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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醉云堂顺流而下的泉水,经过清平堂的竹林后,化作数条支流,沿着渠道深入了禅静院,最后到达后院,缓缓向南湖汇聚。湖水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藏汹涌。曾有莽撞人贪凉潜水,未曾想这一跳便再也寻不见踪迹。后来过了数月,才在避暑山庄那两座山峰之间的缓流处寻见了尸骸。
因溪流处于避暑山庄内,书院内未敢有人去踏及,加之有尸骸出现,便更是无人敢接近。那儿,成了最隐蔽之处。
后院那座桥下,砚生扒拉着桥梁往河里去探物,突然触及一只布满鱼鳞的人手,他慌忙寻找,最后捞上来一包油布,甩去水渍,塞入衣袖。
临走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脚将桥上的新鲜鱼肉踢进河里。河面顿时水花乱溅,好似千万条鱼争抢鱼食。砚生心有余悸地看了一会儿,便不敢逗留。
左卿将信烧毁,吹净余灰,方道:“苏衍托徐娘去调查了梁府,她早就怀疑梁鸾了,一直按兵不动,她这是在等待最佳时机。”
立在门口的少年回过头,温润清秀的脸庞却充满了警惕,他问道:“书院已经闭门,你如何收到信?”
左卿淡淡笑着,起身走至他身旁,对他说:“书院与世隔绝,只有一条路通往外界,一旦关闭便出入无门。但避暑山庄山峰脚下有一道天然形成的山门,被瀑布和灌木遮挡,是以一般人并不会发现此地,更不会去注意有一条溪流穿过山门。而云来阁就建在河畔,徐娘养了一个奴隶,天生长满鱼鳞,能在水中自由来去,他便是我们之间的桥。”
“溪流?我怎不知?”
“你当然不会知道,就连我也是因为想起了六十余年前的若水一役,才注意到那个地方。”
“若水一役?”西楼似乎嗅到了天大的秘密,急忙追问:“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当年先帝之所以能攻破若水,根本不是强攻所致,也绝非天时之机,而是政亲王发现了山门,是他领着一支死士夜袭都城,打开了城门!”左卿伸手指着山门的方向,说:“当年,我父亲与政亲王同行,是他们一起发现的,可是先帝却让所有人保守了秘密,如今这世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恐怕寥寥无几。”
“竟有这样一段秘闻!西楼回忆起幼年在容帝膝下听过的关于先帝攻楚都的故事,所描绘的皆是先帝英勇善战之形象,在他的想象中,先帝应该是会与敌人正面迎战之英雄,而绝非左卿口中这样一个,需要靠手下人投机取巧才能战胜之人。
可是,这又怎样,世人不会知道这些过往,百年后,千年后,世人只会赞美容帝。
“你们还有多少瞒着我?”
“这还真不是瞒你,徐娘也是近些日子才收了那个奴隶,这还是我们首次由他传信。”
西楼若有所思:“世上竟会有这样的奇人?”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话说回来,徐娘听了苏衍的话去调查,还真有了结果。”左卿展开另一封信,是一封无字书,他娴熟的放在烛火上,缓缓移动,绢布上显现出了字迹,“梁府祖坟,有梁鸾对梁绮罗做过丑事的证据。”
两人抬头注视对方,都隐隐发觉了一丝诡异。
大理寺,老地方,长孙越蹲在角落瑟瑟发抖,不安的眼睛在眼眶里打转,竟没流一滴泪。
‘哒—哒—’
长孙越更加抱紧了膝盖,瞪大了眼睛盯着牢房门口,一双官靴映入眼帘。梁鸾命人打开牢门,狱吏搬进来一张书案,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纸笔和食物。
梁鸾坐在书案一角,声音柔和的问:“你饿了吗?”
没有回应。
梁鸾非常耐心,端起满满的饭碗,递过去:“吃吧。”
长孙越往后退:“学生不敢。”
“不过是一碗饭,有何不敢,吃完它,在这儿画个押,这案子就算结束了,你便能回去。”
长孙越不敢接碗,仍是惊弓之鸟般缩在角落。梁鸾将碗置在案上,从那一沓纸中抽出一张:“玲珑塔案,亵渎了天家威严,陛下命本官彻查,限三日内破案,如今案件已经明朗,可是,本官却不忍杀你。”
“学生虽然未曾见过大理寺如何审问犯人,但也略知一二,您手里的是让我认罪的证词,一旦学生画了押,不就成了替死鬼?”
“这是救你的东西,上面也不是什么证词,而是你的诉状。”长孙越愣住,不敢相信。梁鸾小心翼翼地走近她,给她看诉状:“你仔细看清楚,可是要害你?”
长孙越接过纸,将每一个字都看清,确实是一纸诉状,清清楚楚地写着当日的经过,并请求陛下重审。
梁鸾慈祥地说:“孩子,你父亲与本官为同僚,怎会害你?你只要画了押,这诉状便生效了,本官立刻上呈陛下案前,请求陛下再宽限几日,为你脱罪。”
长孙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抱住梁鸾的小腿就开始哭诉,声声世伯,句句喊冤。梁鸾疼爱的拍拍她的脑袋,弯下腰对她道:“好孩子,你放心,世伯一定救你出去。”
离开大理寺牢房,梁鸾将方才的诉状轻轻撕开成了两份,薄如蝉翼的纸张在阳光下泛着光泽,那鲜红的手印歪歪扭扭的印在那证词上,犹如一滴鲜血。
墨斐欣赏着案上两张轻薄的纸,一份是长孙越所见的的诉状,一份则是紧贴着诉状下面的供词,一份救人,一份,杀人!
墨斐大笑:“妙,妙!放眼整个容国,恐怕都找不出能将纸造得如此轻薄的工匠,实在厉害!”
梁鸾得意道:“不过雕虫小技,大人谬赞。”
“将这罪状送去长孙无争府上,让他好好看清楚,究竟是还有转机,还是无路可退。”
“那…该如何留话?”
墨斐眯起狐狸一般的双眼:“客套话不必多言,给他两条路,第一:任其自生自灭;第二:看清形势,勿要再居中立。”
“若他仍旧冥顽不灵呢?”
“不会的,长孙越是他和那个女人唯一所出,是将来长孙家的继承之人,就算他为了清高下得了狠心,长孙家也不同意。反正,长孙长夫也不介意重新与我墨家联手!”
梁鸾恍然大悟,俯身拱手道:“大人英明。”
“舅舅为何非要拉拢长孙无争?他不过是个迂腐之人,中立习惯了,怎么可能愿意冒风险。”歌弈剡走进书房,不满道,“倒不如培养几个心腹之人,何必寄望于他。”
墨斐靠在凭几上,粗糙的手捋过膝盖上的墨绿锦袍,光线打在锦袍上,耀眼的光芒闪烁,同矮脚书案上那翡翠灯罩相互辉映。他道:“礼部、吏部、兵部、大理寺还有你,贬的贬,流放的流放,我若再不为所动,恐怕这六部就成了敌人的天下。”他嘶的一声,“此人竟有如此计谋,能接二连三折了我的人,而那些新任的尚书,这一个个的毫无破绽。”
“左卿!”歌弈剡睁大了眼睛,激动道:“除了他还能有谁,自从他从赵国回来,短短几个月,三省六部还有大理寺连续倒下四个,就连我也…还有,断云轩的事害得舅舅您失了书院,左卿虽则顺理成章接管,但他借着长老名义大肆举办继任大典,不就是要借机告诉那些摇摆不定的官员,让他们择良木而栖,让他们知道您在陛下那儿失宠了!还有比武大会,一桩桩事,都证实他早有异心!舅舅,别再盲目信任了。”
墨斐沉默良久,转头望向窗外风景,只看见院子里一株柳树,不知不觉已经茂盛,在春风中微微摆动柳条,而它周围,竟寸草不生。
他从城门那儿发现他,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却已经能同谋士一较高下,丝毫没有慌乱,思维既清晰又奇诡,墨斐即使站得那么远,心里却仍旧生起一丝丝凉意。
那时候,他毅然决定将他收养,将他视作亲生子。
墨斐收回目光,那株柳树在他心里却再也无法消失。
“左卿,他是我发现的明珠,我倾尽全力培养他,给了他荣耀、权利…”墨斐的眼睛陡然间寒意沉沉:“他不该背叛我。”
歌弈剡发现墨斐终于有点相信自己的话,终于松了口气,道:“舅舅,那我们该如何进行下一步?”
“暂且按兵不动,先对付长孙无争。”
“左卿应尽早除之,之后一切迎刃而解!为何舅舅非要绕远路,难道您还不信我?!”
墨斐不屑地一笑:“真或假,我会去调查,如今不动他,不是我信他,在没证据之前,我何苦去撕破脸皮,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剡儿,凡事要冷静,不能操之过急。”
“是是,舅舅教训的是,只是…长孙无争他可不一定能归顺您。”
“长孙无争清高自傲,不屑与我等为伍,可这人却也是个小人,与我等有何不同?如今他不归顺,那可不是他正直,不过是恶人也分种类,我与他,啧啧啧,不是同一种恶人。”
歌弈剡不解:“这还分类?”
墨斐笑道:“自以为正直的人并非真的正直,说不定暗地里做了不少上不了台面的事。长孙无争?呵!伪君子罢了!”
“舅舅是说,他一直在伪装?”歌弈剡道:“既然骨子里为恶,又何必装模作样,舅舅又非第一次向他示好。他这不是…婊子立牌坊!”
墨斐长舒口气:“他这牌坊立得够久了,是时候拆了。”
云来阁,厢房。
徐娘打开包袱,露出白森森的人骨,摊在桌上,吓得砚生一蹦三尺高。左卿盖上茶盖,道:“这就是梁家祖坟里刨出来的重要证据,一具白骨?”
徐娘掸去手上的泥,艳丽的脸上铺满了漠然:“我派人去查了查,查到一些不好的消息,你可要听?”
“听。”
她微微抬头,看了看他,便说:“派去的人打听到梁府有一件怪事儿,就是梁鸾从不去祖坟祭拜,并且不允许府中任何人提及,似乎对那里很恐惧。”
左卿的食指个中指在瓷杯上轻轻划着,薄唇微抿。
“打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便让那人去梁家祖坟看看。那时正值连日大雨,雨水冲刷后,山坡被冲走了一层泥,便露出了西南一角这具白骨。如今活着,也该同阿衍一般的年纪了。”她正伤感,突然想到什么,急忙补充,“哦,是个女孩。”
指头戛然停住,手掌贴住瓷杯,缓缓端起。
热气弥漫,两人都是沉默,厢房内顿时变得死一般沉寂。直到砚生出声:“大人,您说这具白骨…会是谁的?跟梁大人又有何渊源?”砚生一问起来便没完没了,“在梁家祖坟发现,那定是梁家的人,但是为何会在西南角,这不是糟蹋嘛!哦对了,梁家这十几年除了梁绮罗何时有过子嗣,难不成不是梁家人?”
徐娘定睛细看白骨,沉思片刻,道:“若说是下人的,也不会葬在梁家的地啊…嘶,该不会是梁鸾杀了人,故意掩藏在自己坟地,瞒天过海?”
坐在她另一侧的男子扬起嘴角:“猜中了。”
啊?
徐娘复去看白骨,此时愈发觉得这具白骨有太多的过往等待他们去挖掘。
左卿拨开覆盖在白骨上的泥土,挑出一根肋骨,在手心摩挲,闭上眼那一刹那,似乎看到了小女孩临死前那一幕:昏暗的天际,寂静的山坡,还燃着蜡烛的祖坟…她被他近乎恶魔般的虐打,她嘶喊着、求饶着,而眼前的人,却更加兴奋,更加疯狂……直到,将她虐死。
左卿睁开眼,痛苦地看着肋骨另一面让人毛骨悚然的伤口,“这根肋骨有锐器划过的痕迹,从右至左,由深至浅,锐器应该是砍刀之类。”左卿开始研究起骨头来,“不止肋骨,其他骨头也有,同一种兵器,同样的伤口,只是手法比较乱,伤口纵横交错。”
徐娘一听有发现,急忙探头去看,叹息道:“可怜的小姑娘,竟是这般死法,这可恶的行凶之人,应该让他千刀万剐!”她突然灵光一闪,“好家伙,不会真的是千刀万剐吧?!”
左卿将骨头放回去,然后在砚生衣角上来回蹭了蹭,道:“应该是吧,否则,骨头不会伤成这样。”
“这得划拉几刀啊?”砚生忍着恶心问。
左卿去翻白骨,没一会儿,回复他:“目测五六十刀吧…若凶器是匕首,伤痕不该如此之深,但确实是匕首,如此看来,凶手杀人是分两个步骤,先剔肉,再刮骨…对。”
砚生打了个恶心,再也忍不住,冲出厢房去吐了。
徐娘急忙将包袱重新包好,一张脸却是波澜不惊,只是心疼的说:“可怜的孩子,这是造了什么孽要受到剐刑!你说,会不会是梁鸾?”
“除了他,还能有谁。”他略略思忖,复道:“再帮我去查一件事,确定了的话,那么这件事也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