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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盛景,集于汴河;汴河繁华,集于致美。汴河两旁数不清的酒楼乐坊、商铺集市,热闹非凡,致美楼却独占鳌头。来往行人、汴河渡客,远远就能瞧见高大雅致的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画角,更飘来阵阵醉人的歌声乐声,千般曲调,万般风情。
清照此番前来,自是不能和高堂大人说实话,便只说和如芝一起研读经书,哄骗了父母出来。如芝则换上了寻常家女子的一身青玉色的裙褂,她本是带发修行,只是为戴那尼姑帽常将头发盘起,放下便是了。曲晚舟遣了家里马车来接如芝、清照,马蹄得得,清照的心也跟着雀跃起来。如芝却默默寻思,昨日与朱放小别重逢,并未见他表露欣喜,言谈之间也只和往日相若,只怕自己还是庸人自扰了。不禁轻叹了口气,本以为早已看淡男女之情、红尘俗事,不愿重蹈母亲覆辙,如今竟也不能免俗。胡思乱想之间,马车已然停下。
清照紧紧挽着如芝,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如芝向酒楼小二报上了朱放、曲晚舟二人名姓,原来二人早已在楼上等候,特意拣选了最为雅致的一处坐席,可俯瞰汴河盛景。清照双眼简直不知往哪看才好,这边一席锦衣玉袍、肥头大耳的粗壮商贾正举杯痛饮,那边一席须发飘飘、仙风道骨的老者正凝神对弈,又一席年轻气盛的书生正你来我往、争辩个不休,一人还气得拍案而起。清照起劲地张望着,却又被大堂正中的一番旖丽景象吸引了。大堂四周均是坐席,中心却有一片低凹的池座,一名着嫩鹅黄色罗裙的女子,面着轻纱,怀抱琵琶,正莺莺浅唱。唱的是诗经中的一篇,讲一名归乡探亲的男子在路边遇到了一位采葛的姑娘,从此日思夜想,按耐不住心中的思慕,便大着胆子去问姑娘缘何独自在此采葛,想不到姑娘对自己也颇有一番情意,从此二人郎情妾意,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只听那女子歌声柔美而清甜,仿佛是喃喃自语,却又悠悠扬扬地向远处散开去,楼外天空中的云儿似乎也随着歌声绕转。清照不禁听得愣了。待歌声缓缓回落,四座响起喝彩声,清照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如芝、晚舟、朱放,他们也正听得入神。
“好!酒不醉人人自醉!”忽见一名男子起身,大声喝彩道。周围人也纷纷附和。那女子起身,轻轻巧巧地一福身,旋又坐下,手轻抚着琵琶,似在沉吟。
“我听那人声音好生耳熟……”晚舟看着那喝彩的男子说道。朱放仔细瞧了瞧,笑道:“那不正是明诚么。在这儿碰上他,一点不稀奇。早该邀了他一块儿来的。”原来此人正是曲晚舟和朱放在太学的同窗,赵明诚。既然可巧撞上了,焉有不同席共坐之理?晚舟当即问了问清照和如芝二人的意思,如芝本不在意这些,清照又对这一切都新鲜得紧,当然一口答应。
赵明诚正回味歌声之悠扬,沉醉其中,忽听得有人唤自己名字,不由得吃了一惊。乍一回头见是晚舟、朱放二人,竟还与两名女子同坐,不由得又是一惊。他忙起身移步过去,见那两名女子,一个面若桃花、浅笑盈盈,眼波聪慧动人,另一个清秀淡雅、皎若秋月,看衣着也绝非风月女子,不禁糊涂起来。朱放与赵明诚向来交好,早把他拽了入座,逐一介绍。听到李清照这三个字,赵明诚更是一惊。这名字早已是记住了的,十七八岁便以诗词文章名动汴京的才女,哪里还能找得出第二个?若是听说青楼乐坊哪个姑娘有这般文采和才气,以明诚的性子早已寻了去,哪还能等到今日。何况一见之下,这般闭月羞花之貌,更是了不得。“清照姑娘,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竟有幸得见,是我赵某人三生有幸,死而无憾!”明诚有心想引美人一笑,果然清照咯咯巧笑起来。朱放哪里还不知道赵明诚的这点鬼心眼,在几下踢了明诚一脚,好叫他收敛点。
同窗相见,免不了要聊起太学院种种趣事,清照又是好奇、又是羡慕,饶有兴味地听着。如芝看朱放讲到兴起、手舞足蹈,也抿嘴轻轻笑起来。明诚忽地看向清照,清照忽然就红了脸,忙躲开明诚的目光。明诚乃花丛老手,哪里还不知道少女心思,心中一喜。说来奇怪,清照方才听赵明诚大声喝彩时,心中不由觉得有几分轻浮,泛起了些许不屑;可待真见到他的那一刻,便被他潇洒风流的气度惹乱了心神,又听得他言谈洒脱风趣,谈笑时那乌黑的、有几分戏谑的眸子仿佛也总是朝着自己,不由心如鹿撞。
谈笑之间,话题又转至了那位歌女。清照由衷地道:“唱得真好,《采葛》原是简简短短的一小篇,想来并不易吟唱,却能编得这样的故事和词曲,也是难得。”明诚立刻应道:“清照姑娘,想来你词作必定颇丰,倘能配着那词牌的音律,又或是谱上新曲,那必定十分动人了。”清照早有此想,听明诚这么一说,不禁又笑靥如花,眼睛晶晶亮亮的,明诚不由得看呆了。朱放不怀好意道:“明诚啊,看你方才特意坐在那歌女旁侧,一曲唱罢那歌女还向你福身行礼,想来也不是第一次听她唱曲吧。”明诚心中怒骂,这朱放真不是个东西,竟然来拆台,忙正色道:“确曾听过,却是此前随家父前来应酬,也在这致美楼听得这位歌女唱曲。当时家父的客人也是听得入神,叫了那歌女来,赏了不少银两,还邀那歌女入座。那歌女也并不推辞,大大方方坐了,和大家交谈起来。原来这歌女名叫孟四娘,是梦婉楼的名伶,除在梦婉楼献艺外,八大酒楼也常请她来唱曲、弹琴以揽客助兴,各教坊也会请她前去指点学艺的姑娘音律、舞蹈。她的歌舞,不少都是自己谱写编排。”晚舟颔首道:“可见也有一番才学修为,只不知怎么落入了风尘,也是可怜。”清照和如芝对视一眼,也是觉得颇为可惜。
如芝望了望仍在抚着琵琶低唱的孟四娘,回首对四人道:“不如我们也去请了孟姑娘过来,只不知她肯是不肯。”朱放有几分吃惊,他原以为以如芝的孤傲清冷,必看不起这等风尘女子,也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清照立时叫好。她向来自诩才气,对于古往今来如蔡文姬、谢道韫、薛涛这等冰雪聪明的才女尤为喜爱,有时也会自叹并非男儿身,不得已受了女儿家这重重的束缚。历来出名的女诗人,也多有风尘往事,清照并不以为意。曲晚舟、赵明诚二人也颇有些讶异,但一想这二位本也非寻常女子,必不能等闲视之,便也心中坦然。一曲唱罢,明诚便真去邀了那孟四娘过来,晚舟、朱放、明诚三人又凑了些碎银,作为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