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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亲王坐在窗边的书案上,手握书卷,微微抬头看了看他们:“时辰尚早,你们先在此处休息片刻,时辰到时,我再让管家领你们去四处走走。”他说着,眼神落在佛柃身上,微微皱眉,转瞬如常。
苏衍盯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一时间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上次断云轩重逢,因为隔得远并未看清他的脸,只觉得他和十年前一样浑身散发着令人生畏的气场,可是今日近处再看,原来他已经两鬓斑白,满脸沟壑了。
一阵酸楚涌上,她急忙低下头,默不作声地躲在了西楼背后。
待佛柃行完礼后,西楼也恭敬的向歌政行礼道:“晚辈西楼,久仰王爷盛誉,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歌政对这些阿谀奉承之言早已习以为常,他并未有任何笑容,只是点了点头。
苏衍发现这会儿只剩下自己没有拜见,心想着若再躲下去实在丢书院的脸,只好上前一步行礼:“晚辈束幽堂先生苏衍,拜见……王爷。”
幸好,歌政对她没有在意,只是微笑点头。苏衍终于松了口气,好像经过了什么大灾大难似的。
几人入座,管家领着一群小丫头又是端暖炉,又是上茶点,行云流水,动作很是到位。
歌政放下书卷,端详了会儿这位鲜少回家的女儿,又将视线转移到苏衍这儿。西楼清晰地看见他的脸色发生了令人费解的变化,似乎是怜惜,似乎还有哀伤。未等他细辨,歌政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盯住了他,一开始还充满着敌意,可转瞬又对着他慈祥的笑:“你就是万朝房的掌司,燕国的二公子?”
西楼虽贵为公子,但燕国在六国中几乎没有发言权,牵累着王族子孙也丝毫没有威严可言。像政亲王这般身份的人还能如此言语温和,已经算是非常客气了。西楼自是识相的,心中更是怀着感恩。连忙收了折扇,起身拱手道:“王爷竟认得我,是晚辈的荣幸!”
“今日不过是家宴,二公子不必拘谨。”说了几句客套话后,歌政便起身去翻书架上的书。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怀心事。
茶过两盏,众人坐得有些乏味,歌政似乎翻到了什么宝贝,满脸笑容地将两本陈旧的书卷递给西楼:“这是当年家妹出阁前抄录的《黄帝内经》,还有这卷她毕生探求的《神农百草经》,几十年来我一直没去翻阅过,时至今日见到你,突然想到了她…左右放着也是沾灰,听说你研究过药类,倒不如转赠与你。”
苏衍冷不丁听到姑姑歌毓的消息,立马神经紧绷起,连带着握茶杯的手指都微微颤抖。
他是什么意思?为何要送西楼书卷,且还是姑姑的书卷?这其中莫不是有渊源?她心中千丝万缕始终想不明白,总觉得有什么遗漏了,但又觉得道理说不通。
《神农百草经》一路传下来早就遗失了很多内容,加上《黄帝内经》,这两卷若是原件,那可是一等一的宝贝!六国之上早有传言,说毓后精通药理,对古籍研究也是造诣极高,若说她将《神农百草经》修复了,谁都不会质疑。
西楼自然是要委婉推辞一番,歌政即送了礼,自然是要强塞一番,最后西楼一边受宠若惊一边欣然收礼。
苏衍忍不住往他手里瞧上几眼,没成想他已经急不可耐地藏进了袖子!只能悻悻然的收回视线。
又一盏茶过去,管家立即重新添上,顺带给佛柃的小暖炉换了碳。而歌政仍旧致力于翻书送客,期间并未与他们有过多交流。
苏衍伸出手捶了捶膝盖,扭动着腰部放松放松,同时心里打算着找个什么借口离开,好去宴席上逛逛。她凑近西楼,小声说:“找个机会跑吧!”
西楼慢悠悠地晃动着茶杯,时不时拍打袖中的两卷药经,他微挑的嘴角告诉苏衍他此时的心情十分欣悦,欣悦到并不想离开。而正是这份欣悦把她刺激出了一肚子怨气,苏衍狠狠地踹了他一脚,他手中的茶杯没拿稳,溅了一桌的茶水。
苏衍气鼓鼓地看着他说:“你是不是收了礼就迈不开腿,恨不得认了王爷做干爹?”
西楼抽出块巾帕擦了擦手,笑眯眯道:“认干爹还得正经,先摆上酒席,宴请亲朋好友,然后叩拜敬茶。不过我可没那闲功夫,有这闲工夫我还不如八抬大轿把你娶进家门,然后对天地跪拜,对父母敬茶,这么一来我还到手了一位美娇娥呢!”
“好没脸皮!这可是在王府,你还如此放荡?”
西楼托着下巴痴痴的看她:“有这么倾国倾城的女子在眼前,我还计较什么场合?”
苏衍嗔了他一眼,将他晾在一边。
佛柃瞥向他们这边,缓缓起身,犹如这冬日冷风的声音在书房里飘过:“天色尚早,二位还是随我去后院看看,那头热闹。”
佛柃虽是自救,但这也一并救了苏衍,这厢自然是感恩戴德,急忙跳起来,对歌政作揖道:“恕晚辈先行一步!”
“且慢!”歌政搁下书卷,拍了拍手上的浮尘,缓步走向苏衍:“苏先生是如何与我儿相识?”
苏衍下意识看了看西楼,想来他也没办法帮忙,更不好插手,便只能自己应对:“因同在书院任职,来往几回便熟络了。”她不知道歌政到底想干什么,但有问就答总没错。
歌政又问:“你与左卿又是什么关系?”
“于我有救命之恩。”
“那你与西楼…”
苏衍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复,只能尴尬的杵在那儿,西楼帮腔道:“阿衍与我情投意合!”
佛柃的脸色有些苍白,却还是面带微笑,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歌政看着他俩一瞬,缓缓点头,算是知道了,对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
苏衍皱了皱眉,有些不悦,更多的是疑惑,但是终于能离开这间又闷又充满了恐慌的房间,不禁松了口气,扯了扯西楼的衣角。
西楼慢慢悠悠起身告别:“那我们就不继续打扰,晚辈告辞。”说着任由苏衍拽着出去。
一路离开,三人都无话,只是中途遇到的丫鬟们有些吵闹,他们似乎是在找什么人,推推搡搡的竟吵了起来。佛柃看不过去,一番严问后方知道,原来是府上的百年老树成了虫窝,正急着在找苏先生。
佛柃吃惊,便问身后的人:“你的医术何时涉及到王府了?”
苏衍却美滋滋的说:“约莫是上回后山杀人案才让我出了名,顺带也让我的医术也广而告之了吧!”
佛柃信以为真,丫鬟却否了:“不是这位苏先生,是府上的苏先生!他可是王爷请来的贵客,不仅精通医术,武功还特别好,就是爱翻墙这癖好实在是……”丫鬟尴尬道,“三天两头翻墙出去,也不走正门,害得我们这些下人一有急事连个人都找不到!”
佛柃这才想起来,“我倒忘了,前短时间是来了位先生,真巧,也是姓苏。你们也别瞎找了,这位苏先生也是懂医术的。”
苏衍听闻有自己的用武之地,连忙凑上去说:“本先生怎么说也是学了几年医,虽然不及宫里的名医,但医治医治你府上的树还是有点办法的!”
说着,忙不迭的跟着丫鬟去,还不忘吩咐其余丫鬟领着西楼四处逛逛。剩下的丫鬟有些惊讶,这位新客还真不见外!
苏衍跟随丫鬟来到后院,大致看了看,立即给开了一副药,道:“这几味药药房里都有,你得空的时候去抓药,满水煎熬两个时辰,待汤药冷却后一日三次敷在虫洞上,来年春天也该好了。”
丫鬟看着眼花缭乱的药方子上那两味仅认得的龙胆草和人参,不禁有些怀疑,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真的有医术吗,人参也能杀虫?!
不过眼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正要去抓药,却被苏衍拽回来,她指着树问:“这是槐树?”
丫鬟点点头说:“前些年王爷特地从后院移植过来的。”
苏衍心里顿时有些发堵,原来这就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爬的槐树,当初他还扬言要砍了它,没想到……
苏衍又问:“既然是王爷移植过来的,照理说应该受府里重视才是,为何还会出现虫子?”
丫鬟下意识看了眼佛柃,小声解释:“本来一直都是奶娘在照看,月前她回乡下去了,便由我们几个丫鬟一起照顾,奴婢们可不敢松懈,起早贪黑的给它施肥浇水,就怕它冻着了伤着了,可奴婢毕竟没种过树,如何能照看周全?”
苏衍小心翼翼地问她:“奶娘是谁?”
“当然是公子小姐们的奶娘啊!”丫鬟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原来真的是她,她一直在照顾着槐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
中堂后面有一处广阔的平地,歌政本想着把晚宴安排在此处,还可以在中间搭一个戏台子,几个人围着戏台喝酒看戏,也是趣事。没想到若水那些个达官贵人一听说政亲王大寿,纷纷提上寿礼不请自来。歌政无奈的看着这些热情高涨的人,吩咐下人把戏台拆了,另外添置了不下十张长案。
苏衍看着眼前这壮观景象,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政亲王早已如闲云野鹤,按理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曾经那些旧僚也好,新官也罢,应该会疏远很多,就算有心亲近,在墨斐权威下,他们做下属的,恐怕也不敢与政亲王多走动。
西楼走过来,停在苏衍身旁说:“王爷虽然退出了朝廷,但怎么说也曾是驰骋沙场的铁将军,容国的开国功臣,他的势力、威望一直都在,只是平时看不到罢了。如今王爷办寿宴,若水的贵人们怎么可能不来祝寿,哪怕是尚书大人,也得来做做样子!”
苏衍点头同意,“以前我总把别人说的谣言当真,还真的就以为王爷是外强中干,被墨斐压榨得只剩个空壳,没想到竟还如此稳如泰山!果真应了那个老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这个比喻虽然不恰当,但理是这个理。对了,安排酒宴的人不懂规矩,大约是听了些流言,不嫌事大的将你同左卿安排一处,等会儿你去我那儿,我会安排别人换你。”
苏衍嬉皮笑脸地说:“小心我把你那份全吃到肚子里!正好我也饿了半日,我现在可是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我看你的样子也是个饭桶,还是个来者不拒的饭桶呢。”
苏衍不以为然,屁颠儿屁颠儿地找了个位置坐下,西楼紧挨着她入座。苏衍突然想到什么,莫名感慨起来:“方才在书房时,王爷明明是关心佛柃的,可是佛柃似乎不愿有所回应。”
西楼事不关己已不操心,悠闲的摇着扇子,“你也别多想,这人家的事我们操什么心。”
“好歹也是同僚,你也关心关心啊!”
西楼有些无奈:“好好好,我关心关心,那你可有对策?”
苏衍失望的摇了摇头。
“你看,你都没办法,我能如何?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你操心也无济于事。”
苏衍看着他漠然的表情,心里顿时觉得郁闷,一把抢过他的扇子:“大冷天的摇什么扇,失心疯了吧!”她将扇子随手置在桌角,总觉得西楼太过冷漠,即使他看上去那样温暖,但这种温暖好似并没有深入心里。
“四日后小公主比武招亲,会在书院举行。”
西楼的话落在她耳中,苏衍一个激灵:“比武招亲?!会有很多江湖人士吗?”
“自然会有,到时候你随我去观摩吧。”
苏衍不禁雀跃,可立马又难过起来,皇家的比武招亲,言真定是要参加的,可惜了锦倌这么好的姑娘却不能得到所爱之人。她打心里替她难过,忍不住连说可惜。
西楼苦笑了笑,“可惜谁?”
“南宫锦倌呀!你可不知道那丫头有多喜欢言真,每次看见他时,那双眼都能开出花来!恨不得把自己裹一裹再滚一滚,直接滚到他…咳咳!滚到他面前。”
“原来是你的学生,难怪你会如此上心…”西楼说着,竟难过起来,哀叹一声,道:“我连个学生都比不上。”
苏衍朝他扔了个干果,正想玩笑他几句,却见砚生从他面前走过。苏衍立即警惕起来,恢复端庄的姿态。可是方才他俩的动作早已被砚生身后的人全部看在眼里。极其熟悉的轮廓就站在烛光月影下,面色从容地,稳步从她面前走过,坐在了她的斜对面。
苏衍急忙低下头,慌忙拿起酒杯,但是酒到嘴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明显。想罢,干脆放下酒杯,同西楼热聊起来。
左卿收回在她这边的视线,落在食案上,袖中的手紧紧捏在了一起。砚生将一卷小纸从食案下偷偷传递给他,那双通红的手这才松开。他将信纸放在膝上,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不禁展开笑容,“徐娘办事牢靠,果然在预期内完成了。”
砚生问:“大人准备好了?”
“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看西楼什么时候完成他的任务了。”
“看来也就这些日子的事情了。对了大人,若这边完事了,另一边我们先动谁?”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将声音压到很低。
左卿的双眼瞥向在座的其中一位中年男人,那男人刚刚入座,同邻桌的长孙无争大人说话。他收回视线,幽幽道:“礼部尚书,穆顺。”
“哦,比武招亲就要开始了,礼部应该会主办这次大会。”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机会动手了。”左卿紧紧攒住信纸,“终有一日,我会让他毫无还手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