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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梁领军一行归营时已到了第二日的下午。受伤极重的甲九营新卒李玄放开马蹄飞驰是不可能了,加上一行人先前北上不惜马力,战马亦需要休息,所以南下途中这支骑队走的并不是很快。
归营后,各军各自归营,刘文周、韩平等五人先带着李长安回了四十三帐,而四十三帐的伍长老梁则是还需去上官处交还军令,还有一些其他的善后事宜且略过不提。
回帐的刘文周等六人此时围成一圈坐在帐中的那张桌旁。李长安在讲这一路的前因后果,其余五人则是认真听着并无言语。
当听到那南云镇百姓一行替李长安解围的理由时,几人都有些感慨,再听到这些百姓最后的结局,所有人都呼吸不平,赵平川和秦朗二人更是不约而同一巴掌拍在了桌上,秦朗还骂了句:“这群杂碎!”
李长安其实并未说全一路的见闻,有意无意的隐去了那个在凉城摆摊卖端岳贡品的邋遢汉子,以及那自称来自旧竹林的青衣女子所谓“挟恩图报”的那段话。关于青衣女子为何出手相救,李长安只说其并未言明,救人之后便又离去,一派高人作风。
刘文周深深看了眼李长安,但是并未说什么。
李长安也只当没看见刘文周那一记眼神。
老梁回来后,李长安便又将先前的说辞又复述了一遍。
老梁、刘文周和李长安三人从头到尾都没再深谈关于旧竹林的事。
……
后来的几日,云中风平浪静。
听说不时有东边定襄的和西边凉州的战报传过来。战报上具体如何自然不是他们这些底下的军卒能知道的,只是偶尔能听到深藏不露的老梁提上那么一两句,反正打得很凶就是了。
倒是中线的云中静悄悄地都让人不适应。
李长安皮肉伤好得很慢,内伤更是半点都没复原的迹象,能压住没有更重已经算是运气好得了不得了。
虽然伤并未见好,但李长安还是跟营中告了个假,骑着朝云慢慢悠悠去了趟南云镇。
徐青先前已经回家了,李长安到南云镇时见到的便是全镇缟素,许多户人家院墙内外都是一片哭喊声。
徐青得了信领了镇上几个年长主事的老人来见了李长安,但是都没说什么,李长安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就只是将自己从长安城带出来还没花出去的那半包金银玉器都留了下来。
那几个老人慌慌张张坚辞不受,李长安便强塞给了他们,然后骑马离开了镇子。
从南云镇回来之后又过了一两日的功夫,李长安被传到长史府上见了一面那位韩长史。
去长史府之前李长安特意回想了一下,云中长史韩棠这么多年基本没离开过云中都督府。当年韩棠杀俘之事被弹劾,满朝哗然,讨伐之声甚嚣尘上,后来虽是不了了之,但这位都督府长史也再未出过云中,更未进过长安城,李长安更是从未见过其人。既如此,自然就不会有被认出来的风险。
韩长史见到了李长安之后也并未说太多,只是问了问之前坑了薛宗翰的那一场战事经过,以及此次北上屠了凉城城卫司这一役的前后缘由,并嘱咐他好好养伤,便打发他回了。
李长安出了长史府之后又暗暗松了口起,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没被认出来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再之后李长安就闲了下来,自云中军大部跟着呼蛮部东进之后,中线便没什么战事,巡营、斥候这些事也轮不上他一个伤患来管,自然每日无所事事逍遥得很。
在老梁有意无意的默许之下,李长安甚至头一回得了机会在那座他租来的小院中住了两天。隔壁的老两口还是每日里早出晚归忙着生计,而另一边的那个奇奇怪怪的邻居齐亭风则是这几日都不在云州城中,不知去了何处。
不过李长安也不关心那个脑子有坑的年轻人到底去了哪里,恰好得个清净。
韩记饭庄的老掌柜还是老样子,每日点头哈腰迎来送往,与后厨的自家老婆子以及那个雇来的同乡小妇人一起,三人忙忙碌碌为的是在这云州城扎个根,陪着自家从军的儿郎。
李长安几日间转来转去的,虽说这日子来来往往的倒也还热闹,但总觉着心里不得劲。
凉城里里外外死了端岳二十来个百姓,包括那个为保清白不惜咬舌自尽了的徐姓姑娘,李长安其实到最后也没能知道那个嘴硬心软的姑娘到底叫个啥。这些人就这么死了,可是除了那几十里外的南云镇上有几户院墙内的啜泣声久久不散之外,似乎其他的什么都没变。
日子该怎么过还是一样过,这二十来条人命好像也就是个说没就没,然后就没啥了。
李长安以为他可能要这么一直在云州城里晃悠很久才能有事做,至于做什么不好说。可没想到的是,他只晃悠了几天就等到了要做的事。
突勒夜袭云州城!
李长安被城中校场上急促的点将鼓惊醒的时候,一翻身直接从床上爬起来,抬手将竖放着靠在床头的横刀握在手中。
帐中黑黑的,借着门口微微透进来的月色,能约莫看清楚,通铺上的其他三个人也爬了起来,都在着急忙慌的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一边提上自己的家伙事准备往门口跑。
奇怪的是,伍长老梁并不在帐中。
四个不算新兵的新兵只用了十几个呼吸的功夫就穿戴整齐,提着家伙事刚窜出了帐门口,迎面碰上了刚从外边回来的伍长老梁。
李长安看了眼城北的城墙外,不知怎的已经火光四起了,于是他转头看着老梁问道:“伍长,这怎么了?”
老梁在那红透半边天的火光映照下,脸色有些凝重,沉声道:“突勒夜袭。”
赵平川闻言吓了一跳,惊道:“夜袭?!呼蛮不是领兵去救他兄弟阿古纳斯了吗?哪来的人夜袭云州?”
老梁看了眼赵平川,并未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如今的形势很明显,不管突勒从哪里冒出来了这么多人,夜袭云州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云州北门都已经打起来了,那漫天的火光便是明证。
好在云州的城防向来牢固,云中军更是严令值守绝不可懈怠,多少年下来早就成了军中最大的规矩之一。所以,即便如今突勒趁着月黑风高来夜袭,其实和攻城的差别也不是很大。真要说与白日里有什么区别,大概就是夜间不当值的军卒都睡下了而已,但这也就顶多能耽误片刻的功夫,远不足以让突勒人就着这么点时间就拿下城门或者城墙。
几人也不废话,老梁本来就是过来召集人手的,转头见四周军帐中的军卒也已出帐集结,二话不说领着人往城头去。
四十三帐的几个兵跟着大队往前跑,刘文周突然低声念叨了一句:“苏德。”
李长安闻言转头看了眼读书人,问道:“你是说此时夜袭的是苏德?”
刘文周转头看了眼李长安,缓缓道:“不好说。”
赵平川在另一边闻言嚷道:“不好说你说个屁!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刘文周并未搭理他,只是继续跟着大队往城头赶。
李长安倒是跟着问道:“按理说,突勒三王现在各有各的仗要打,只有右谷蠡王是闲着的。之前三王做赌的时候他选择了作壁上观,那么如今突勒有战败之危,苏德领军出手是最合理的。”说着李长安又往城头上看了眼,继续问道:“但为什么说不好说?”
刘文周沉吟了一瞬,回道:“你说的是有道理的,按理说此时出现在此处的确实应该是苏德最合理,但其实……也最不合理。”
“怎么说?”
“因为其一他不是做赌的三王之一;其二是若按照脚程来算,咱们大都督领军东援,应该就是这几日间方至或者将至定襄,这太巧了。”
李长安似乎是懂了,又似乎是没懂,只是没来得及再问便已上到了城头。
登上城头的几人看着城外密密麻麻从城外几里地漫延到几十里外的火把,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他娘的真的是要出事了!
云中军现如今还留在云中的满打满算一共也就十万人,还要分摊在三座大城和许多城外大小不一的军堡,兵力本就捉襟见肘。可现如今只看这光是站在云州城外的突勒人,少说也得有一二十万!且不说这来犯之敌有没有其他的兵力,其他两城又是什么光景,只眼前这些分兵出去一半拖住朔方和雁门的守军,云中就是孤掌难鸣了。
打不打得过、会不会死且放在一边,倘若这云州城一旦守不住而易手,南下中原的门户可就大开了,由此去至京城的这南下一路上怕是都得生灵涂炭!这些草原蛮子又都是马背上长大的,可比那些乌合山匪什么的可怕得多!一旦突勒南下大军再散开来四处杀掠,荼毒将更重,彼时就是正儿八经的遗祸深远!
几乎只一眼,刚登上城头的几个人就都想到了这一点,连从来憨憨的张从武的脸色都在这一瞬间难看了很多。
刘文周深深吸了口气:“想不到,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李长安点了点头缓缓道:“没办法,得拼命了!”
赵平川苦笑了一声:“怕的是咱们这几万兄弟拼光了还是拦不住就麻烦了……”
从来都没什么话的张从武此时竟是闷闷的跟了句:“那也得拼!”听声音像是咬着后槽牙说出来的。
其余三人都诧异的看了眼大块头,都没想到他们平日里只是觉得憨憨的大块头竟能说出来这么刚硬的话。
不过都没什么要笑他的意思,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笑道:“是啊,那也得拼!”
……
突勒大军其实在最初的一波夜袭没有得手之后便停了偷摸上墙改为攻城的打法。在云州城留守的边军集结上城头的这个当口,城下的突勒大军也缓缓撤回了蚁附攻城的士卒,后退了几里地开始整军列阵。
之后,突勒那位目前尚不知是何人的领军之人似乎是不太甘心,又再次调兵强攻了一次城墙,但是仍旧没能得逞,再之后双方便开始了一场心力上的拔河,对峙起来。
其实夜战从来都是不好打的,尤其是这种蚁附攻城。除了偶尔会有那么几个在几十万大军中可以说数量少的可怜的修士之外,两军的军卒大多都是普通人,在夜间黑灯瞎火的这目力可是一点都不好。
城头守城的,除了第一支定位箭是带了火以外,后面的箭矢全都是不带火的,据说这鬼法子还是云中大都督陈庆之想出来的损招,不过也不好说两边到底谁更占便宜。
城头射箭之人包括操作床弩的弩手都看不清自己一支弩箭到底射到哪里去了,准头差的出奇,可城下冒着箭雨攻城的这些人更看不见不是?会不会冷不丁撞上一直冷幽幽的弩箭然后命丧黄泉这事儿在这种黑灯瞎火的时候真的只能看命够不够好了。
在攻城战上,从来都是城下的人比在城头的更吃亏。黑灯瞎火的,城头上倒一锅火油再扔一支火把就能看清楚下面都是些什么人。
两边就这么黑灯瞎火摸着黑打了一架,然后突勒人吃了点小亏之后,两边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各自收兵,待天亮了再战。
当夜,对峙两军的中军大帐皆是灯火通明,一夜未熄。
云中都督府议事堂。
大都督陈庆之领军东征留了十万人马在云中交由长史韩棠指挥守城,此刻坐在议事堂之中的将官谋主,自然也是长史大人的官职最高。
按照座次,各位留守的大人物皆是坐在大堂两侧的座椅上,不过最上首的那张座椅却是空悬的,长史韩棠仍旧坐在平日里大都督座椅下首的那张椅子上,放任议事堂内的各位文武议事,却并不插言,目光似乎也不在他们身上。
总的来说,此时有资格坐在这大堂之中议事的各位大人物分成了两派,主张的大方向是一致的,那就是这云中必须得守,而且必须得守住!但这主要的分歧在于如何守。
一派的说法是,弃守朔方和雁门,集中十万兵力守住居中的云州城。十万兵力对阵突如其来不下二十万的来犯之敌,分散守城只能被分而击之、各个击破,到时候说不定三座城池都守不住,十万之众全军覆没,真到了彼时就万事皆休了!而合兵十万于云州再加上城防固若金汤,则必能久守。只要云州不失则这十万大军必将让突勒蛮子如鲠在喉,他们自然不敢轻易南下,这守土之责也就成了。
另一派认为此法绝不可行,朔方、雁门亦是端岳城池疆土,且不说此时合兵会不会正中对面蛮子下怀,单就将两座城如此简单撤军易手于人,那等于是云中军自己敞开了南下门户!
一旦如此,突勒就算不敢大军挥师不顾后路长驱南下,可即便只是小股游骑进了南朝疆域也足令方圆数百里乃至千里之内的百姓大祸临头了;况且,到时候一旦城池易手,云中防线被撕出个口子来,会发生什么又有谁保证的了?再即便真如所料,突勒不敢南下,可到时大军回援再要夺回此二城又将要搭上多少边军儿郎的性命?
不同看法的两派各持己见,一派说慈不掌兵,另一派就说寸土不让,两边说了半天还是互不相让,就在议事堂中吵了起来。
边塞苦寒,戍边的军伍之中,为兵为将的都是粗人,连那些算是读书人的文臣谋士也不可避免的沾上了些粗犷豪爽的匪气,所以这本是各持己见的议事说着说着就成了争论不休,甚至慢慢演变成了撸袖子拍桌子,再吵一吵可能就要演上一出全武行了。
韩棠坐在椅子上,静静的放任堂内的两派人吵来吵去,目光悠远,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两派的说法。直到这些人吵架的声势越来越大,没吵出个所以然不说还要开始窝里斗的时候,韩长史才悠悠收回视线,皱了皱眉头盯着这些人看了眼,轻轻敲了敲身侧的茶桌,淡淡的说了句:“吵什么?”
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楚的让每个在此间议事之人听清楚。堂中闻言之后骤然一静,先前还争论不休的两派人却都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对面之人,然后各归各位在自己的椅子上坐定,然后齐齐看着坐在椅子上动都未动过的韩长史。
既然韩长史开口了,自然是必有良策的,听着便是。
韩棠也不在意底下人都是什么反应,只是抬眼看着议事堂外黑黢黢的夜色,缓缓道:“诸位,大都督临行前嘱托的话各位应当还记得吧?”
在座之人尽皆沉默没有说话,并不是不记得了,只是如今的形势……
韩棠没听到他们的回答,仍旧不在意,继续淡淡道:“大都督说,要护好云中,护好咱们云中的子弟。各位觉得……”说到此处,韩棠第一次将看着堂外夜色的目光收回到到众人脸上,缓缓道:“待大都督得胜归来,咱们是告诉他云中三镇我们丢了其二面上会有光?还是告诉他云中十万手足被我们葬送殆尽面上会有光?”
得,先前吵得欢实的这些人这回是真不知道说什么了。
韩棠还是那个没有起伏平铺直叙的语气:“如今的云中,大军压境黑云压城已是实打实了。我们要做的不是想着怎么样能保住一头,我们要想的是怎么两头都保住。”
显而易见底下的人都不太信现今的局势还能至此,韩棠也不强求,继续道:“诸位有没有想过,来犯之敌到底是何人?”
坐在下首的文官武将面面相觑,有人试探着答了一句:“应该是突勒右谷蠡王苏德?”
“理由呢?”
“三王做赌,苏德作壁上观。现如今形势陡变,赵大将军、定襄王、还有咱们大都督皆已是放开手脚跟对面杠上了。如此一来,原本做赌的三王已然抽不开身再出兵突袭我云中,剩下的突勒诸部落王、大小诸将,能有如此军势的,只有王庭和苏德。”
“而突勒王庭禁卫跟我端岳帝国的京城禁军一样,不是说动就能动的,尤其是现如今的突勒局势,估计也没人能调得动。”另一人接着话头继续道。
韩棠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句:“那么你们觉得做赌的那三位,会允许最后的果子被老四拿了?”
“这……”下面的人又是面面相觑,试探问道:“可东线阿古纳斯败退,左谷蠡王呼蛮东援,这赌局应当就不做数了吧?”
韩棠轻笑了一声:“的确,如今看似是不作数了。可诸位再思量,一旦将来这场仗打完了、暂时太平了,换你们是脾气爆裂的阿古纳斯,亦或者阴险诡谲的呼蛮,亦或是阴柔邪性的阿史那云,哪一个能容得下苏德?真正坐在赌桌上的一个都没赢,反叫一个看戏的赢了?”
“呃……似乎是挺膈应的。”
“诸位,这就是人心……这才是人心!”韩棠似嘲讽似的轻笑了一声。
又有人问:“大人,但是这与咱们当下的处境……”有何关联?
韩棠看了问话之人一眼,耐心道:“苏德比你我更清楚他那几个兄弟的脾性,能坐到那个位置上的人又有谁是蠢的?”
“大人,您的意思是说,苏德不会尽力?可……面对只有十万守军的云中,攻不下对他来说似乎也不大妥当,这恐怕在他们那边同样交不了差吧?”
“要争王座,那么他头顶上那三位就不会选择在此时动他。这种巴不得有更多助力的时候,苏德的态度还是有些用的;至于翻旧账……哼,”韩棠勾唇笑笑:“被一个人翻旧账总比被三个人翻旧账要好应对。”
坐在议事堂中的这些人武将都是打了很多年的仗的,文士则都是做了很多年出谋划策的活计,韩棠的话不可谓没有道理,那么说不定此役当真还大有可为?
韩棠坐在椅子上,看着纷纷兴冲冲走出议事堂前往各处调兵遣将整顿城防的各位,面无表情。
如今的情形,丧志的话不能说太多,但倘若事情当真如此简单……
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