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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玲珑塔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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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渐炎热,街上鲜有人出没。西巷里头,头戴斗笠的男人沿着墙壁飞速穿过,立定在一户院落外,蹬着矮墙便跳了进去。

    不时,院子里便传来沙哑的声音,继而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此。

    男人抬了抬帽檐,露出干净的下巴,仍挂着汗滴。

    他转身一越,悄然消失。

    管家脚不沾地地捧着一封信信飞奔进后院书屋,门都不敲直接冲了进去,一张脸已经吓得惨白:“大,大人,不好了!”

    面前那个身形如二八少年的男人,微微转过秀气的脸庞,眼角却已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放眼若水城,我梁鸾位高权重,谁会给我送一封带箭的信?读!”

    管家刚拆了信封,突然一只手近来,信已经到了梁鸾手中。管家头也不抬,规规矩矩地退了下去,顺带掩上门。

    信上只有短短两行字:连日大雨,重见光明。

    梁鸾却如临大敌,立即毁了信,骑马飞奔至城外。

    梁家祖坟,建在城外十里,一片翠山的山坡上,杂草丛生,十分荒凉。零星几座孤坟歪斜,墓碑上的刻字都已经模糊。梁鸾翻下马背,穿行在一座座坟墓之间,斗大的汗珠滚落,一张书生的脸布满了恐惧。

    “你有多久没来祭拜祖先了?”

    微风习习,在这寂静的可怕的坟地却犹如鬼哭,而突如其来的一声,更像是诈了尸。梁鸾惊叫起来,跑向外头,却撞上一个人。

    “何必急着走?”

    梁鸾看都不敢看,抱头鼠窜:“别杀我,我不是故意的,别杀我!”

    一条铁鞭甩出,将他生生绑住。

    那两人朝他走近,停在两步开外。黑袍人首先道:“那一晚我有幸见到全程,至今未能忘却,大人的手法可是真厉害,竟能让人一直痛苦,直至死去。”

    梁鸾犹如木头,愣在那儿半天都没反应,那一双眼睛吓得快要掉出眼眶似的。

    黑袍人低沉的声音继续说:“可惜了小小年纪的孩子,还未体会什么是人情冷暖,世间美妙,就惨死在你手。啧啧啧,梁大人,您可真是罪孽深重啊。”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他不敢抬头,蹲在那儿,瑟瑟发抖。

    “不是故意的?呵,千刀万剐,竟然没有一刀是故意的。”

    “你究竟想怎样?你是谁?!”

    “你应该问,我要什么。”黑袍人弯下身,黑色面具抵在他的额头,压迫的气息愈发严重,“告诉我,接下去你想做什么。”

    “你是谁?!”他嘶声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你想得到什么?!”

    黑袍人发出咯咯笑声:“你可知人死于什么?死于话多!”言毕,他亮出匕首,毫不犹豫刺在他肩头,立即传来惨叫,“最后一次机会,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说!求你别杀我!”梁鸾哭喊着说,“是墨斐,他让我想办法拉拢长孙无争,我便出主意借束幽堂先生的手,将玲珑塔放进学堂,然后指使小女去制造混乱,造成长孙越打碎玲珑塔的假象,接着…接着我设计让她画押认罪,本来今日打算拿着这份罪状去威逼长孙无争,没想到……”

    “给你一条生路,听好了,明日一早,我必须听到长孙家的人无罪释放的消息,否则,这把匕首明日会落在你胸口。”

    “是是是,大侠放心,我一定办到!”

    黑袍人后退几步,扔给他一个东西:“怕你忘了,先给你一个提醒。”

    梁鸾惊悚地盯着脚边的森森白骨,再抬头看时,黑袍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长乐殿,侧殿。

    容帝不满的看了伏在地上的人一眼,起身走到门外,回头警告:“本无关紧要之事,大可以让书院自行解决,你却贸然上报,竟还听信谣言,将此事闹大!如今可好,牵扯进了长孙家,闹得满城风雨!梁鸾,你记着,今日朕暂且治你失职之罪,若再有下回,朕一视同仁!”

    “罪臣失察,本该万死,陛下隆恩,罪臣感激涕零!”

    梁鸾稍稍抬起头,殿门处只剩下太监站着,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正要离开,承恩公公突然转回,严肃的对他道:“陛下还说,大人您动用私刑,屈打成招,是大忌!陛下赏你八十板子,您自个儿去玄廷领罚吧。”

    梁鸾一听,摊在了地上,心中绝望。

    回去后,梁鸾闭门谢客整整三日。

    这三日,墨斐气得不轻,一封封信函送去梁府,皆是质问之言。梁鸾不敢说真话,同时打听到长孙家没有喊冤去,陛下也有心将此事压下去,便放心大胆的回信说是罪状被盗,长孙越发现了端倪,因此拒不认罪。而陛下限期已到,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自己不得不放人云云。墨斐并没有怀疑,他对这个贤弟还是非常信任。

    “大人,您还在看这根骨头,有什么好看的,阴森森的!”砚生抱怨道。

    左卿没有回应,一直盯着骨头若有所思。

    “查到了,为何还不出手?”西楼摇着折扇走进来,“左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良?”

    左卿放下骨头,请他入座。西楼看了眼骨头,又往房间内看了一圈,问:“你就这样把骸骨放在这儿?”

    “若我物归原主,我是达成了目的,可是她,却从此不得安宁。”

    “你有大局,不应该禁锢于个人。”

    “牵扯的人太多了…”

    西楼放下扇子,定睛看他:“左卿,优柔寡断不是你的个性,我们不能停在梁鸾这件事上,必须继续往下走,这是一个好时机!”

    左卿低垂的眉似乎被压迫着,早已心神疲惫。

    束幽堂,梁绮罗已经很久没来上课,大家都想忘记那件事,但每当瞧见那空着的位子,便又忍不住回忆起来。

    梁绮罗向来孤僻,同徐子涯一样,是学堂里的双煞,可是她向来安分守己,怎么就突然跳起来,学生们都想不明白。

    徐子涯靠着书案,眼睛盯着那张空位,一连几天都没心思。

    梁府,绿树丛荫下的瓦片屋顶闪着青色光芒,虫子聒噪不停,显得有些昏昏欲睡。院子里的下人全都趴在南面的房门外偷听。

    突然一声脆响的巴掌声传出来,下人们立即闪开,佯装干活。

    ”绮罗啊,为父对你寄予厚望,你怎么就给办砸了?”

    梁绮罗的下巴被梁鸾捏在手里,她盯着他,却丝毫没有恐惧,只有深不见底的空洞。梁鸾见她这幅不为所动的表情顿时来了火,仿佛要捏碎手里的木偶。

    “我费尽心思,真的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不,我不该怨你,左右都是要失败的,你去长孙家通风报信也没什么影响,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梁绮罗皱起眉,仍是一声不吭。

    梁鸾突然激动起来,一双眼睛犹如恶狼:“十年前,我应该连你一块儿杀了,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白养你了十年!”

    他将她拎起,扔在食案上,乒乒乓乓的碗碎声在房间里不断,外头的下人再次聚拢,好奇地的偷听里头的响动。

    管家冲过去,小声呵斥他们离开,离开时却下意识去看了眼门缝中的画面,连忙避开目光。

    晌午后,梁府的下人们还在偷偷拿着上午发生的事做谈资,正说到激情处,红漆大门那头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一声盖过一声,急促猛烈,下人们急的又去通报又去张望。半天,梁鸾才姗姗而来,命人开门,笑吟吟的候在门口,不等苏衍发问,便问:“苏先生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苏衍不悦地看着他,心里忍不住咒骂:你个阴险小人,拿我做刀!不过只是一想罢了,立马换了脸,对他恭敬的行礼:“几日不见绮罗来束幽堂,我心里担心,特来询问,不知大人可否方便?”

    “小女抱病,正在闺房静养,那日她确实不该撒谎,害得长孙越入狱,本官也因此误判,真是惭愧。也不知她与长孙越是否有恩怨,才会如此反常,本官已经对她严加管教。”

    “大人不必自责,一切都是误会。不知绮罗病的严不严重,何时能回去上课?”

    “这个…”梁鸾眼色一变,不过转瞬,微笑道,“小女自知犯了大错,几夜难以入眠,期间又染了风寒,是以短时间内无法回书院,需好生调养,让苏先生担忧了。”

    苏衍道:“还真是十分担忧!是以这次过来特地带了些吃的,想亲自给她送去。”言毕,期待的看着他,等待他迎宾入府。

    梁鸾看都没看苏衍手中的厚礼,吩咐管家过来将礼收下,又对她十分客气道:“苏先生关切小女是小女的福分,能得苏先生这般照顾,本官真是感激涕零!本官就替她先谢过了。”转头对管家吩咐,“给苏先生准备上本官的马车,再派几个家丁,一路护送苏先生回书院,这年头不安生,可不能出岔子!”

    管家殷切的点头,转身就去准备了,半点不容得苏衍回绝。

    马车内,苏衍透过被风卷起的窗帘缝隙中,看到梁府管家有意无意的往车内窥看,几次撞上苏衍的视线都是慌张避开。这一路,颠簸不说,心里也不好受,梁鸾假意护送,实为监视!

    返回阑珊院途中,苏衍一直在回想这一整件事的经过:梁鸾的目的在于长孙无争,为何要利用女儿去做局?

    墨斐将女儿过继给梁府,是看中两家情义,梁鸾也对墨斐极为忠诚,既如此,他为何会利用梁绮罗?

    苏衍想破了脑袋都没想明白,怎么都说不通!

    “苏先生好。”一个声音从前面传来,苏衍回了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夜芜园,撞上了徐子涯。

    眼前的少年一身桃红色缎面学服,竹冠挑起一层薄发束在头顶,其余披散背后。细雨霏霏中,一头发愈发乌亮,连衬得那双眼睛都十分灵动。

    可明明是一个孩子,却带着一丝江湖匪气。

    苏衍本满腹疑云,却无从说起,更无法与他诉说,随便胡诌了个理由,便要折返。

    “苏先生且慢。”

    苏衍回头:“还有何事?”

    “难道苏先生不是在担忧梁绮罗么,绮罗虽鲜与人打交道,又诬陷过长孙越,但是我与她同用一张书案这么久,比谁都了解她!”雨水湿透了他的脸庞,顺着发际流下,睁不开眼。

    “绮罗身陷泥淖,求苏先生拉她一把!”

    穿过层层细雨,朦胧的湖面上,风景早已看不清真切,唯独他那尚还稚嫩却又坚毅的脸庞,十分清晰。

    十六年前,墨斐与梁鸾因政治站队成了关系密切的朋友。那一年,墨斐的幺女出生,同年,梁鸾夫人带着独女前往寺庙拜佛,回途不慎坠崖,母女齐齐丧命,尸骨难寻。梁鸾日夜拭泪,无法上朝,几近奔溃。为助其重新振奋,墨斐将自己的幺女过继给他,取名为梁绮罗。

    梁绮罗成了梁鸾的掌上明珠,倍加宠爱,可惜好景不长。

    十年前,梁绮罗六岁,与她有一个同岁的女孩,是梁府奶娘的女儿,叫红申,她们情同姐妹,一起长大。那一晚是守岁,梁绮罗按照习俗要在午夜前去衣沐浴,红申同奶娘一起服侍。后来,奶娘离开去打水,只是这么一小会儿,有一个男人闯了进来,他看着两个浑身湿透的女孩,他就看着她们,仿佛看到了史上最美妙的身体。梁鸾竟然对她们犯下了天底下最龌龊、最该死的事!奶娘看见了,但她不敢声张,只能任由梁鸾将两个孩子带到城外。

    她们被绑在梁家祖坟的树上,那儿荒无人烟,最适合杀人,但对梁鸾来说,更适合干一些事。他对梁绮罗再次侵犯,他发泄了这几年来所有的恨。他恨墨斐,恨他掌控自己,恨自己永远是他的走狗!梁鸾最终用匕首,一刀一刀,将她千刀万剐,只剩下一具白骨,弃在坟地。从坟墓上醒转的女孩,看着眼前这一幕竟然忘了求救,而她,从此代替梁绮罗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也替代她,成了已经扭曲的梁鸾的发泄工具。

    从那以后,‘梁绮罗’一病不起,性情大变,整整三年,一直在庙中静养,谁都不见。

    时至今日,都没人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衍一路狂奔,眼前还残留着徐子涯立在长廊中,悲怆的脸上布满了泪痕的景象,她从未见过徐子涯那样痛苦。

    梁绮罗就是红申,红申,是他妹妹!

    原来十年前那晚,梁绮罗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