他佩戴军方的魔法使用权限证明物,就连他对魔法的少量使用也局限于纯粹的魔导体之间的反应。
“别说傻话了,就连神圣帝国也有魔导军团和天空要塞,他们甚至服务于教皇,效忠于教廷。”门格尔声音轻快,他恶意地说道,“哦,我忘了,我没有教过你大陆历史。”
安默拉再一次沉默。
门格尔教她极为高深的魔导理论,但是从不教她大陆的风俗民情,反正他只需要安默拉能替他完成实验,又不是真的要把她培养成自己这样的学者。等安默拉大一点了,他也会教给她一点女性礼仪,那都是些陈年古董,仅仅是为了让安默拉别受莲恩这种野孩子的影响,至少看起来顺眼一点。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门格尔站在了走廊尽头,他们面前挂着一副巨大的画。安默拉的审美能力十分有限,而且画的样子看上去很抽象,所以她甚至没弄明白这到底是人物还是建筑物。也许只是门格尔自己随手涂出来掩人耳目的,但实际上它奇怪的画风让这面墙变得更可疑了。
安默拉平静地回答道:“天国的声音?没有,我只听见地狱三头犬的狂吠。”
对,没错,说的就是你!
“那么实验还需要一点改进……”门格尔似乎没听懂她的暗讽,他很认真地思考起今天的实验内容。那枚黑翡翠戒指泛出一点冷光,画上裂开一张巨口,狭长的隧道通向三楼的秘密实验室。
如果门格尔现在告诉安默拉,他做那么多实验只是为了让她“听见天国的声音”,安默拉一定会把他的牙打掉,十个莲恩也拦不住。
门格尔直接连拖带拽把安默拉弄进了隧道里,安默拉愤怒地朝他叫道:“我自己会走!”
“得了吧,前两次试图用暴力破坏隧道的不是你吗?”门格尔冷笑着推了她一把,安默拉直接撞在了试验台上。
安默拉感觉整个试验台上的试管都在震动,她回头:“那是因为你试图在隧道里猥亵我!”
“……”门格尔很明显地沉默下去,脸色特别难看,“听着,别把致幻药剂和我的本意混为一谈,我并没有性方面的强烈需求以致于饥渴到对未成年出手。”
“我相信你。”安默拉面无表情,“你的法律意识一定跟你的道德观一样坚.挺。”
门格尔看上去下一刻就会冲过来掐死她,但是他没有,他走到试验台边上,把那些被安默拉撞得摇摇欲坠的试剂重新放好。安默拉揉着被撞到的地方,突然记起来最近门格尔对她用过副作用为延缓外伤好转的药物,这个地方可能要痛上好几天。
安默拉看着门格尔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很可怕。因为她快要习惯了这种每天浸泡在不同的魔导药剂里,用不同的方法剖开身体植入魔导体的生活。她甚至习惯了在门格尔突然扑过来的时候迅速给他一巴掌,然后出门、关门。
可是这一切都是不正常的,安默拉觉得正常的生活应该像莲恩那样——看书,交友,恋爱,探索知识,义务劳动,将来报效帝国。
现在这种非正常的生活还要持续下去,一直到门格尔和她之间有一个人的生命突然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