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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七 月迷津渡
送走了被大案搞得兴奋不已的周子秦,黄梓瑕也起身向李舒白告辞。
就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看着眼前摇曳的蜀葵花,那月光下艳丽的颜色陡然迷了她的眼睛,她恍惚地站在花前许久,忽然想到一件事,心口一阵冰冷,脸色蓦然苍白。
夏末,夜风渐感凉意。李舒白站在她的身后,看见她的身躯忽然轻微地发起抖来。他低低问了一声:“怎么了?”
她慢慢回头看他,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话。
李舒白见客栈院内偶有人来往,便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屋内,关了门,问:“你想到了什么?”
“我父母,还有哥哥……祖母……”她双唇颤抖,几不成声。
李舒白自然明白了,低声在她耳边问:“你怀疑,你的父母也是死在鸩毒之下?”
她狠狠咬着下唇,强迫自己清醒一点。她的手抓着桌角,太过用力,连关节都泛白泛紫了:“是……我想,确认一下……”
“你先喝口水。”李舒白给她倒了一杯茶,站在她的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问,“你真的,要确认一下?”
她抬头看着他,那双眼睛在灯火之下,渐渐蒙上一层泪水,被灯光一照,她的眼睛茫然而恍惚,直如水晶般晶莹。
她死死咬着下唇,点一点头,说:“是。”
他不再说什么,抬起手在她的肩上轻轻一按,便疾步走出客栈,奔到巷子口。
远远月光之下,周子秦没有骑马,正牵着蹦蹦跳跳地往郡守府方向而去,那三步一蹦、五步一跳的样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心中的喜悦。
他在后面喊道:“周子秦!”
夜深人静,空无一人的路上,周子秦听到声音,赶紧拉着小瑕一路小跑着回来:“王兄!还有什么事情吗?”
李舒白低声说:“我们出去走一趟。”
周子秦顿时兴奋了:“太好了,把崇古也叫来,我带你们去吃蜀郡最好吃的鱼!花椒一撒别提多香了……”
“她不去。”李舒白说道。
周子秦“咦”了一声,问:“那我们去……哪里?”
“掘墓。”
周子秦顿时又惊又喜:“这个我喜欢!我和崇古配合得很好的!我们绝对是挖坟掘尸两大高手,配合得天衣无缝……”
“小声点。”李舒白提醒他。
周子秦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李舒白又说:“她前几日累了,今晚得休息一下。”
“这么刺激的时刻,他居然选择休息……真是太没有身为神探的操守了。”周子秦撅着嘴,然后又想起什么,赶紧问,“王爷重伤初愈,这种事情……不如就让我独自去做好了,保证做得一丝不苟,十全十美!”
李舒白望着沉沉夜色,成都府所有的道路都是青石铺彻,年深日久,磨得润了,月华笼罩在上面,反射着一层微显冰冷的光芒。
他慢慢地说:“这可能是本案之中,第一个有利于她的证据,我不能不去。”
周子秦有点诧异,问:“她?哪个她?”
李舒白不说话,只问:“你能出城吗?”
“这个绝对没问题,虽然我来的不久,但城门所有人都是我哥们了,我就说夜晚出去查案,保证替我们开门。”他说着,又悄悄凑近李舒白耳朵,轻声问,“去哪儿挖?”
李舒白转头看向城外山上,目光反映着月光,又清冷,又宁静。
他说:“黄使君一家的墓上。”
蜀郡以西,城郊银杏岭旁,面南无数坟茔。
“都说这块地风水特别好啊,所以很多有钱人都在这里买坟地。黄使君死于非命之后,黄梓瑕出逃,他族中凋落,没有什么人来收捡尸骨,是郡中几个乡绅筹钱,将他葬在此处的。”周子秦拿着刚从家里拿来的工具,绕着并不高大的坟茔转了一圈,看着墓碑上的字,叹息道,“碑上没有黄梓瑕的名字啊。”
李舒白淡淡道:“终会加上去的。”
“不知道黄梓瑕有没有过来看过父母的坟墓呢。”他说着,在青砖瓮砌的坟墓上寻找着下手的缝隙,“这么说的话,其实我要是每天悄悄守在这边,肯定能等到黄梓瑕悄悄回到蜀地祭拜,到时候我跳出来把她一把抓住,跟她说,我们一起联手破解你父母的血案吧!王爷您说,黄梓瑕会不会被我感动,从此留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破解天下所有奇案……”
“不会。”李舒白冷冷地打断他的话。
周子秦压根儿不会察言观色的本事,还在喜滋滋地说:“也对。所以我现在的方向也是正确的,我准备联手崇古,先把黄家的这个案子给破了,到时候黄梓瑕一定会回到蜀郡,找到我向我致谢,那时我就对她说——”
周子秦说着,仿佛黄梓瑕就在他的面前一般,手一挥,十分豪迈地哈哈大笑:“不必多礼啦,黄梓瑕,这都是本捕头应该做的!如果你要感谢的话,你就留下来吧,我们一起为造福蜀郡百姓而携手破案,成就一代美名!”
李舒白颇有点无奈,直接把话题岔开了:“你觉得从哪里下手比较方便?”
周子秦又研究了一下旁边太夫人和叔父的墓,然后说:“一晚上要挖五个墓也太难了。依我看,叔父的墓,虽然也是青砖砌的,但形制要小很多。而且蜀郡乡绅们只是顺便帮他收敛,活做得不细。依我看,从墓后斜向下打洞进去,到天亮前,应该能挖出来了。”
两人对照墓碑的方位,在墓后开挖斜洞。毕竟是新下葬的土,十分松软,很顺利便打到了墓室,挖下了墓砖后,出现了棺木的一头。
“这里应该是头部方向,到时候也剪一绺头发回去。”周子秦一边拆着棺材板一边絮絮叨叨,“这回我们算运气好啦,上次在长安啊,也有一桩疑案,大理寺要求开棺验尸。结果那户人家真有钱,坟边的土都是用鸡蛋清和糯米汁搅拌过的,风吹日晒硬得跟铁似的,大理寺一干人挖了四五天,才算把墓室给挖了出来,结果那砖缝上又浇了铜汁,密不透风的一个笼子,最后终于被我们给整个掀了才算完……”
“你爹也把你给掀了吧?”李舒白问。
周子秦吐吐舌头,说:“王爷真是料事如神。”
将到天明的时候,李舒白回到客栈,看见黄梓瑕的房间里还透出隐隐的灯光,他犹豫了一下,见厨房的人已经在准备早餐,便让他们下了两碗汤饼,敲开了黄梓瑕的门。
黄梓瑕应声开门,她显然彻夜在等待他的消息,熬红了一双眼睛。
李舒白将东西放在桌上,示意她先吃一点。
天将黎明,一室孤灯。黄梓瑕捧着温热的汤饼,沉默地望着他。
他望着她,终于还是开了口,说:“是鸩毒,无误。”
黄梓瑕猛地站起来,那碗汤饼差点被她打翻。李舒白不动声色地抬手将碗按住,说:“先听说我。”
黄梓瑕咬住下唇点点头,却无法抑制自己身体的微微颤抖。她勉强抬手按住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看着他。
“凡事关心则乱,你虽然一向冷静,但毕竟事关亲人,必定会方寸大乱,所以我不让你跟着我们过去,是担心你到时太过激动,反倒不好。”
“嗯……我知道。”她勉强道。
“如今你父母的案情有了重大突破,相信你洗雪冤仇指日可待。”他说着,将那碗汤饼往他面前推了推,“但目前你最重要的,还是先照顾好自己,若你寝食难安,被悲哀所困,又如何能为家人翻案,又如何能洗雪冤屈呢?”
她默然点头,然后将碗端起来,一口一口全部吃完了,然后放下来看他。
天边已经透出微明,又将是一个夏日清晨来临。
李舒白才对她说:“按鸩毒的特性来看,你的父母,与傅辛阮和温阳一样,都是中了第二回提炼的鸩毒。所以,下毒的人绝对不是手持砒霜的你。”
她默然点头,勉强抑制住自己的眼中的泪,颤声道:“是……这么多日以来,我一直想寻找一个突破口,可无论如何追溯,所有的证据都对我不利——到现在,总算有第一个决定性的证据出现了,我作为凶手的可能性,或许就可以就此推翻了……”
“是,千里荒原,总算出现了一线生机。”李舒白声音低低的,略带疲惫。这一夜他与周子秦挖掘坟墓,也顾不得自己有洁癖了,甚至连死尸身上剪下来的头发都握住了——虽然事先戴上了周子秦给他的手套。
黄梓瑕却在激动之中,忘记了向他道谢,只问:“我父母的尸身……现在怎么样了?”
“因五个人的症状及食物都是相同的,而且时间也稍显急促,所以我们只剪了你叔父和兄长的头发过来检验,都是鸩毒无疑。我想,或许可以先让子秦借此案放出风声,然后堂堂正正为你的父母再行验尸,如果确定是鸩毒,就可一举洗刷你的罪名,推翻旧案,重新立案再审了。”
“我现在……心乱如麻,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她说着,伸手拔下头上的发簪,在桌上慢慢地划着。
一开始,她的手还是颤抖的,划的线条也是凝滞缓慢的,但到得后来,她的手却越画越快,以中间的鸩毒为联系,线条一根根向着四方衍生。她一边画着,一边低声将自己的疑问一一理出来:
“首先,鸩毒从何而来,下手的人是否与宫廷有关?是否为同一人下手?”
“第二,同样的毒,我家的惨案与傅辛阮的案件又有何关联?双方交接点何在?”
“第三,鸩毒如何下在我亲手端过去的那一盏羊蹄羹中?”
“第四,傅辛阮与温阳的鸩毒从何而来?为何要以这种方法殉情?”
李舒白看着她列出来的疑问,略一思索,说:“这其中,最方便下手的,应当是第三和第四条。如今时候尚早,我们先休息,下午到使君府,我已经让子秦查探之前使君府中有可能接触到那一盏羊蹄羹的所有人,下午我们过去,应该就有结果了。”
川蜀郡守府,位于成都府正中,高高的围墙,圈住大半条街。
自郡守府大门进入,前面是衙门正堂,左边是蜀郡最大的库房,右边是三班衙役的住处,后面是郡守宅邸,宅邸旁边是一个小花园。
这是黄梓瑕闭着眼睛也能走出去的地方,她最美好的少女时代,已经随着那一日的血案,永远葬送在这里。
她跟着李舒白从侧门进入捕快房,周子秦正翘着脚在里面吃着松子糖,看见他们来了,赶紧一人给分了一块,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卷纸,说:“来来,我们研究一下。”
如今正是午末未初,捕快房中空无一人。
“昨晚我和王爷剪了头发,将坟墓原样封好之后,马上就回到我居住的院中检测好了毒药,确属鸩毒无误。”周子秦得意洋洋地说,“王爷立即便命我调查府中所有人等,以我的人缘和身份,打探这种消息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展开那卷纸,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周子秦的字虽然一般,但胜在端正,极利于阅读。
厨娘一、鲁松娘,掌管厨房食料。案发当夜将厨中未吃完的羊蹄羹与其他食料一起锁入柜中的经手人。现状:前日儿子生病,向门房阿八借钱两吊。
厨娘二、刘四娘,掌管灶火,手下两个烧火丫头。案发当日领着一个烧火丫头在厨中做饭。现状:基本如旧,新添小银戒指一个,到处对人炫耀。
厨娘三、钱大娘……
杂役一、二、三……
丫鬟一、二、三、四……
黄梓瑕也不由得佩服起周子秦来。郡守府上下人等四十多个,他一个上午打听得清清楚楚,而且事无巨细,简直比市井八婆还要厉害。
“这个……平时我就经常注意打听这些,这个是神探的日常素养嘛对不对?”周子秦义正词严地说,“我相信,黄梓瑕肯定也十分注意关注这些。”
“我想没有吧。”黄梓瑕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李舒白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一目十行将那些资料看完,然后丢到桌上,说:“所以,你一上午的调查发现,没有任何人有嫌疑?”
周子秦终于略有羞愧:“是……是啊。因为,鸩毒是皇室专用的秘药,如果有人交给府中人下毒的话,这个投毒的人必定不是被杀,就是被对方视为心腹飞黄腾达——可如今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变化,足以说明,显然并没有那个人因投毒事而与上层扯上关系,发生变化。”
黄梓瑕点头,肯定他的想法:“子秦这次分析很正确。”
周子秦顿时就得意起来了:“所以啊,其实我是个很有天分的人,假以时日,我和黄梓瑕联手,崇古你的京城第一神探地位可就难保啦哈哈哈~”
黄梓瑕和李舒白无奈相望,一致决定忽略掉这个人。
“所以,接下来我们的突破口,只能从傅辛阮与温阳的殉情案下手了。”
温阳的家在成都府西石榴巷,巷中颇多石榴树。正是夏末,石榴花已经半残,一个个拳头大的石榴挂在枝头,累累垂垂,十分可爱。
温家也算是好人家,三进的院落,正堂挂着林泉听琴的画,左右是一副对联:“竹雨松风琴韵,茶烟梧月书声”。
迎上来的是一个老管家,须发皆白,面带忧色。上来先朝他们躬身行礼:“见过周捕头。”
周子秦赶紧扶起他:“老人家不必多礼啦。”
老管家带着他们在堂上坐下,让一个小僮仆给他们煮茶,又叫了家中厨娘和杂役,过来见过他们。
“我们老爷先祖曾出任并州刺史,后辞官回归原籍。老爷今年三十七岁了,十余年前也曾经热心功名,但屡试不中,也就淡了。等父母和妻子去世之后,老爷更是深居简出,一心只读老庄,常日在院内莳花弄草,不与人接触。”
周子秦点头,问:“那么,他与傅辛阮——就是那个殉情的女子,又是如何认识的呢?”
“老爷祖上留下有山林资产,每年收入不错,夫人去世后他也不续弦不纳妾。他素来最喜王右丞诗意,说王右丞也是断弦不续,等日后到亲戚中过继一位聪明的也就行了。”管家说着,一脸疑惑地问,“请问捕头,这王右丞,是谁啊?”
周子秦说道:“就是王维王摩诘了。”
“哦哦。”管家应着,但显然他也并不知道王维是谁,只继续说,“老爷家中无妻室,所以有时也会去坊间找一两个女子,只是他从不带这些风尘女子回来,我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了。”
周子秦悄悄地压低声音说:“这会儿怎么不学王维隐居别业了,反倒去花街柳巷?”
黄梓瑕没理他,问那个老管家:“老人家,请问当日你们老爷出门,是否曾对你们说过什么?”
“当日……他似是应一位友人之邀,说是要去松花里,我也记不太清了……唉,老爷虽薄有资产,但这两年山林收成不好,身边原本有个亲随伺候着,前些年也辞掉了。如今家中统共只有我一个,厨子一个,杂役一个,还有个我孙子,偶尔跟着出去跑跑。”他一指正在煮茶的小僮仆,唉声叹气道,“你们说,一个家没有女人打理,可如何能兴旺得起来呢?就连前几日,和老爷同个诗社的几个人过来祭奠,有位大官员——好像是姓齐的来着,在老爷书房逗留了许久,对我们叹息说,你家老爷早该找个女人操持的。”
“这么说,你们对你家老爷在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老爷从来不提,也自然不会带我们出去……真是一无所知啊。”
见老管家一问三不知,家中厨子杂役和小童子更是个个摇头,周子秦也只好带着李舒白、黄梓瑕,三人一起到后院查看。
后院是书房,满庭只见绿竹潇潇,梧桐碧碧,松柏青青,山石嶙嶙,一派孤高清傲的气质。
周子秦说:“这里让我想起了一个地方,是哪里呢……”
他还在抓耳挠腮想着,李舒白在旁边说:“鄂王府。”
“对啦,就是鄂王那个专门用来喝茶的庭院!这种刻意构建的诗意,真是让人受不了。”周子秦摸着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一边走到书房,查看里面的东西。
只见书房迎面是一排博古架,绕过架子之后,是两排书架,一个书案。书案后陈设着屏风一架,上面墨色淋漓,写着一幅龙飞凤舞的字,正是王维的《山居秋暝》,落款是并济居士。
屏风右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看来年岁已久的画,画的是一只蝴蝶落在粉红色绣球花上。画的颜色略有陈褪,显然已经是旧物。满堂之中唯有这花蝶娇美可爱,让黄梓瑕的目光停留了一瞬。
桌上有几张纸,已经被收拾好了,放在案头。
周子秦过去拿起来一看,第一张的第一个字是提,后面几个字是“提於意云何须陀洹能作是”,周子秦念着,莫名其妙地看向李舒白和黄梓瑕两人,黄梓瑕微一皱眉,而李舒白已经念了下去:“‘须菩提,於意云何?须陀洹能作是念‘我得须陀洹果’不?’”
黄梓瑕恍然大悟,接下去念道:“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须陀洹名为入流,而无所入,不入色声香味触法,是名须陀洹。’”
周子秦对着那张纸上所写,确实是他们两人所念的这样,但他还是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
黄梓瑕解释说:“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的一段,看来他曾抄写过这段经文。但次序放乱了,所以你一时读不懂。”
周子秦“哦”了一声,将经文放下了。
黄梓瑕想了一想,走过去将经文翻了一遍,又重新理了一遍,有点诧异:“前面的不见了。”
“咦?”正在研究他藏书的周子秦转头看她,“这种东西难道也有人要?他字写得挺一般的。”
“嗯,你刚刚念的这一句,就是这边所有经文中,最前面的一句了。”她将其他的纸张理好,放在案头,用一个玛瑙狮子镇住,然后在架子和各个抽屉中找了一遍,却怎么都没找到前面的几段了。
“剩下的,还有这几封信。”他们从一个锦盒中找到几封信,拆开来一看,周子秦顿时激动起来:“是傅辛阮写给温阳的!”
温郞见字如晤:
多日阴雨,长街水漫,无从跋涉也。念及庭前桂花,应只剩得二三,且珍惜收囊,为君再做桂花蜜糖。
蜀中日光稀少,日来渐觉苍白。今启封前日君之所赠胭脂,幽香弥远,粉红娇艳,如君案前绣球蝴蝶画。可即来看取,莫使颜色空负。我当洒扫以待,静候君影。
辛阮书上。
周子秦不由得感叹说:“他们日常挺好的,真是恩爱旖旎。”
再看看下面的,除了傅辛阮几封信之外,多是些诗社来往酬酢,没什么出奇的。
周子秦说:“看来前面那半部《金刚经》是没了。说不定,是被管家他们当成废纸扫出去。看这府中老的老小的小,厨子杂役什么的,应该是一个也不识字的,哪知道有些有用,有些没用啊?”
黄梓瑕摇头道:“正因为不识字,所以他们肯定会敬惜字纸,免得扫错一张纸,被主人责骂。尤其是,这个主人还似乎很得意自己的书法。”
“何以见得啊?”周子秦见她又说出了自己不曾察觉的事情,有点不服气地问。
“这纸上的字迹,与屏风上的,是一样的,不是么?能将自己的字制成落地屏风欣赏的,难道还不得意自己的书法么?”
“可是屏风上的落款是‘并济居士’啊?”
“温者,柔也,阳者,刚也,温阳是觉得自己的名字一柔一刚,刚柔并济,所以才取了这个别号而已。”
“真的吗?”周子秦半信半疑,走到院中,抬手招了招正在院外收拾东西的杂役:“喂喂,你过来!”
杂役赶紧跑进来,问:“捕头有何吩咐?”
他问:“书房中这架屏风,从何而来?”
“是老爷亲手所书,写废了足有二十来匹绢才写好的,他好像很喜欢这幅字,所以特地叫人拿去做了这架屏风。”
黄梓瑕在周子秦身后问杂役:“平时你们可有丢过字纸篓?”
“有啊,但是都要老爷发话的!自从几年前我将老爷的一首诗当成废纸扔掉之后,我们现在凡是要收拾书房,必要等到老爷在时,一张张问过他之后,我们才敢丢呢。”
周子秦用仰慕的眼神看着黄梓瑕,只差在脸上写“我们联手打败黄梓瑕吧”几个大字了。
李舒白将书房内又打量了一遍,然后问衙役:“那幅蝴蝶绣球的画,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这个可难说……老爷有几张藏画,也有山川的,也有河流的,高兴的时候就亲手换一幅挂一挂,我们做下人的,自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挂的。”
“你记忆中这幅画出现的时间呢?”
“呃……应该是近几天吧,总之应该没多久,之前也没见过。”
等衙役走了,周子秦环视周,说:“看来似乎没有其他异常了,我们还要呆在这里吗?”
黄梓瑕将手指向松花里的方向:“走吧,去案发现场看看。”
刚走出温阳家门,黄梓瑕一眼看见站在街角的人,脚步便不由停住了。
她看见巷子的另一边,一条修长挺拔的人影正站在河边绿竹之下。
竹子潇潇簌簌,他的身影清匀修长,两者相得益彰。
黄梓瑕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而周子秦则兴高采烈地冲他招手,问:“咦?你不是禹宣禹学正吗?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在京中曾见过面的!”
禹宣向他点头,目光在黄梓瑕的身上稍稍停了一下,先向李舒白行礼,然后才对周子秦说:“我正是有事要找少捕头。”
“你说你说!”周子秦蹦跳着就过去了。
他指着身旁的一个空壶、一个竹篮,说:“今日晨间,我去广度寺求了些净水,去祭奠黄郡守。”
黄梓瑕的身子陡然一震,下意识地收紧了自己的双手。马缰绳在她无意识收紧时紧紧勒住了她的手掌,因为太紧而渐渐青紫,但她却浑然不觉。
李舒白看见了,也不说话,只抬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她骤然醒悟,慢慢松开马缰,身子却依然没动。
周子秦丝毫未察觉他们这边的动静,只咦了一声,问禹宣:“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
禹宣摇头,说道:“并不是。”
“那么……”周子秦有点疑惑地看着他。
“只要身在成都府,我每日都会去墓上洒扫。”他说道,目光从周子秦的身上滑过,又定在黄梓瑕的身上。他的目光比此时身旁流水的光芒还要明净清澈,声音比此时穿过竹林的风还要低喑,“昨晚又偶尔梦见了往事,有所感念,所以才去沐善法师那边求了净水,带些果品前往祭拜。”
周子秦惯爱理会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一听便追问:“沐善法师这边的净水很有名吗?好像很多人都去求。”
禹宣点头说道:“沐善法师道行高深,是蜀郡最有名的高僧。近日,成都府更是传说他禅房后有一眼泉水,听他多年诵经感化,一夜之间水势大涌,从方寸泉眼变为尺许流泉,世人都说是奇迹。所以大家纷纷前往取水,据说若再得沐善法师诵经,即可成为净水,可使生人六根清净,可使亡魂超度往生。”
黄梓瑕牵着马,站在竹林之中,听他娓娓说来,不觉恍惚。想起当年他们并肩在成都府的大街小巷走过,他口中一草一木似乎都有典故,引人入胜。
周子秦点头,说:“改天我也去打点水喝一喝。”
禹宣点头,向周子秦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周少捕头,今日我从义父墓前回来,便即往衙门找寻你,又跟到这里,是因有一件大事,需要告知。”
周子秦赶紧问:“什么事情?”
“前几日我去清扫坟墓时,发现叔父与义兄的坟墓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但砖石瓮砌还算完整,只是外面泥胎有动。我想,会不会是有人意图掘墓?”
周子秦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了,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黄梓瑕,尴尬地对着她扯了扯嘴角。
他还自夸自己掘墓手艺好呢,没想到一下子就被禹宣发现了——不过他想禹宣肯定不会发现的是,发掘墓穴的人,全都正站在他的面前,而且,一个是当朝夔王,而另一个就是他来求助的捕头。
禹宣当然不知道自己面前这个正一脸复杂表情的周少捕头就是犯人,只缓缓说道:“我想,成都府所有人都知道,黄郡守廉洁清正,墓葬中多是笔墨书籍,哪有盗墓贼会瞄中这样的墓穴?”
周子秦正义浩然地点头:“没错!禹兄弟说的是!我想此事必有蹊跷!”
黄梓瑕低头默然不语,只望着旁边的竹枝发呆。
李舒白将那竹枝拉下,细细地观看上面的脉络,仿佛那上面有金玉真言似的。
周子秦瞄瞄他们两人,见神情都是幽微沉郁,滴水不漏,也并未出声帮自己说话,只好反问禹宣:“那你的意思是……那些人为什么盗掘黄郡守的墓葬?”
禹宣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但总是有原因的吧——比如说,想要借此对新任郡守不利;或者,周捕头应该也知道,黄郡守的女儿黄梓瑕出逃后,至今没有音讯。或许有人想要借此将黄梓瑕引出,以对其不利?”
一提到黄梓瑕,周子秦顿时大惊:“不会吧?有这样的用意?”
“我不知道……只是,我希望周捕头帮我留意一下,是否有这样行踪不轨的恶徒。或者……”他的目光转向黄梓瑕,声音微微地扬起来,“让黄梓瑕知道,可能背后有一股她还看不见的势力,准备对付她。”
“哦……我们会注意的,衙门一定会多加注意,妥善保护黄郡守的坟墓。”周子秦说着,偷偷向黄梓瑕和李舒白挤挤眼,意思是“你看,这人想得真多,却想不到是我们做的,哈哈哈!”
而黄梓瑕却没有理会他这个小表情,她站在竹林之中,在萧萧的风中思索片刻,然后抬头看向禹宣,目光平静而澄澈:“多谢你好意转告,也多谢你为黄梓瑕的安危着想。但此事……我想背后可能并没有什么势力介入,无需太过担忧。”
他不解地望向她。
她将目光转向别处,说:“是我们做的。”
禹宣顿时愕然,甚至连脚步都不稳,不敢置信地退了一步。他喉口挤出几个艰涩的字,几不成句:“你……你们去挖黄郡守和其他人的坟墓?”
黄梓瑕点了点头,说:“是。我们还找到了,黄梓瑕不是杀人凶手的确凿证据。”
禹宣瞪着她,口中喃喃又问了一遍:“你亲手去挖……黄家亲人的坟墓?”
“其实崇古那天生病了,没有去,是我为了重新验尸翻案,所以和……所以我一个人去的。”周子秦把李舒白掩饰了,得意地说,“我的手脚很干净吧?挖开坟墓验尸完毕之后,我又全部重新砌了一遍。如果你不是天天去扫墓的话,我敢保证,两三天后,或者只需要一场雨,就再也没有人能发现蛛丝马迹了。”
他自吹自擂,禹宣却压根儿也没理会他,只大步走上前去,抬手按住黄梓瑕的肩,紧紧地盯着她问:“重新验尸的结果如何?你所说的黄梓瑕不是杀人凶手的确凿证据又是什么?真凶是谁?如何杀人的?为什么要栽赃嫁祸?嫁祸的手法又是什么?”
黄梓瑕见他那双一贯明净清澈的眼中瞬间布满血丝,几乎失去了理智,只能叹了一口气,说:“你冷静点,我还没找到真凶。”
“但你……已经证明清白?”他又追问。
黄梓瑕默然凝视着他,慢慢将他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拉下来,却并不说话。
李舒白转头看周子秦,问:“子秦,我刚刚没注意,温阳房内那幅绣球花,画了几瓣花朵?”
周子秦顿时脸上汗都下来了:“啊?这个和本案……有关系么?”
“没关系,但本王想去数一数。”他说着,转身便走了。
周子秦只好苦着脸对黄梓瑕挥挥手,赶紧快步跟上他。
黄梓瑕见李舒白离去的脚步轻捷,便安心地收回目光,对禹宣点头说:“是,我亲人致死的原因,不是砒霜。”
“不是砒霜?难道说……”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他依然无法避免震惊,只能怔怔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惊骇,懊悔,欣喜与恐惧交织成复杂的激流,让他几乎站不稳身子。
直到无意识地连退了两步,后背抵上一丛竹子,禹宣才靠在竹子上,目光虚浮而悲怆,盯着黄梓瑕颤声问:“我……我错了?”
黄梓瑕凝望着他,神情平静地说道:“是。虽然我买过砒霜,虽然你说曾看见我拿着那包砒霜,面露怪异的神情,但这一切,都与我亲人的死无关——因为他们并不死于砒霜之下。”
“我……冤枉了你。”他茫然地重复着,身体瑟瑟发抖。
“是。而你不相信我,将我给你写的情书作为罪证,亲手给我加诸了难以洗清的罪名。”黄梓瑕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她定定地直视他,声音低沉而平静,“不过幸好,我们已经发现了难以辩驳的事实真相,总有一天能洗清冤屈。”
禹宣睁大一双眼睛,怔怔地盯着她。
他看到她站在自己面前,瞳孔明净,全身披满盛夏的生机。日光照在她的身上,只让她看起来显得更加明亮灼眼,几乎刺痛了他的双眼。
因为眼睛的疼痛,他抬起手背,遮住了自己面前的她,也遮住了自己眼前薄薄的朦胧,免得被她看见,自己的失控与悔恨。
他想起自己那时的怨恨,恨她一瞬之间破坏了自己的家——在他流浪了多年之后,终于寻到的一角庇荫,一缕温暖,却被自己所爱的人亲手破坏。他的脑中挥之不去,白天黑夜都是她捏着那包砒霜的样子,她那时冰冷而诡异的神情……那些爱便转成了浓黑的污血,铺天盖地将他淹没,让他的神智都不清醒。等他回过神来之后,他已经身在节度府,那封情书,已经呈在范应锡的案头。
他靠在身后的竹子上,只觉得一身都是虚汗,命运在他眼前的世界中劈下两个幻影,让他颤抖着,胸口如钝刀割肉,痛到无法自拔。
一个幻影,是他十六岁那年初夏,看见赤脚踩在泥泞之中的黄梓瑕,日光恍惚晕红,整个天地被染成血也似的颜色。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美丽得如此不祥。
而另一个,则是他十四岁那年,睁开眼睛看见日光从破旧的窗棂外照进来,周围静得可怕,毫无声息。他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然后看见斑驳的泥墙上,晕红的日光映着他母亲的人影,从梁上悬挂下来,似乎还在轻轻晃荡。
人生往往就是这样,遇见了什么人,永别了什么人,似乎都是一样的颜色,于是,也分不清这命运到底是喜是悲,这眼前大团的鲜红色,是血迹还是光明。
黄梓瑕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恍惚响起:“我已经将当时府中人全都调查了一遍,尚未找到有嫌疑的人。因此,如今先着手调查的,是松花里傅宅的杀人案。”
禹宣用力地呼吸着,胸口急剧起伏,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声音略微颤抖,但毕竟还是勉强能成声了:“你说,你已经证明自己不是凶手,因为……那不是砒霜的毒?”
“是鸩毒,发作时的状况,与砒霜十分相似,所以就连成都府最著名的老仵作,也多次验错。”黄梓瑕点头。
他望着她,许久,又问:“那么鸩毒是从何而来?又是如何放进去的?若是鸩毒的话,你要在路上不动声色加一点,岂不是比砒霜更加简便?”
黄梓瑕反驳道:“我并无任何方法弄到鸩毒!这种毒药只在宫廷流传,民间鲜少发现。而且,故意用死后模样相同的鸩毒来造成砒霜毒发假象的,必定是他人要栽赃嫁祸给我。”
“那么……那封信又如何解释?”他的声音,微颤中含着一丝犹疑,让她知道,他始终还是无法彻底相信自己。
黄梓瑕愣了愣,想起了她当初在龙州时写给禹宣的信,便说道:“那封信……只是我随意发散,你多心而已。”
“是么……”他说着,但终究,望着她的神情还是和缓了,“或许,我之前执着认定你是凶手,大约是我错了……若有什么需要,你尽可来找我,我也想和你一起,将义父义母的死,弄清楚。”
“嗯,还有松花里殉情案,此案中有些事情,我确实需要你帮忙。毕竟,这桩案子中,有一个死者也是你认识的人。”黄梓瑕长出了一口气,轻声说,“这回的松花里傅宅案子,可能与我爹娘的事情有关。因为……所用的毒,是一样的。”
“鸩毒难道真的如此稀少?”他问。
她点头,说:“对。”
禹宣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等着眼前那一阵昏黑过去,然后才说:“温阳与我交往不多,但之前曾在同一个诗会中,偶有碰面。”
黄梓瑕便问:“你对他与傅辛阮交往的事情,知晓吗?”
禹宣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什么,问:“听说……他是和一个歌伎,殉情自杀?”
黄梓瑕点头,又问:“他平时为人如何?”
他垂下眼,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温阳平时在人前沉默寡言,但私底下……风评不好。”
“什么风评呢?”黄梓瑕又追问。
禹宣欲言又止,但见她一直没有放弃,才说:“他私行不端,是以我对他敬而远之。”
黄梓瑕心下了然,大约是温阳出入花柳之地被人发现,以禹宣这种个性,自然不会与他来往。
“那么,其他人也知道温阳的所作所为吗?”
禹宣摇头道:“应该不多,不然我们那个诗会的人大多洁身自好,怎么会与这种人厮混呢?”
黄梓瑕点头,又想起一事,便问:“你如今,常去广度寺沐善法师那边?”
禹宣点头,说道:“世事无常,诸行多变。我近来常看佛经,觉天地浩瀚,身如芥子,凡人在世所受苦难,不过芥子之上微小尘埃。有时候想想,也能暂得一时解脱。”
“但终究只是一时而已,不是吗?唯有查明真相,祭奠亲人,才能得永久安宁。”
禹宣凝视着她倔强的面容,轻声说道:“是,阿瑕,我终究不如你洞明透彻。”
“我不洞明,也不透彻,我对出世没兴趣。”黄梓瑕摇头道,“这世间,苦难也好,欢喜也罢,我从来不想逃离。该来则来,是好是坏,我必将正面迎击,不到真相水落石出那一天,永不放弃。”
禹宣默然点头,两人站在竹林之中,听着周围流水潺潺,一时无言。
巷子的另一边,李舒白与周子秦已经折返。
李舒白神情平静地看向黄梓瑕,说:“走吧。”
周子秦则兴高采烈地问黄梓瑕:“你知道那幅画上有几片花瓣吗?”
黄梓瑕头也不回,淡淡地说:“许多片。”
“哎,你这样的态度,可注定成不了黄梓瑕那样的神探哦!黄梓瑕对案发现场的每一寸、每一丝可都是了如指掌的,哪像你这样啊,态度不端正嘛……”
禹宣向他们行了一礼,带着东西离开了。
李舒白和黄梓瑕都选择了听而不闻,径自上马往前走。
周子秦无奈地撅起嘴,喃喃:“崇古你这个小心眼,不如黄梓瑕就不如嘛,还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