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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涎宫沉浸在春色无边中,寝殿大门敞着,兰花摆满了落地窗边,旃檀燃烧。皇后斜倚着美人榻,一身锦绣山河服透着一股极致的美,裙尾拖曳在地,似万枝蔓延,落地开花。精致苍白的面庞,胭脂无色,眉眼冷酷,已经认不出她就是那个侠义热情,快乐纯粹的苏衍。那个即使身处困境仍然相信快乐的她,已经随同妹妹,坠下了那座城楼。
第二次见到墨莘,她瘦了很多,十分憔悴,但两只充满了憎恨的眼睛珠子瞪着她,让她丝毫感觉不到眼前这个妇人心里有多痛苦。
佛家常说,一劫一难,终究偿还。她也不记得佛家有没有说过这句话,总之,师父说过,基本有考证。
苏衍懒懒伸出手,阿臾过去扶住她,缓缓来到站的笔直的墨莘面前。
“你可知你儿子犯了什么罪?”
墨莘昂首道:“我怎么知道。”
“那我就好好跟你解释解释,什么叫滔天大罪。”苏衍勾起寡淡的唇角,却十足的肃杀,她一边绕着她身旁缓慢行走,一边道:“贪污受贿、狩猎行刺、劫走瑾云城、手刃亲生父亲!墨莘,你儿子所犯恶行,这一桩桩,一条条,列列在案,霍霍滔天,算不算滔天大罪?”她平心静气的说完,冷艳的面容丝毫没有波动,但目中的万状怒火却几乎要吞噬眼前的妇人。
墨莘脸皮一颤,慌了起来,“你想说什么?”
“有些东西失去了,我没办法找回来,但总有些办法可以让我不那么难过。”她微微俯身,极瘦的手指划过她不停颤抖的脸颊,惨然一笑:“他从我身上夺走了什么,我便照样拿回来,拿不回来的,我得让他承受百倍痛苦。”
墨莘跌退几步,震惊的看着她,一边摇头一边哭着说,“你不能杀他,不能!”
苏衍摆了摆手,上来两名侍卫,将越哭越凶的墨莘拉了下去。
苏衍握着阿臾的手,“我这样做,佛柃会高兴吗。”
“娘娘?”
“走吧,先去睡个好觉。”
苏衍步履沉重地走向床榻,锦绣山河服拖曳而去。
手足之情贵在血脉相连,是以相互扶持,以心换心。然而世间有多少手足相爱便有多少相互残杀。
这是这个尘世的罪孽,亦是苏衍这一生都换不清的罪孽。
她想,她会下十八层地狱吧。
那又有何惧?她想不出还有什么恐怖的地方或酷刑能够比没有左卿的日子还痛苦。
翌日,苏衍故意将擒住了墨莘的消息传扬开去,等感觉差不多传遍了整个若水后,苏衍坐上凤辇,几十位宫人随行,以回王府整理父亲和佛柃遗物为由,浩浩荡荡的出了宫。
行至王府,凤辇落地,阿臾紧张的看了看四周,缩着身走到苏衍凤辇前:“娘娘?不会有危险吧?”
苏衍睁开一直阖着的眼,瞥了眼王府朱漆大门,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就怕没危险。”
短短几日,府中花草失修,破烂不堪,梁柱朱漆褪色,房檐上的瓦当坠落,道路杂草丛生,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她,歌家已经破败,毁灭。
苏衍刚转进花园,突然一道黑影闪过,伴随着一道光亮,她的肩膀上已裂开一道血口。但随即冲出几名侍卫,将那人打出十步外。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苏衍势在必得的微笑着。
歌弈剡阴着脸,额上的青筋暴起,“苏衍,给你两条路,第一,放了我娘,我饶了你。第二,我杀了你,再杀了剩下的人,三天后我照样劫狱!”
苏衍冷冷道:“你娘的死活与我何干,从始至终,我要的,只是你的命!”
歌弈剡举剑又逼近几步:“原来你是拿我娘来引我出来,苏衍,没想到你越来越有心机了!”
“我只是向你学习,怎么,不错吧!”
歌弈剡咬牙切齿:“去死吧!”
可是他的脚才迈出两步,便整个人往下坠,摔进了一个深洞,洞底埋着两把尖刀,不偏不倚的插进他的膝盖。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传到苏衍耳中,却并未触动她的一丝情绪。
苏衍走到洞边,俯视而下:“这是为你专门设计的,歌弈剡,你的腿算是废了。”
他的脸越来越惨白,豆大的汗珠不停渗出。
苏衍看着他的惨样,无动于衷的转身离开。
回到寝殿已是夜幕,一脚踏进殿,漆黑瞬间侵袭而来。阿臾去点燃蜡烛,却被苏陌拦住,只好摸着黑扶她进去。
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忽然浮现眼前,好像时间未曾流去,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那个叛逆的小孩。她疯狂甩着头妄想甩去往事,可那刻骨铭心的事,像烙印一样深深烙在她的心上,根本忘不了。
夜已深,四处一片寂寥,寝殿里没有掌灯,她像个死人一样蜷缩在床脚。门被撞开,她吓得一声惊叫,连忙缩到角落,她全身都颤抖着。黑暗里一个人急步跑到她面前,将她拽到怀里,似乎要揉碎手臂。
“阿衍你别这样,我会难过的!”
苏衍耳旁这被温柔的呼吸声折磨,将他推开,辨认眼前拉着自己的男人,半天才认出来是卫臻。鬼魅般地一笑,“原来是陛下啊!你大半夜的来找锦涎宫,就为了说这个?”
卫臻震惊了一瞬,立即捧起她的脸,此时此刻,苏衍脸上扬着可怖的笑容,失了精神的眸子空洞无物,她对着自己笑,笑得令人打怵。
他用力抱住她,心疼得声音都在颤抖,“都是我的错,都是我!阿衍你别这样,我知道你是善良的,你不会为了仇恨去杀人,我知道你一定很心痛,对不起,是我,都是我的错!”
苏衍几乎用尽全力推开,嘶声力竭地对他又哭又叫:“心痛?我为什么要心痛?他这是罪有因得,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让他永不超生!”
卫臻被她疯癫般的样子吓得愣在那里,苏衍伸出冰凉的食指戳在他胸口,“卫臻,我只是在做和你一样的事,如何?看到曾经的自己了吗?别急,这才刚开始,我会慢慢折磨他,用他的骨灰来祭奠佛柃。”
卫臻摔坐在地,拼命摇头:“我认识的阿衍不是这样的,她不会伤害亲人,即使所有人都伤害她,她也不会这样残忍。”
“可笑!你也会说我残忍?那我们都一样,都是魔鬼,呵呵!全都是魔鬼!”
恐惧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心在一瞬间揪成一团乱麻。他手足并用地爬过去将她抱住,紧紧抱住,好像这样就能够给帮她驱赶走那些邪念,给她温暖,就不会迷失。
苏衍心里悲怒翻涌,却哭不出来,眼泪干了,只能死睁着眼,让血丝越来越多。她盯着门外的夜晚,不断告诉自己,不能心软,不能心软!
偌大的寝殿,没有声音,没有人气,黑漆漆地像地狱一样,只有他抱着她,妄想给她一点安慰。
他却不知,他画地为牢,将她囚禁,终究再无法奉献一丝安慰。是痛苦,和日夜折磨而已。
王府成了荒宅,破烂不堪得仿佛从未有人住过。只有后院那间废弃的厢房还亮着光。
不知明的野花盛开在路旁,一阵风吹过,落满了石子路。
门锁已经生锈,阿臾小心翼翼的推开门,往里头探了探,对身后的苏衍说:“娘娘您可得小心啊,二公子一心想让娘娘死,即使他都这样了,还是有可能会在这里埋下陷阱,就怕娘娘一时心软大意,中了圈套!”
苏衍不屑的说:“他不是二公子,你该改改称呼了。”
阿臾点点头,不敢再支声。
苏衍怔怔看着里头的人,心里某个地方忽的一颤,那不是对姐弟情意的惋惜,而是在心里积累多年的厌恶,极度的厌恶!她甚至能看到歌弈剡身上那股令她作呕的味道化成一股浓稠的黑烟从门缝中飘出来,在她面前挥之不去。苏衍下意识后退一步,正被阿臾顶着后背,恍惚听到她轻声询问,这才缓过神来,眉目一狠,直接垮了进去。
墨莘正立在窗前,拿着剪刀剪伸进房间的花,每一刀都快准狠,似是在发泄怨愤。在歌弈剡被抓后,苏衍释放了墨莘,转而将他们软禁在王府,有专门侍卫在附近守着,每日一餐,饿不死,但这禁足之地,毫无乐趣,足以让他们疯了。
阿臾被她吓得一愣一愣,躲在苏衍身后,央求她道:“娘娘咱们还是回去吧。”
苏衍回头冷淡如冰的看了她一眼,阿臾不敢再求,帮合上门,便立即躲在她身后。
“怎么,你是来探望吗?还是来看笑话!”墨莘冷笑着说,手却在颤抖,藏不住她心里的恐惧。
苏衍只是看了她一眼,便走向里屋,墨莘却一个箭步冲上前,跪在床前,朝苏衍举起剪刀,保护躺在床上的儿子。
苏衍并未对她的架势吓到,反而过去弯下身凑近了她的脸庞,满脸张扬挑衅。
“都这时候了,你还执迷不悟?墨斐早就死了,歌家也毁了,你还能依靠谁?你只能依靠本宫,苟且偷生!”
墨莘和阿臾不约而同打了个冷颤,只觉房间的温度骤降了好多。墨莘咬牙切齿地瞪着她,凄声诘问:“剡儿从小对你掏心掏肺,而你就这么对他?苏衍,你没良心!”
“良心?你骂我没良心?”她似笑却哭,面部表情扭成极为诡异的位置。
墨莘摇头苦笑,眼泪顺着眼角落下,苦涩从舌根蔓延至全身每一寸,“他已经快死了,你就给他留些尊严,不要再……”没等她继续求饶,歌弈剡突然伸出只手,拽着她强支撑起身子,一张皮包骨的黑脸顿现眼前,苏衍愣了一下,阿臾更是吓得叫出声来。
布陷阱那日,她明明交代暗器不涂毒,为何现在他会有中毒的征兆?没等她想清楚这件事,歌弈剡用虚弱沙哑的声音说:“我…用死换…换我娘一命,你放过她。”
苏衍看着这张脸,有些不忍心,她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张脸让她实在无法直面…可是,可是她明明是来看他生不如死的啊!他要让父亲和佛柃在天上看看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是如何自食恶果,她不能临阵退缩!想到这些被杀害的手足至亲,体内一团怒火窜脑,她用力捏住歌弈剡的下巴,强迫他对着自己的脸,“好好看看!看看本宫这张脸,到了阴间,再记恨着本宫!”
歌弈剡从喉咙里扯出几个虚无的声音,“事已至此,我,没什么后悔的。”
“哦?刚刚你还不是求着本宫放了你娘?怎么,又不打算救她了?”
歌弈剡急的浑身乱颤,歪头吐了口黑血。墨莘吓得失声惊叫,一边哭求一边试图掰开苏衍的手。苏衍厌恶地松开手,道:“也对,事已至此,本宫何必费力去救杀父仇人的娘?不过本宫可以答应你,可以让她在死牢里安度晚年,不至于死无全尸。不过你,本宫可就不保证了,按照陛下对你的憎恨程度,是恨不得将你五马分尸,才算解气。”
“你究竟想怎样啊?”墨莘哭喊着。
“我之前就说过,别人敬我一分我敬他一丈,若犯我一寸,我必让他承受千万倍,我好歹也是皇后,母仪天下之尊,怎敢不以身作则?”
“我求你了,放过他吧,他活不过几天的,他已经悔过了,你们毕竟是手足,难道你连最后的尊严都不愿给吗!”
“尊严?今日本宫过来,就是来看看你的死相,回去我也好对他们有个交代。看你也差不多了,本宫也就放心了。还有你墨莘,从今往后你就在这里好好呆着,本宫不会让你轻易就死,父亲,佛柃,大娘,歌家所有家眷,他们的魂魄会回来找你的,你应该想想如何面对他们。”
话音一落,她痛快地扬起嘴角,转身离开。
大门一敞,刺眼的阳光铺设进来,苏衍的眼睛被刺的睁不开,下意识用手挡住。而同时,身后一阵拼命的咳嗽声传来,他争着最后的力气对她说:“苏衍,这辈子我后悔过…我想过收手,但…因为你,就是因为你!你抢走了我的东西,我恨你!”他的话犹如黑暗中逆行的疾风暴雨怒吼而来,乌云翻卷,星月沉落,一瞬间,又雨过天晴,脑海里那些已被黑暗包裹的记忆,一丝丝,一片片,露出一角,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汹涌而来。
十一年前,歌家在若水的实力被先帝逐渐架空,沦落到看人眼色的地步,父亲在朝中更是屡屡受辱,直到娶了墨莘巴结了墨斐,家族势力才得以稳固并且重新壮大,却从此无法摆脱墨斐阴影。正因如此,他打心里不喜欢歌弈剡,甚至有些厌恶。
那时候,除了二娘,也只有苏衍愿意和他一处玩。
七岁那年,苏衍帮他摘果子爬树摔断了腿,父亲狠狠教训了下人,他也遭了殃,回院子后,母子俩只不过抱头哭了一场;一次,二娘给他买了个糖葫芦,苏衍见着喜欢,父亲便夺了过来,一句讨好儿子的话都没有,全然不顾小儿子在娘亲的怀里哭成了泪人。苏衍心里愧疚,想还给弟弟,但是父亲却霸道的让她吃,二娘和他只能一旁看着难过;八岁那年冬天,他落水,高烧一整夜,父亲却在她房间里围着她扮猴子逗她笑,次日凌晨,他的高烧才退。父亲听说后,只看了一眼便匆匆离去。苏衍便去瞧他,却被二娘赶了出来,风声传到父亲而中,当天晚上,他下令减去二娘院子里的配置丫鬟,改差了伙食和一切待遇,雪上加霜的是,他自此落下畏寒之疾,难以痊愈。也是那年,父亲封了政亲王,掌管了宫中禁卫,之后便与墨斐暗中较劲,他们母子二人的日子越发不好过,对苏衍的恨,也加倍增长。
之后种种,不过是种了恶因,深了怨恨,结了恶果。
那时候苏衍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包括父亲的宠溺,还包括不平等的待遇。直到母亲的去世,诅咒如同虞渊一般,将她的幸福和快乐吸食得一干二净。
她清楚记得,二娘可憎的嘴脸,指使丫环陷害她,散播谣言。她人生第一次尝到了歌弈剡尝过的痛,那种说不清,被诬陷的痛苦,时至今日依旧历历在目,痛彻心扉。
现在想来,二娘当时对她有多少恨,便是曾经那附着在她儿子身上多少的不公。只是那时候,苏衍心里并不想到歌弈剡的委屈、二娘的委屈,只自私的想着自己的遭遇。
白驹过隙,竟已经十一年了,如今再回想那时的恩怨,不过都是一次次的误会,一次次的无奈而已,他们对她的恨,她对他们的恨,好似轮回因果,谁对谁错,已难追究。
……
嘶哑的嗓音在身后又再次响起,“我不后悔,他们都不爱我…我恨…恨…”
墨莘惨叫一声,抱着儿子捶胸痛哭,哭了一阵,晕厥过去。
苏衍机械的回过身,愣愣地看着他们。
她想不通,为什么曾经那么单纯的感情会沦落到这般田地?那些过往记忆,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从他们的脑海里一点点失去?
原来再亲近的手足,也会因为世俗的偏见渐行渐远。
万物逐渐苏醒,万物却又在溃烂,腐败。
苏衍最终还是没有走过去,既然恨了,那就别回头,因为恨过的人,他身上的伤已经没必要愈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