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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棠带着部下感谢了来犒军的百姓,又废了许多的口舌才劝回了那些年岁不算太大手里提着扁担榔头准备帮着守城的父老乡亲们。做完这些才转身走上城门楼子的台阶高处看着城头上已经陆陆续续停下手中活计的云中军卒们。
这些人都是好儿郎,也是云中军一年年的辛苦培养攒下来的家底。端岳北境边地不像其他几个方向的边境那般太平,打仗打得太频繁也太狠。到这里从军戍边的将士,上个两三回战场下来还没死的就已经可以算是老兵了。
韩棠看着台阶下都站直了看着自己的这些部下,这是此次开战以来他第一次上城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
“弟兄们,辛苦了!你们都很不错!”这个中年文士不是修行之人,要让更多的袍泽听见就只能尽量地大点声,“还有那些已经为国战死的兄弟们也是好样的!”
台下纷纷抬头看着韩棠的云中军将士们听见这话都有些红了眼眶,但并无人开口说话。
韩棠继续道:“定襄和凉州此时也是大战正酣,东西两线打得都很惨烈,比咱们也好不了太多。现如今,这阴差阳错的咱们云中落在了下风上也是无奈之事。”
“你们可能有人已经在心里觉得此战已无法幸免。说实在话,我也这么想过。但是……”韩棠声音骤然又拔高了些:“大家想一想,咱们身后还剩下什么?”
“父母兄弟,妻儿老小!”
“若是我们不敌城破,不仅方才殷殷前来给大家送饭的这些百姓要跟着我们一起死!云中身后数千里地,甚至是一路直到京城长安都要跟着一起遭殃!父老遭屠,妻儿受辱,庄稼遭毁,生灵涂炭!”
“云中军百年来从不曾失守一寸山河的荣耀也将要丢在我们手中!已经战死的那些弟兄们,还有可能在接下来几天内会继续战死的我们,都将永世不得安息!弟兄们,此战已无退路,你们说,怎么办?”韩棠环视着越聚越多的将士,最后大声问出了这句话。
原本城头略微有些低迷的士气被这几句话点醒了。的确,云中三镇这十万守军可能到最后都会死,死则死矣可到时候身后的百姓怎么办?数万数十万的袍泽手足搭上性命为的就是保边疆不失,保父老安宁!倘若城破,活着的又怎么对得起已经战死了的?死了的去了黄泉之下又哪里来的脸面见这百年来在这边地洒了一腔热血的那些英魂?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渐渐的城头上军士们吼出来的话就只剩统一的四个字。
“死战报国!”
…………
刚被劝下城头的那些百姓们纷纷都听见了城头声震四野的吼声,不知是被激动的还是被感动的,好多百姓已经红着眼睛泪落如雨。
百姓中领头的邓老头看着高挂城头、绣着“云中”二字的那面猎猎军旗,长长的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弯腰深深鞠了个躬,身后的百姓纷纷效仿。
边军死战!
百姓念恩!
————
端岳京城,长安。
太极殿。
昨夜突勒夜袭云州,云中都督府长史韩棠十万火急传信京中,云中告急!
皇帝陛下收到传信之后特意命李信连夜传诏:次日朝会由常朝改为大朝,其他不太急的事情先押后再议,早朝专议云中!
今日早朝上一改往日,许多平日里能不来就不来的大人物们齐聚一堂。
左侧文官最上首的是尚书令杨远侯、中书令裴航和门下侍中沈青海,三省主官。后面还有尚书左右仆射,门下侍郎、中书侍郎、六部尚书、散骑常侍……当然,还有一些比如三师三少之类品级极高平日里却不爱瞎凑热闹的读书人……反正文官品衔排在最前面的那一撮人一个不差全数到场。
右侧武将最前面的,是常山王赵常山和中山王章桓,二人都是上将军。这二位身后跟着的依次是南北衙诸卫的大将军、将军们,散官头衔高的吓人的也不在少数,人数比之对面的文官们也是不遑多让。
其实武官领头的中山王章桓还有个文臣中书令的职官头衔,但是这位逍遥王爷多数时候都是甩手掌柜的,所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情全都甩给另一位中书令裴航,他自己则从不去中书省更不管事。每次破天荒上一回朝也是顶着辅国上将军的散官头衔光明正大站到武将堆里面。为此,中书令裴航不止一次在皇帝陛下面前叫苦,请求圣上下旨让中山王来管管事,好分担些自己身上的担子。
可皇帝陛下就是个和稀泥的!每次说起来都笑呵呵的答应,然后……就没了然后,中山王该不来还是不来……
…………
实际上在早朝前,难得来得如此齐全的这些帝国顶层的大人物们在宫门外接受金吾卫盘查造册的过程中就已经三三两两议论过云中告急一事了。
武将这边其实说法大多都差不多,总结起来就一句话五个字:云中必须救!
有几个品级不低的文臣看着这帮子武夫梗着脖子嘴硬,当即就甩上去一个“怎么救?”结果这帮子粗胚遇上这个问题一个个的嘴唇张了张最后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反正得救!”
态度坚决,语气坚定!
相比于武官的齐齐整整,反观文官这边的说法却是五花八门的就比较多了。
有些说是云中过于路远,即使此时立刻发兵北上,到达云中也得一个多月。凭借云中分守三镇的十万边军,要面对数倍于己的突勒南犯之军绝无可能坚守如此之久!援军北上,长途跋涉必成疲惫之师,说不好到时候还要被那以逸待劳突勒蛮子重创!一个不好就有倾国之危!由此可见,此时驰援实属不智,不如就在京城以北到云中一线之间选择有利地势,派重兵严阵以待,叫那南犯的突勒蛮军有来无回!
还有说云中援还是要援的,但是直接从京城发兵必然已经是来不及了,不如分两步来走,先传檄北地各州府县尽派所属之军,不管成不成建制,能去多少是多少,以解燃眉之急!同时京城诸卫发兵一部北上驰援,希望能赶得上,但京城南北衙不能都派出去,总还是要防着些的。
还有一种说法并未光明正大说出来,是有些文官私底下的悄声议论,说那韩棠不是很厉害吗?军中不是都说他是用兵如神的一代儒将吗?怎么不把他那一身运筹帷幄的好本事拿出来用用?当年有那本事能坑杀十万北蛮子,想必今日也不会差了!所谓的传信告急想必是邀功的手段,其实咱们是稳坐钓鱼台,大可不必驰援云云……
各种说法很多,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
还有一些人来了之后并未着急开口,先是偷偷摸摸的瞧了瞧站在最前头那几位。文臣这边,尚书令杨大人已经过了盘查到了殿前,也不与人说话就只是站在那边,看样子像是在殿前等候的太久了,闭着眼看着已经像是要睡着了……
旁边的裴中书和沈侍中这两位倒是没睡着,还凑在一处看起来聊得很不错。在场有那心思活络的悄悄地凑近了仔细听了听,却发现这二位也是奇了!放着边疆告急这么大的军国大事不聊,竟是在聊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什么你家幼子年岁几何可曾婚配?什么我家有女年方二八,咱们做个亲家可还行否?
听见这些对话的在场官员都有了一种这二位都不是个正经的朝堂重臣的错觉,一天天的没个正经事。
再听武官那边,更简单。
太平时节这种朝会一般其实是这四大老土匪在其三。如今两个去了边地都在定襄,然后基本能不露面就不露面的中山王来了,这就成了三个变两个。不过这俩也不是个正经玩意儿,一个说你家后院鱼塘里那鱼能不能给我两条让我煮了打个牙祭?另一个简单明了给了个“滚”字,然后……这聊天就算聊完了?
把个后面长了点心眼想着先闻闻风向的诸臣噎得直翻白眼,你们这帮官阶最高巴掌最大的混蛋还有没有点正事干了?
…………
大朝会朝参的人数比常朝要多,金吾卫盘查也更细致。群臣们在殿前盘桓许久之后才慢慢到齐,早朝的时辰差不多也到了。
朝会上众臣议来议去最后还是先前那些说法。
站在最前头的那几位品级最高的重臣依旧是老神在在的站在那里不发一言,对身后的吵吵闹闹置若罔闻。
众臣原本吵得挺有劲儿,可是吵着吵着也慢慢都觉出来了些味道。往日里一有朝堂奏对,打头那几位多多少少都会说几句。在朝堂上混久了的京官都知道,那几位土匪王爷与定国公杨远侯和他的几个帮闲,这两伙人之间历来不对付,十次朝议里有八次是两边得吵起来。可今日吵了都快一个时辰了,这几位却愣是一言未发,安静得都有些诡异了。
皇帝陛下饶有兴致的看了一会儿众臣的吵吵嚷嚷之后,见慢慢地没有人说话了这才把视线停在了站在最前面的那几位身上。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皇帝陛下这看过去的第一眼正巧就瞧见了自打进殿行了礼之后就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定国公杨远侯好巧不巧睁开眼微微侧头看了眼中山王,然后又回头闭上眼继续开始装闭目养神。
深觉有趣的皇帝陛下笑着问道:“尚书令,可有奏对?”
捧着笏板闭着眼的定国公杨远侯被陛下问及,缓缓睁开了眼睑,像是刚刚睡醒一般还愣怔了约莫两个呼吸的光景。
那做派逼真到皇帝陛下要不是正巧瞧见方才那一眼,估摸着真的会信这家伙先前可能是真睡着了。
站在杨远侯身旁的中书令裴航暗暗翻了个白眼,假装叹了口气,然后悄声对着杨远侯提醒道:“陛下问你可有奏对?”
听了裴航的提醒,这位国公爷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赶紧出列,匆匆走到大殿御阶下方,又整了整衣冠再下跪行礼,之后才回道:“陛下,臣御前无状,请陛下治罪!”
皇帝也是给面子,笑呵呵问道:“朕见你昏昏欲睡,可是身体不适?”
“臣惭愧!昨夜骤闻边地告急,又惊又怒,苦思对策间未能顾得上补眠直至今晨,于是就直接来了朝会。方才惴惴然上了朝之后喜见朝上各位大人争相奏对,办法良多还各个精妙。臣这心下一松困意便不争气地涌了上来。”说着,这位此时面上一派惶恐的尚书令又叩了个头,语气颤颤巍巍地继续道:“臣有罪,御前无状,请陛下治罪!”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陛下听着定国公这一番声情并茂的告罪,强忍着没学那裴航翻出个白眼来,心里暗骂了一句:“老子若不是瞧见那一眼都他娘信了你这老货的邪了!”
当然,必须重威仪的皇帝陛下是不可将如此的粗言俗语宣之于口的!所以,在心里骂娘的皇帝陛下面色温润地笑道:“爱卿不必如此,你……也是为国操劳,朕赦你无罪。”
跪在下方的定国公全然没听出皇帝言语间的停顿,感激涕零叩首道:“臣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年!”
皇帝陛下也懒得再在此事上继续纠缠,叫定国公起身后直接问道:“朕闻你苦思对策一夜,可有良方?”
杨远侯闻言又要下跪,被皇帝止住,于是举着笏板垂首回禀道?:“臣惭愧,臣虽心知云中防线必须得救,但是这施援之法却是想了一夜都苦无头绪。不过……臣想了一夜倒是想到了一个人。”
皇帝陛下今日很是给面子,又给递了个台阶:“哦?何人?”
这位承了陛下问话的文臣之首转头看了眼中山王章桓,回道:“臣素来钦佩中山王的庙算无敌,想着王爷应当会有运筹帷幄的无双良策。本想着朝会前寻个空请教,却是未能得着好机会。如今当着陛下的面,特向中山王求教。”
被提及的中山王依旧面无表情,倒是他一旁的常山王低声嘟囔了一句:“你这老小子演了这么一出九曲十八弯的戏码,怕不是等的就是这句吧?”
在场的,上至皇帝下至众臣都当没听见。
皇帝陛下转头看了眼中山王,道:“章桓,既然尚书令提到你了,你可有奏对?”
中山王还是面无表情,转身出列,行礼回道:“陛下,臣先谢过尚书令谬赞,但臣亦惭愧,并无良策。只是方才进殿之后,臣也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皇帝闻言气笑了,拍了一巴掌面前的龙案骂道:“你们这些个混账一个个的把这问题甩来甩去的倒是挺有默契!你又想到了谁了?”
“晋王殿下。”
皇帝闻言倒是没再开骂,摆了摆手淡淡道:“晋王月前率领神策、龙武二军北上云中去了,现下不在京中,你们要问就等他回来再问吧。”
除了站在最前面、品级最高的那几位以外,其他暗搓搓想着好戏开场了的众臣闻言都愣了愣,抬头茫然的看了眼皇帝,甚至有些人都忘了不可直视皇帝陛下的规矩,然后又互相看了看:“啥???”
这些在朝堂上都混成人精了的大小京官们最后恍恍惚惚只剩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念头:
“神策军早就北上了,说不定此时都快到了云州城了。”
“想想站在最前头的那几位这一早上的态度,再想想先前定国公和中山王那莫名其妙的一场戏……果然只有我们这些人啥都不知道。”
“那陛下今日召集这场大朝会是……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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