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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一片青楼酒肆灯火通明,笙歌处处可闻,一派糜烂之象,至后半夜才稍稍散去。刑部内,烛火亮了一夜,走吏、官兵进进出出,大大小小的证物不断被送来,在大堂上堆积成山。
长孙无争神色凝重地徘徊在那堆小山周围,其女候在身侧,不敢打扰。
这些证物有些是从荒地那处宅子里搜来的,有些是刑部连夜从被撸女子那儿记录的证词,有些是从余之孝和王凉的住所翻出,大多都是些往来的记录、账目,记录甚是详细。却唯独没有对谈岑有只言片语的着墨。
长孙无争忧心忡忡地对一旁的女儿说:“连续两次大动静,谈岑必然警觉,如果天亮后还找不到,恐怕就麻烦了!”
长孙越握住父亲的手臂,也是满脸担忧:“父亲,一定能找到的,您别担心了。”
王炎此时回来禀报:“大人,有个重要发现。城西北荒地的宅院,经查实所属谈岑祖宅,荒废多年,一直无人问津。”
长孙无争的眼前豁然开朗,原来,突破口在这儿!
“大人,是否可以向圣上请示?”王炎问道。
“现在去宫里怕是来不及了……王炎,本官授权与你,即刻带领所有人包围谈府,务必要在天亮前控制谈岑,不能让他离开谈府半步。本官立刻去宫里向陛下请示!”长孙无争捏住王炎的肩膀,郑重道:“本官定会向陛下举荐你替任刑部左侍郎!”
王炎刚到刑部考试那会儿,就有人说左侍郎一职在南宫大人离开后便一直无人接替,当时众说纷纭,但他怎么都没想到会轮到自己头上!王炎立即磕头,心里已经立下生死状,此行就是豁出性命也不能让大人失望。
天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百姓才刚从梦中苏醒,耳边就划过一道刺耳的声音。有人蹬着鞋子冲出了门去一探究竟,迎面就碰上了大批官兵整齐有序的从门前跑过,顿时尘埃四起,脚步声震耳欲聋。
有人小声猜测:刑部大清早出动官兵,京都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谨慎的人家随即关上了门,吩咐家人今儿就别出去干活了,保命要紧!
谈府。
小妾服侍谈岑穿戴好,还想说两句亲热话,就被谈岑推开,小妾看他一脸严肃,不敢造次,随即退出了门外。
谈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官帽官服,革带黑靴,朝廷正二品官员!自己在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了,一直以来平平顺顺,自以为天衣无缝。可是时至今日,却不知还能撑到几时……
他抖擞精神,推门出去。
管家从外头飞奔而来,大叫着不好。谈岑的脚步僵住,慌张地问他:“怎么了?”
“刑部来人了,大人您赶快从后门逃吧!”
听到刑部二字,谈岑顿时吓得两腿发软:“长孙无争他怎么突然来了?是……是余之孝?”谈岑猜测是余之孝出卖了自己,不然他们怎么有胆子带着兵过来?
“大人别想了,赶紧逃命去吧!”
“逃什么!”谈岑挣脱开管家,转身去屋内抱出一方皮箱子,“我看他敢不敢进来!你先出去拦住他们,我随后就到!”
谈府外已是重重包围,微凉的空气中,充斥着沙尘和冷兵器的味道。
王炎见到大门开了条缝,出来个老者,便立即跳下马背,几步过去说:“刑部办案,烦请老先生将门打开!”
管家慌忙拱手道:“这位大人看着面生,老朽虽然只是个管家,却也知道刑部尚书大人姓长孙,却不知您是……”
眼前的老者虽然满头银发,双眼却是炯炯有神,有神里头还透着狡猾。王炎懒得同他纠缠,直接亮出令牌:“长孙大人亲自任命,还不开门!”
管家拱手向前一步:“就算是刑部办案,抓人也得有证据,就算是怀疑朝廷官员,你也得有圣上指令,若没有,你便无权踏进半步。”
语气平静,却字字紧逼!
王炎没有理会他,退后一步,缓缓举起右手。所有人立即抬起兵器,准备攻入。就在此时,谈岑捧着皮箱子出来,满头大汗的,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气都还没喘匀。
谈岑质问门外的少年:“长孙无争呢?”
“大人随后便到,卑职王炎,替长孙大人办案。”
谈岑眯起眼睛,审视着他:“你才几岁?胆敢带兵冲撞我府院!是长孙无争授意的?你们刑部是何居心!”
王炎忍不住端详着这个面色慌张的中年男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吏部尚书,这个男人生的确实好看,可惜蛇蝎心肠,不是善类。
“谈大人,贸然来访,还请见谅。只是卑职在城西北荒地,也就是您的祖宅内发现了一批半月前失踪的女子,这些女子都是被一个叫余之孝的人掳走的,余之孝是您的护卫吧?还有暗市,想必也不用我多说了。证据确凿,卑职奉命而来,谈大人还是配合为好。”
“什么暗市?”谈岑怒目而视,“长孙无争是不是听了哪个小人的挑唆?你告诉我那人的名字,我给你个交代。”
“谈大人勿要拖延,还是配合刑部办案。”
谈岑怒道:“长孙无争身为刑部尚书,掌管容国律法刑案,应该知道,我是朝廷正二品官员,若要带兵搜查官邸,必须持有陛下旨令!你可有旨令?”
王炎临危不惧:“朝廷是有这么个规矩,但事出紧急,卑职事后自会去陛下面前领罪。”
“黄口小儿!你算什么东西,还敢说去陛下圣前?你有资格吗?我还真是佩服长孙无争,他可是好大的胆子啊,竟敢罔顾国法,眼里还有没有陛下!”
“长孙大人只对事,不对人。”王炎不疾不徐道:“谈大人,请让一让,配合刑部办案。”
谈岑发觉事态比他想的还要严重,他方才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是无动于衷。谈岑无路可走,急忙打开皮箱,取出一卷锦布包裹的长形物件,高高举过头顶。
王炎乍一看以为是什么暗器,直到谈岑褪去锦布,赫然发现,竟是一道圣旨。
“家父救过先帝一命,先帝赐了这道圣旨。所有人胆敢私闯宅院,一律视作冲撞先帝,是对先帝的大不敬!”
王炎没见过圣旨长什么样,担心谈岑作假伪造的圣旨诓骗他,可是若是真的,贸然进入怕是要出大事。
事发突然,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正当王炎踌躇不定之时,突闻身后传来一阵铁骑踏来之声,随之而来是一声洪亮的嗓音:“京都巡防军协助刑部办案,尔等不可阻拦!”
刑部所有官员立即跪在地上,齐声恭恭敬敬高呼。:“王爷!”
歌政跳下马,冲着谈岑踏步而来,他身后的府兵也随机散开,和刑部官兵一起,将谈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年过半百的人,气势却仍旧雄伟。王炎一度以为看错了,可是眼前这位锦衣华服的男人,的的确确是当今政亲王,曾经为容国打下江山的英雄!
歌政看了眼那道圣旨,不以为然道:“你这道圣旨确实是先帝留给谈府的护身符,却不是你用来阻碍刑部办案的工具,而本王身后这些巡防军,却可以命令你立刻敞开大门!”
“巡防军罢了,还能比得上这道先帝圣旨?”
“巡防军乃先帝亲自设立,授予本王调度指挥之权,谈大人觉得,本王有没有资格进你谈府?”
“王爷可别拿我当傻子!若水谁不知道,您这巡防军不过是先帝送给你的府兵,平常也就是护卫之责,巡防军空有美名罢了!这么多年,何曾见过您的府兵出动过一次?”
歌政冷笑道:“谈大人上任不过十余载,恐怕不知道先帝的圣旨,就连巡防军的作用也是一无所知,那就让本王告诉你。”歌政挺拔的身姿犹如一尊佛像,矗立着,傲视着眼前这个蝼蚁。
“巡防军设立于大成十年,军中共计一千零五十人,皆为战场兵将!可守国门,杀逆贼,护百姓平安,也能协助刑部办案。巡防军除本王之外只听命于陛下,同今时的玄廷无二。虽然已经过了三十一年,但巡防军一直都在,且人数与日俱增,如今已有三千人!”
“三千人……”谈岑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
“如今这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巡防军自然无需出现在京都任何地方。但这不代表它就消失了,只要刑部有棘手的事,只要这京都哪里有黑暗,需要本王出手,巡防军就在那儿,三千的兵,随时出动!这,也是先帝特许,当今陛下承认的!谈大人,听明白了吗?”
“今日就算拼了这条命,本官也不允许你私闯!”谈岑仍是拼死挣扎:“政亲王,你拥兵自重!陛下早已另设玄廷,你却执迷不悟,守着巡防军不肯放手!你违背朝廷,违背陛下!我要去陛下面前参你一本,对,我要告诉墨大人,他一定会让你明白什么叫做知难而退!”
歌政看着他这副语无伦次,狗急跳墙的模样,有些反感。
“谈大人,你大可以去参本王,看看陛下信不信你所谓的‘拥兵自重’!但现在本王得提醒你,刑部是在办案,巡防军都来协助了,你觉得你还有挽回的余地吗?本王劝你一句,别再跟个疯子一样乱喊乱叫了,给自己留点尊严吧!”
谈岑还想争论,却被管家拦了下来,在耳旁说着一些他根本听不进去的话。绝望瞬间包围了自己,疼得他瘫软在地。
歌政一声令下,官兵和巡防军迅速冲进了谈府。
清晨的阳光铺设在院墙上,唯独谈岑所在,仍是阴暗一片。
当谈府被翻的底朝天的时候,长孙无争也带着圣旨而来,这下官兵们再无任何忌惮,撸起袖子就开始拆墙砸缸。
整整搜了三日,从谈府内搜出了大量金银珠宝、账目明细,拉了五车去刑部。
卫盛二十六年三月十五,刑部以贪污谋私、略买人口、杀人等罪将吏部尚书缉拿。几乎同时,刑部收到了大量状纸,矛头统统指向谈岑。其中有不少证据还指向了另一个人——贾雨绅。
多年来谈岑和贾雨绅互相包庇,放任手下搜刮民脂民膏,欺压百姓,数不胜数。其中,贾雨绅那早已被害的侄子贾楔曾重伤过一个人,不仅没有赔钱,贾雨绅还将受害人赶出了若水,致使受害人落下终身残疾。若非今日贾雨绅被揭发,恐怕这辈子他都不会再回到若水。
贾雨绅对此供认不讳。
一月后,判谈岑斩首示众,贾雨绅丈责五十,撤其官衔,充军边关。容帝还命令所有官员前去观看,以示惩戒。
其中还有一件意外收获,王炎向长孙无争请示调查‘大京赌坊’,怀疑这间赌坊与谈岑有牵扯。长孙无争虽然不大信,却还是派了人去搜查,意外的发现了其藏有暗室,暗室内竟有大量信息卷纸,上到皇室子弟、世家大族,下到平头百姓,境外人员,皆有记录!其中,针对政亲王的信息最多。长孙无争封了赌坊,将除了政亲王的信息外一律带去刑部。
经彻查,大京赌坊乃暗市左膀右臂,暗中替谈岑收集有用信息,以便于买卖交易。
王炎因此记了大功,长孙无争特地向陛下请旨,任王炎为刑部左侍郎。
长乐殿内,容帝盯着案上刑部上呈的结案奏章,面色严肃。
尚书大人墨斐刚进殿门,瞧见这一幕,便知大概,上前开解:“陛下,刑部已彻查清楚,虽然失去一位官员,但这种贪官,不要也罢。”
容帝扶着额头说:“工部贾雨绅,吏部谈岑,还有门下侍郎姬昱,大理寺卿尹卓,歌政的儿子歌弈剡,贪污,包庇、杀人,私通,这些简直就是容国的蛀虫,败类!”
“为官之道,在清,在正。这些人犯了错,就应该受到惩治,陛下不必忧虑过度。”
“墨卿,”容帝抬起头,满眼疲惫的看着他:“你为官多少年了?”
“三十一年,陛下。”
“三十一年了,除了政亲王,也只有你还在朕的身边。放眼整个朝堂,朕不知道哪些官员是清廉的,朕不知道该信谁!”
墨斐缓缓跪下,郑重发誓:“臣誓死效忠陛下!”
容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墨斐,微微动容。此人为官三十一载,自己在位二十六载,比自己看这个朝廷都要久。
他,又能不能信?
眼中一闪而过的警惕,随之是从容的笑颜。
容帝一改方才的窘态,微笑着说:“墨卿与朕相识这么多年,朕自然信你会为了容国出生入死!但是你年纪也大了,该享享清福了。既然书院已经交给了左卿,你就该放手让他去做,你就一心一意替朕守好三省六部,切不可再有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
墨斐惶恐不安的抬头看了眼,急忙伏下头:“臣一定纠正三省六部风气,臣,一定不会再三省六部出事!”
“对了,左卿正式任职书院掌事,你是不是该给你这个义子好好举办一场升迁宴?”
墨斐连忙道是。
“就办在书院吧,你去挑个好日子,此事就交给你去主办。”
“是。”
退出殿外,墨斐缓步走着,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拦住去路。墨斐抬头看,见是中书省梁鸾,才松了口气。
梁鸾打量着魂不守舍的挚友,问道:“怎么从长乐殿出来是这副模样?陛下责罚了?”
墨斐苦笑道:“倒是没责罚,但陛下命我主办升迁宴。”
“升迁宴?谁的升迁宴?”
“还能有谁,我的好儿子,左卿!”
梁鸾似乎嗅到了什么,急忙问:“你怀疑谈岑的事,是左卿从中作梗?”
墨斐眯起眼,深邃的眼睛透着疲惫:“恐怕不仅仅是谈岑,所有事,应该都是他!”
梁鸾愕然:“都是他?”
墨斐沉默了片刻,沉重道:“早该听剡儿的话,现在只恨后悔太晚。”
梁鸾脑子里迅速浮现三省六部如今的局面,礼部、吏部、工部、还有门下省侍郎,都已经没了,墨大人身边得力之人所剩不多!
“左卿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他害你能得到什么?”梁鸾不理解左卿这么做的原因,要说是为了辅佐哪位皇子,但是放眼整个皇宫,也不见哪位皇子有动静。
“一个苏衍,自楚国不知名的小镇而来,不过懂些旁门左道的药理,就能让左卿破例收为书院先生。最近诸多事情都与她有关,我不相信区区女子,还能凭一己之力屡次破案!我在一个月前已经派了人去楚国秘密调查,再过段时日应该快回来了,到时候你一起去听听吧。”
梁鸾不忍看着挚友这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在他胸前拍了拍,安抚了几句,便匆匆进殿面见容帝。
夜深,长孙无争迟迟未眠,窗外细雨朦胧,雨落无声。
炉子里的火光忽明忽暗,照在他脸上,显得格外憔悴。他最后看了眼木箱中泛黄的成堆卷纸,将其全部倾倒入火炉中。
火势猛然间窜起,将整个屋子照得通亮。
长孙无争私自留下了大京赌坊关于歌政的调查记录,从卫盛初年便已开始,其中大多数是关于他的生活日常,和往来人情,并无特殊。但是在这些记录中,长孙无争发现了其中夹着三份记录,上面的名字却让他心中犯疑。
第一份:卫盛元年二月初三,查玄清于宫外东市住所,并无异样,仅留一封家书,书中所言亦无可疑之处。
第二份:卫盛十四年,四月二十,玄清返回赵国,失踪于街市口。
第三份:卫盛十五年,正月十四,派遣十余人赴赵国搜寻,玄清失踪,生死不明。
长孙无争盯着这个名字,还有这三段寥寥几笔的记录,却始终想不起他是谁。
卫盛元年二月初三,是当今陛下登基后的一个月,那个月,好像没发生过什么大事,不过就是陛下有了自己第一个孩子,但是宫里并未举办庆典,那个孩子,叫卫俘。
卫盛十四年四月二十,是皇宫内爆发瘟疫的那个月,卫臻染疾,陛下下令封锁了皇宫,卫俘不幸死在了瘟疫中。
卫盛十五年,是毓后和太子丧命的那一年,同年赵国边境处发生战乱,容帝派兵增援,驱赶临军,后来……后来赵国险胜,却失去了数以千计的将士,容国增援之军也被连累死伤无数。那次战争,只有玄族将领得以生还。容帝下令彻查,派墨斐监督此案。
最后,玄族满门抄斩,一人不剩!
长孙无争突然想起,大成十一年,曾在政亲王宴席上,还是太子的陛下身后一直跟着一名女子,陛下唤她‘清姑娘’!而姗姗来迟的墨斐,则对这位清姑娘很在意。那时候,墨斐应该已经在为陛下筹谋了。
至此,再结合那三份记录,长孙无争总觉得那个清姑娘就是玄清,玄清,自然就是玄族中人!
卫盛元年,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应该就是她所出。十四年的瘟疫,玄清应该已经离开了皇宫,十五年的玄族灭门,她也应该死在了其中。
可是,陛下为何从不对人提起玄清这个人,即使生下了皇长子,也依旧不给其名份?卫俘,真的是死于瘟疫?玄清又是如何离开的皇宫?墨斐在玄族灭门后为何还要寻找她,是因为她还没死吗?为何关于玄清的记录会在歌政的记录中,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联?和毓后之死会不会也有关系?
玄清,在当初又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长孙无争头疼欲裂,无奈放弃。
(长孙无争猜测八九不离十,但是他没猜到,玄清和墨斐联手害死了玄族和毓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