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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第八十六代家主,沈岐,上告先祖。家门不幸,妖女为害。仙赐青鸢,天意所弃。生为不祥之身,恐为祸国之姬。宜斩宜诛谢罪天下,方能告慰先祖昭昭.”
沈岐在一旁念着祭文,每一个字落到青鸢耳中,字字成刀,句句为毒。汩汩的鲜血从青鸢嘴角流出,凄然的笑泅湿开来,一双眸子是看不到底的黑夜,将一切吞噬,诸人心里有些发颤,这样的女子,丝毫不像还活在人世。
“方才为妖女求情的是谁?”沈屿侧头问到。沈修阳目光一闪,垂头低语:“是小叔叔的女儿,沈修兰。”
“为妖女求情,罪不容诛!来人,上家法,杖毙!”沈屿目光阴沉,任人拖出那个吓得浑身哆嗦的紫衣女子,后者花容失色,哭喊道:“爹爹救我!修兰不敢了!修兰不想死!不想死!”
女子的声音变了调,恐惧的蹬着腿挣扎着,紫色罗裙满是泥泞狼狈不堪。可是她的父亲却不敢出来多嘴一句,只是背过脸去,浑身瘫软在地,瞬时被家仆拖了下去。
“爹——”沈修兰一声哀嚎,终于被拖了下去。不一会儿,后苑就传来骇人的板子声,诸人吓得心肝直跳,暗暗缩了缩脖子。
沈修兰的死,化为掏尽心肺的窒息向青鸢袭来。大脑里嗡嗡乱响,所有记忆混乱不堪。恨,满心的恨,纯粹到无暇的、美艳的、绝望的恨意。
佳人罗裙已经化为灰烬,肌肤裸露出来却没有一丝绮丽。因为满是烫伤的红色,间杂有焦黑色,像一团分不清四肢的腐肉,令围观的沈家人吓得浑身哆嗦,哭喊着“见鬼了见鬼了”。
屈辱、疼痛、哀然、恨意,一个接一个的浪头将青鸢湮没。一切的罪孽,只因为她是青鸢。祸国害民。百死不冤。只是因仙人的卜卦,她就不该活下来。只是因为仙人们的高高在上,一言九鼎,她就毫无反抗之力。
青鸢抬眸,竟是向沈岐挤出了一丝微笑,:“你,该死;你们,该死;一宫一阁一轩楼;该死;仙人天意,都该死!”
沈家人都不忍的别过头去,没有人认为她还能活下来。女子的四肢都被灼烫得变了形,肌肤无一处完好,唯有面部容颜完好,带着宛如从地狱血海里爬出来的笑意。
“慢着。放她下来。”沈岐的声音忽地响起,让诸人怔怔。
沈屿当先不满道:“才走了一半,大哥莫非是为了私情,要对先祖不敬,亵渎仙人天意么!”
“闭嘴!”,沈岐剑眉一竖,朗声喝道,“二弟,别忘了,我才是家主!”
沈屿被噎得满脸通红,但也只得令人放青鸢下来,让她躺在宗祠门口干净的石砖地上。冰凉的石砖地让青鸢恢复了一丝神智,她惊讶的瞧着沈岐在她面前跪下来,先是朝着沈家先祖牌位磕了个头,又转过身面向她,眸底有些恍惚。
“青鸢有罪,青鸢之父,生此血脉,亦该同罪!”沈岐的一番话让青鸢身子一抖,诸人也都是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
沈修阳当先跪倒,惊道:“爹爹,你说什么?”沈屿也是诧异得身子一晃:“大哥,你是家主,何罪之有?”
沈岐却没有理睬诸人,只是静静凝视着青鸢,眸底忽地焕发出温柔神采。这让奄奄一息的青鸢,瞳仁猛地收缩。
这是她熟悉的目光,是会让她坐在肩头,带她看庙会花灯;是会下令整个万年县进献白丁香,庆她五岁生辰;是六岁以前,属于她爹爹的目光。
青鸢呼吸一窒,有些喘不过气来。愣愣的瞧着沈岐笑意漫开:“你的娘,为着你被逼得自缢,是我没有守护好她。如今,我连唯一的女儿也守护不得。你说得对,我才是最该下地狱的人;你说得对,我早就没了颜面,为人父母。”
“你.”含着血的喉咙混沌不清的滚出一个字,青鸢却再没勇气说下去,她不知道如何唤他,如何来面对二人之间,十年的伤痛和疏离。
“小鸢,当年他们将你斩首,我阻止不了,只能劝说来将你流放崤山。虽然穷山恶水,但总是.总是有一点点生还的希望不是.。小鸢吃了很多苦罢,恨我也是应该的。方陵朔是塾间颇有名的夫子,我给你请来的。人们都说,养不教,父之过。多少能像普通闺阁般教你些东西,多少能值得起一点父亲之名.。”
沈岐语调轻柔,仿若夜间搂着小女儿,讲些仙人传说哄她入睡。青鸢的心尖似乎有一寸寸塌陷的声音,恍若有什么掐住了她的脖子,让她溺水般窒息。
沈岐“哇——”的一口吐出口鲜血,却向青鸢挤出一丝笑容:“世间有奇毒,名‘一世缘’。中者于幻境中,被至亲至爱之人杀死,精神崩溃顷刻毙命。我控制着剂量,每天吃一点点,每天小鸢都可以在梦里杀死我。如此苟延残喘拖了十年,陪小鸢一起痛苦。这样,小鸢能不能少一点点恨我,让我值得起一点点父亲之名.”
一世缘。世间至深之情,尽是无解剧毒。今生一世缘,黄泉路上好相伴。
沈岐似乎想伸出手来摸摸她的头,却最终停在了半空:“记得么,你曾经说过,想去庐州看看紫蓬山,尝尝正宗的鸭油汤包。我那时候也是摸着你的脑袋,答应天儿暖了就带你去。可是却没有等到,你就被赐名青鸢.这辈子,没有带我的小女儿过紫蓬山吃鸭油汤包,真是个不中用的爹爹。”
四下鸦雀无声。没有人敢上来阻止,所有人的表情都复杂无比,沈修阳噗通一声跪下,疯狂的对着沈岐磕头起来,涕泗横流。
“修阳,我的好儿子,沈家拜托了。”沈岐转过头,对着沈修阳一笑,粗厚的大手像孩子般抚了抚他的头顶,却没注意到一旁沈屿扭曲阴险的冷笑。
沈岐最后看向青鸢,他取出腰际长剑,似乎倦怠的一笑,温柔言语“小鸢,对不住了”。
这是青鸢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眼前便是寒光一闪,灼烫的血溅在她脸上,让她甚至来不及看清眼前的男子是如何倒了下去,如何对她最后的一笑。
她突然觉得好辛苦。活到十六岁,都没有此刻,那么辛苦。辛苦地看着亲人一个个抛弃自己,辛苦地看着原本她恨透的爹爹如此唤她小鸢,如此的笑着向她道歉。
甚至有一瞬间,她觉得,不如死了算了。可是下一秒。她还是那么想活着。
哪怕真的祸国殃民,她也要身为“青鸢”活下去。哪怕大魏万民血流成河,她也要吊住自己的最后一口气。至少,夺去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天下繁华,她都想一把化为灰烬。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弃我无辜,当诛!
这是最后响彻在青鸢心中,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响亮的呼喊。
当,诛!
剧痛从胸口传来,所有的魂魄生机发了疯般的,争相逃离她的躯体。
视线如镜子般破碎,记忆混乱不清。她放佛回到了小时候,爹爹拿了一杯白醋哄她是酒,看她被酸得蹙眉哈哈大笑;她看到娘亲被族人逼迫自缢,嘱奶娘捂住她眼睛,在她耳畔的温柔“小鸢,只是娘亲最爱的女儿哦”;她听见诸人贺礼如山恭祝她这个沈家大小姐福寿绵长;她看见修阳兄长和八大家世子打架为她抢回最爱的兔儿爷玩偶;她看见整个世界温柔绝望明媚残忍似长夜无边。
最终,化为了一片寂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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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郊。长安咽喉。有驻军二十万,以为拱卫含元。
一望无际的秦川平原上。数千名兵卒威风凛凛,神情振奋,青色细鳞甲鎏金貔貅头盔,身背錾银虎皮长弓,手执八尺镂铜玄铁刀戟,勇猛不俗。
“射!”申癸手举锦绣军旗,指向不远处军帐顶端悬挂的画像,赫然是含元殿金龙宝座。兵卒们竟然没有一丝犹豫,万箭齐发,唰唰的将那顶帐篷刺成了个筛子。
申癸满意的点点头,军旗指向另一座军帐,画像上是隐现紫微宫、缈山阁、虚海楼一派神仙气象。除了几个将军,诸兵依然没有半分犹豫,万箭如雨纷扬射来。
申癸微微蹙眉,对着几位将军喝道:“军令之下,犹有迟疑!拖出去,斩!”
那几个将军吓得慌忙求饶:“公子恕罪!那是一宫一阁一轩楼,属下不敢违抗仙人!”一番话还没说完,几只羽箭就唰唰的刺穿了他们的胸膛。
申癸放下长弓,冷冷喝道:“众将听令!军令如山,如有迟疑,此为下场!”
诸兵吓得缩了缩脖子。军旗又指向了一顶帐篷,画像上是一名女子,青罗衣衫,七尺长发,辨不清容颜。但诸兵忽的踌躇起来,只有稀稀疏疏的一部人射出了羽箭。
“斩!”申癸叹了口气。可是拖出去斩的并不是没有射箭的,而是射了箭的那百名士兵。现场又响起一片鬼哭狼嚎,更多人的眼眸流露出了不解。
“要射她?先把箭对准我。”一个声音悠悠传出,一袭青色衫子的公子缓缓踱出,眸底是冰冷的凉意,就算是夏日,也让诸人感到心里发颤,恭敬地跪倒一片。
于是他们俱俱记下,就算弑君弑仙,这个女子,却决计不能伤了丝毫。
申癸乜了他一眼,瞧他嘴角还沾着粒西瓜籽,脑袋有些生疼:“方大夫子,西瓜可还合意?”
方陵朔噙笑点了点头,又似想起了什么,伸展开衣袖问道:“本公子今儿穿了和鸢鸢一色的衫子,名唤天青碧,你瞧着如何?”
申癸耸了耸肩,转过头去,忽地语调有些低沉:“按你的意思,往沈府找,方才有了下落。清渠郊外。人,都不成样子了。”
方陵朔些些眯了眼,忽地嘴角微微上勾,这一抹笑意在诸兵看来,却是比怒还可怕。这是修罗的笑意,是将性命任意玩弄在指尖的,复仇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