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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飞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他曾在砖瓦场里偷过三次铁块,在废品收购站得到了一张崭新的一百元钞票。
那些日子,他偷铁的欲望一天比一天强烈。他好像一位转了一天仍两手空空的猎人,忽然见到了肥大的野兽,捕获之心膨胀到极点。他在茂盛的庄稼地里向砖场摸去,经常沉浸在神秘刺激的感觉里。当他悄无声息地溜出家门,当他走过幽远而空寂的村巷,当他躲躲藏藏警觉地绕过夜间偶尔的行人时,他觉得自己像一位枪战片中的主角,机灵而大胆。他不完全知道偷铁是一种违法行为,但他清楚偷盗被发现是要挨打挨骂的,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毕竟,以铁换钱这个欲望牢牢盘踞在他的心间,让他无法放弃。他有一种凭自己的聪明绝不会暴露的的得意与张狂。
甚至,在第一次偷了铁件,钻进麦田时,就在心里觉得,砖场里的保安太愚蠢了——他们转了两圈,也没有发现他正趴在机器下,用扳手拧螺丝呢。
这一天刚黑,李飞就在村头的竹林里吹起了口哨。
口哨立即把牛牛和羊羊引来。
他们白天就计划好了。
夜色昏黑,没有风。天气热得令人烦躁。狸猫子又进村了,引出了一阵杂乱的狗叫声。草垛投下一堆黑影。草丛里的虫鸣嘈嘈杂杂。是谁家孩子贪玩在外,还是真的丢失,村那头又传来一声凄凉的呼唤。乡村黑夜前固有的骚乱很快消失,夜间的寂静马上到来。
牛牛抓住李飞的手,体验着一种紧张。羊羊听说去偷东西,马上就打退堂鼓,回家了。但李飞那一百元的诱惑力太大了,牛牛不愿回家。李飞答应过,只不过陪着,不须动手,就可平分秋色。
李飞拉着牛牛的手,猫着腰向砖场方向摸去。
今晚的制砖机房里,电灯特亮,就是地上落下一根针,也会照得清清楚楚。?李飞把牛牛按坐在麦田里,自己匍匐着前进,然后卧在麦田的边沿,伺机溜进机房。李飞的心咚咚地跳着。
牛牛像所有厚道人家的孩子一样,从未偷过别人的东西,平时人家给个枣给个梨,他都红着脸,畏畏缩缩不敢接。
今晚的行为与牛牛的个性不相符。与其说是受李飞的?拉拢,不如说是被生活所迫。老师天天催要模拟试卷的钱,爸爸妈妈在上海打工,每年春节回家一次,平日他们竟然一分钱也不寄回家,意思是想从爷爷奶奶那挤出钱来。
爷爷奶奶都已近古稀之年,无论怎么勤快劳苦,但没有?文化,不懂得喷洒农药、科学施肥、温饱都不能解决。那老人家,抽了?几十年的烟戒了,酒戒了,可想那样有钱给牛牛。牛牛很懂事,他理解两位慈祥憨厚老人,他给爸爸妈妈打过电话,但妈妈说他们厂里已经?两个月没发工资了,生活费都是从老乡那里借来的。牛牛懊丧地挂了?电话,面对枯槁贫穷的?爷爷,心里充满悲怆、充满怜悯。但此刻的?牛牛想到?是,盗窃别人的?东西,可耻!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机房方向传来卡扎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牛牛吓出一身冷汗。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牛牛不敢逗留了,恐惧不安地后退着,不敢去探究李飞的?情形。
终于钻出这茂盛的?麦田,以田坎作屏障,牛牛像受惊的兔子使劲逃着。
猛然撞上了一个人,牛牛几乎闭过气去。
“别怕,是我。”李飞笑着扶他一把。
牛牛很纳闷;“怎么已经跑到这儿了?”
李飞示意卧倒,然后牵着牛牛重进入麦田。
田埂有?手电光束晃动。牛牛知道那是砖厂的?保安在追李飞。牛牛想象出那些保安,提着棍子,在周边的庄家边搜寻着,他们不放过一个路口和?一个可疑的?影子。
李飞拉紧牛牛,不让他有一点停息的机会。机房里灯如太阳一样,机器像怪兽大大小小,错落着显出狰狞的?面孔。牛牛被李飞牵拉,闯进了空无一人的机房。
李飞拾起一截砖头,向灯泡砸去。顷刻间,机房四周一片黑暗寂静。
李飞拾起一根长铁。
不知怎么了,牛牛突然清醒镇静了,他想;这好端端机器被拆走了一个零件,明天怎么正常运转?
他一把夺下李飞手中的?长铁。
这边顿时熄了?灯,几个保安迅速调头向黑暗奔来。
牛牛拉着李飞要走,李飞推开他,弯腰拾起长铁,本来想拉着牛牛一起走,但顷刻改变了主意。自己率先冲出来?机房。几束电光牢牢罩着飞奔中的?李飞。一阵喊叫,疯狂地追赶着,涌进齐腰深的麦苗丛中。
被遗忘在机房的?牛牛乘机逃走了。
牛牛觉得自己?是?个无耻的?贼。
他鬼鬼祟祟地钻进村巷,向家跑去。他知道这个枸杞村十几户人家全外出打工了,门上都挂着锈迹斑斑的大锁。他曾随李飞穿过残垣断墙进去捉过迷藏,看到满屋破旧木器家具一片狼藉,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一股刺鼻的霉味令人窒息。
牛牛觉得走一条偏僻的?巷子很安全。他后悔不该去做这种损人利己的事情,他最怕今晚的事情暴露出来,让喜欢他的?老师和敬佩他的同学知道。
牛牛钻进了自家那沙沙作响的?竹林。他机警地睁大眼睛,向家中看去。偷过窗户,他看到爷爷奶奶正在撕毁着化肥袋,然后把撕抽出来的尼龙丝又搓成绳。
他的?卧室在里间。想进入必须经过爷爷奶奶正活动的?堂屋。他想佯装着若无其事地回家,然后说声?去同学家里问作业后又上了一次厕所。但,他立即放弃了这个念头。此刻的牛牛被一种懊恼、自责、悔恨的?念头纠缠着。
突然,村子里传来一阵喧闹的吵叫声。
牛牛听出是?砖厂的人在?追到了李飞家里。他们没有人赃俱获,但在手电光下,已经清楚地认识了?李飞!
牛牛颤抖起来。他忽然觉得完了。他?就去想明天上学,老师和同学们用鄙视目光看着。牛牛并不清楚,他为什么当时答应了李飞的邀请。
李飞的爷爷从家里出来了,一副无所谓发样子。
村里人都知道李飞的爷爷是那种得理不让人,无理也要赖三分的人。村里对这个精瘦的老头总是敬而远之。牛牛倒没发现老头有什么坏。每次去李家,老人家不是给一把炒花生、蚕豆,就是一个山芋或玉米棒。
但是,有时候老头子阴冷的眼神,牛牛看了就会猛打一个寒战,总觉得那里确实少了慈祥与厚道。
砖瓦场的保安理直气壮地说:“你孙子到我们场偷东西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偷,机器被他拆的稀花烂,造成了严重的损失。”
“?放你的狗屁!捉奸要拿双,抓贼要拿赃,你有证据吗?”李老头一步跨到保安面,指着对方的鼻尖。
瘦保安结结巴巴,倒退一步说:“虽然没有抓住人,但,我们的手电照着了你的孙子,李飞,我们是认识的......”
李老头啪地一掌打过去,那保安下意识用手捂住嘴。
牛牛吓傻了,借着灯光他看到鲜血从保安的手缝里流出,滴下。
李老头又一把揪住另一个胖保安的衣领里,猛地一拉,同时用膝盖顶撞保安的小腹,保安啊地惨叫一声,捂着裆部,蹲在地下。
一时间,涌来了很多村民,见两个保安被殴打,只能同情,不敢相助。大家都知道,李飞被这个视孙子如命根的爷爷宠得走上邪路了,平时喜欢做些偷鸡摸狗之事,有直言不讳的,马上,他爷爷就和你没完,同你吵一个天翻地覆!这一老一少,扰得村里鸡犬不宁。可惜!李飞的父母在外打工——那可是一对规规矩矩的夫妻啊。
李老头子变本加厉,说:“拿出证据!当保安,诬陷好人,该罪加一等。”
瘦保安满脸血污,说:“大伙儿可都看见了,是他先动手打人的。我们砖场接连被人卸了机器零件,今晚,我们两人亲眼看见是李飞从机房里窜了出来……”
李老头毫不示弱,说:“证据呢?再不???说出证据。老子还要打你狗日的。”
一瘦一胖的两个人迅速靠到一边说:“那我们就要防身自卫了。”
李老头一看这两人要联手对抗了,眼珠子一转,一闪身进了屋。
保安已判断到他抄家伙行凶,立即拨打110电话。
果然,李老头端着一把铁锹,凶恶地出现在昏暗的灯光之下,大声地叫嚷:“你们俩是串通一气,血口喷人!你们还能找到证人吗?今晚说不出子丑寅卯来,老子和你们拼命,我杀一个保本,杀两个就赚一个......”
这时,牛牛从人群里钻出来,看着急欲凶行动李老头,说:。“李飞是拆了砖瓦厂的机器,今晚我和他一起去的。”
“啊——”大伙儿一声感叹。
望着呼啸而去的警车,李老头颓丧地瘫坐在地下,平日里的嚣张与狂妄,顷刻丧失殆尽。孙子被抓了,怎么向儿子和儿媳交待呢?牛牛也被当作证人抓走了,他爷爷奶奶嚷着向他要人,说是李飞害了他们孙子。虽然平日里不够厚道,此时在黑暗中跌倒,还是让善良的乡亲们产生了同情,有人过去把他搀进屋子。
他颤抖地拨通了儿子的电话:“我是你爸,大鹏,小飞被派出所抓走了。”
那头的儿子大鹏吃惊地叫着:“他怎么了?”
“到砖瓦场里偷东西……”
“你怎么管他的?”
“??我……”
“你总是宠他,总是护短,这是必然的结果。”
李老头滴下眼泪。儿子把责任全推到他身上,好像偷铁道不是他儿子,而是他爹。
“我和他妈妈,要带他来外面上学,你舍不得,看被你教育成什么样子?”
“你这不孝顺的东西,敢教训老子?”
“你上梁不正!”
“妈的x,你不养活老子,老子反养活你儿子,你还骂我!”
“养活?都养到牢房里去了……”
李老头气愤地甩了电话,然后,呆呆地坐在床沿长吁短叹:“咋办?”也不知是困还是累,迷迷糊糊,栽倒在地上。
这个不平静的晚上,除了有此起彼伏的狗吠鸡叫,还有人们匆忙而纷乱的脚步声。大家在议论、在感叹、在埋怨。
不兴打工的那些年头,孩子都在父母身边转悠,自己的骨肉该骂该骂,该打就打,犯个错误,罚跪遭捶常有的事。现在啊,父母打工去了,孩子丢给爷爷奶奶、隔离一代,谁敢严加管教?倘要谁打了孙子一巴掌,马上孙子一个电话打过去,儿媳一定会打个电话来骂人,哎,这年头……
当村子完全陷入了寂静时,羊羊走出家门。那时,月亮已经升起,树木投下斑驳的阴影。他独自向李家走去,蹑手蹑脚探头朝屋里看,突然他大叫起来:“快来人啊,李老爹摔倒了,来人啦——”
这一声凄厉的叫喊,响彻在小山村,在悠长的沟谷里回荡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