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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城城形巨大,几百年来就一直是南北王朝间你来我往争夺的前沿,所谓的兵家必争之地。经过了数百年的维持经营,已经从最初建城的一个寨子扩大到容下一支几十万人的军队以及附带的马匹、粮草辎重等等都绰绰有余。城中校场是这座军镇规模最大的建筑,每一次边军大战,这座校场都要经历一次数万数十万人的点将出征和浴血归来。
云中军分驻云州、雁门和朔方三大军镇,统归云中都督府管辖,规模高达六十万。虽说云中军战力卓绝,但仍然免不了要在每年大大小小百十场的战斗中大规模减员,加之折冲府固定补充兵员的时间,所以当次日李长安三人和临时营地其他的投军者陆陆续续到达校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数万府兵集结点卯的场景。
斑驳的青砖经历了成年累月的踩踏,印记斑斑。一队队的府兵列阵点卯,相比于自发投军的百姓来说,管教更显严格、职责也更明确的府兵上番,规模就要宏大的多。
…………
李长安和刘文周是在话痨赵平川滔滔不绝的念叨声环绕里到达校场的。这个赵家小年轻,话痨的程度让素来冷硬沉默的刘文周都有些无奈。昨日唠叨了一下午,晚上睡觉都在说梦话,今早起来又是叨叨叨一早晨,吃饭都堵不上那张嘴。李长安觉得如果当初他要有赵平川这滔滔不绝的本事,那卖马的白胡子老头绝对扛不住四天,说不得半天不到就能把朝云卖给他。
不过别的本事怎样不晓得,但是这个话痨的好处是“包打听”这个绰号给他绝对的半点不亏。晨起一顿饭的功夫,赵平川出去溜达了一圈回来,就把这云中军上上下下明面上能流传的消息都摸了个底朝天,还打听出来些一般人不知道的事。什么哪个校尉是当朝兵部侍郎的外甥、哪个参将是国舅爷家的亲戚……此刻的赵平川活脱脱一个担扁担的卖货郎,私货多多。
赵平川打听来的很多的消息,大一些的,作为皇子的李长安是知道的,比如这云州大都督是什么来历,国舅爷家的权势如何显赫等等;小一些的诸如谁是谁的亲戚这就不太清楚了。在京城,他一天天忙着跟显赫子弟遛鸡斗狗,对于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情自然也就是灌个耳音,不甚在意,记不记得主要是靠听得次数多不多了。
说起这云中都督府的大都督,那位远在京城长安的云中王陈庆之,也是一段传奇。据说这位大人物跟另外还有四位,在二十多年前那是号称啸义聚众的山大王。当今圣上当年还是太子,微服出游江湖过兖州遇上了劫道的山匪,结果阴差阳错劫道的和被劫的莫名奇妙相见恨晚,太子爷还跟五个土匪头子拜了把子,据说要不是皇家身份,太子爷怕是得跟着一起落草为了寇。
要说这事儿吧,说大不大说小那是真不小。当朝太子爷跟土匪拜了把子落草为寇,这不是打皇帝陛下的脸吗?偏巧这事儿弯弯绕绕不知怎么的就传了几千里传到了先皇的金銮殿上,皇帝闻奏之后大为震怒!下旨出兵要剿了这伙胆大妄为、祸乱朝纲的山匪刁民,明言太子要是敢阻拦就连着一起拿了问罪!如此罔顾皇室颜面,这江山他若是不想要,太子之位也不必坐了!
皇帝陛下如此震怒,朝野上下噤若寒蝉,私下里却是有人都开始盘算着既然皇储之位易手在即,是不是要重新押注等等……一时之间,流言四起,暗流涌动。
怎么说世间无巧不成书呢?
就在兖州府奉旨发兵剿匪,十万火急的这档口,偏巧关中又出了个“永嘉之乱”,一番大战之后京城告急,传檄天下!英明神武太子爷当机立断,最后竟带着一伙被剿得满地跑的土匪去勤王了!而恰巧这平叛的过程里这伙子土匪还真的就立了大功起了大作用。
这下好嘛,这剿匪还咋继续?毕竟人家千里迢迢来勤王,还立了功成了保驾的功臣,那自然当土匪也是一心为国的土匪!拿了有功的功臣问罪这就不大妥当了嘛,虽然满朝的达官贵人们都不大愿意承认这伙土匪是有平叛大功的,但是到底读书人的脸皮还是剩下了那么一点点皮屑,彻底抹杀了人家的大功劳这种事情虽有脸想但确实是没脸做,那咋办?于是乎,群臣上奏,先皇下旨,太子行为不端禁足东宫面壁思过。至于这伙一心为国的土匪兵就没办法了,给了个封赏意思一下然后安排进了南衙。
说是进南衙,但是这是一伙差点拐跑太子的土匪啊,皇帝陛下可是为了他们龙颜大怒过的,放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这进南衙其实基本跟圈禁差不了太多。
说句实在话,这些个土匪头子也是真有本事的。以前是做土匪没得办法,除了做些占山为王杀富济贫的勾当以外没别的出路,可如今都是南衙禁军了,那还怕没得事做?几年光阴抠抠索索下来还真叫人家立了不少功劳!几年间即便是从上到下的受排挤,即便是被砸到手里好些难啃的骨头,可人家就是有本事愣生生把这些硬骨头嚼个稀碎!
虽说先皇不待见,下面的人跟着打压,但是没关系,太子爷是把兄弟啊!辗转腾挪过了几年,先皇驾崩太子成了皇帝,这登基头一天的几道圣旨就有其中一道是调了四个土匪头子带着土匪兵去边军打仗!这一打就是十多年,军功蹭蹭往上涨,这回没人敢打压,凭功升迁生生就到了上将军的地步,加上当今皇帝也属实是有情有义,封了上将军不够还给封了王爵,于是就有了如今的这四位号称“阎王爷的胡子都敢往下薅”的“土匪”王爷。十几年下来,满朝文武敢跟这几位掰腕子的,一只手数的过来,除了那几位读书读傻了的文渊阁大学士,也就剩个国舅爷敢拔这几个虎头嘴里的牙了。
这些传奇是后来江湖民间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了二十多年的谈资,只不过议论皇家事毕竟有大不敬之嫌,不好拿到台面上说。但是传奇到了一定的地步还是有很多人私下里拿出来说一说就是了。
据说如今江湖山林里很多落草为寇的山大王都给这几位古往今来最成功的土匪头子竖了牌位甚至是立了生祠供成了自家买卖的祖师爷,平常下山“杀富济贫”“替天行道”什么的都是要到祖师爷的牌位前拜上一拜祈求祖师爷保佑的。这种风气还不光是端岳王朝境内,这些年马匪还有走私的盗商不绝,渐渐地连北边的突勒和西南的南诏乃至西域据说都有人争相效仿之。
还有人传言,有一次宫中陛下近侍将这江湖风气作为笑谈说给陛下听了之后,皇帝陛下还大笑着说我端岳王朝的臣民当土匪都能当到成了能得供奉的神仙,果真是人才济济。
当然,皇帝陛下虽然如此说了,但是如果你觉得落草为寇是陛下支持那你怕是发病发得不轻。
也有人问当年不是五个人跟当今圣上拜了把子吗?为何如今的“土匪”王爷只有四位?
这件事也是如今江湖坊间争论最多的事情之一,有人说五位是误传的;有人说是当年永嘉之乱,其中一位跟着陛下平叛时候战死了的;也有说是这第五位随皇帝陛下平叛后不愿为官所以归隐山林了的;也有人说是这第五位其实是个女子,后来跟皇帝陛下两情相悦所以进宫当了娘娘的;还有说确是女子,但是没有进宫,而是给陛下生下个皇子之后难产去世了的等等……各种传言莫衷一是。
一位位江湖好汉、坊间百姓每每争论起来都是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根据,往往到了最后都是酒桌上就着碗里辛辣的酒水撸袖子卷裤腿争得唾沫星子四溅,但是到最后也没个定论,谁都争不过谁。
云中军的大都督,云中王陈庆之是四王之一。云中军中争论这件事的人也不在少数。只不过按照端岳的规矩,都督府的大都督都是远在京城的王爷们遥领,一般各都督府平日里是见不着自家大都督的,不太那么大的事情都是大都督府的长史看着办。见不着人就没办法求证,但是总归还是有那闲不住好事之人,据说最早的时候,大都督领了陛下的旨意来云州代天巡狩,也是巡视自家管辖的地盘,营里有个跟大都督关系很好的参将,跟别人争论一番不大过瘾就跑去找大都督求证,没想到一向爱兵如子的大都督那一次大发雷霆,说你们这帮兔崽子!私下里议论,老子管不着,也懒得管!但是他娘的私下议论不过瘾还敢问到老子头上,看老子他娘的不打断你的狗腿!于是乎那个参将惨兮兮被打了四十军棍,好几个月没下来床。
在那之后,争论依旧,但是就没人再敢去触王爷大都督的霉头了,有机会也是不敢的。
…………
再说一说那位敢跟几位王爷掰腕子的国舅爷。
国舅爷杨远侯是当今贵妃的亲哥哥,弘农杨氏的家主。说起来这个杨家那是相当的了不得!端岳立国前杨家就是大门阀,祖上又是端岳王朝的开国功臣。当年天下大乱,群雄逐鹿,端岳高祖皇帝自太原郡起兵后,已是顶尖门阀的杨家举全族之力支持高祖定鼎天下,是当之无愧的从龙之臣!
端岳王朝立国后,高祖特许杨家世袭定国公,亲赐丹书铁券。高祖之后的历代帝王对杨家依旧荣宠不减,历代杨家家主基本都能坐到三省主官的位置,而且还不是类似尚书仆射这种“他官代领”的主官,而是正儿八经尚书令、中书令,比如现今的定国公杨远侯就是当朝尚书令,掌管六部二十四司,有宰相之权。不光如此,端岳王朝历代的皇后也大多都出自杨家,坊间百姓好事者甚至给世袭的定国公爷家又“封”了个官号叫“世袭国舅爷”,杨家的荣宠这就很可见一斑了。
像杨家这种传承数百年又世受皇恩的门阀底蕴自然不是一般深厚。在现如今的端岳王朝,除了皇族,杨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姓。虽说杨贵妃还不是名正言顺的后宫之主,但是陛下自登基以来一直未曾立后,贵妃娘娘实际上就是皇帝后宫里位子最高的那位了。
相比于像四位异姓王这种只有一二十年的“暴发户”高门来讲,杨家底蕴自然也深厚的多,所以杨国舅敢跟这几位老土匪掰腕子那是有底气的。
赵平川唠唠叨叨说着这些传闻,李长安也跟着把这些听了很多遍的故事在心里过了一遍,也许是讹传,赵唠叨说的和他知道的有些地方不大一样,但是大体上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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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岳志》?《王侯列传》记载:“端岳治正十六年,立春,皇子长安以李玄之名,牵马朝云,负横刀入云州玄甲营,时年十六。”
云中军对于百姓投军入伍一事的点卯造册,历来是各营轮流派人当值。李长安正式投军的这一天,当值点卯,把他的名字写在云中军的军书上的,是一个叫老梁的伍长。
李长安此刻还不知道的是,“老梁”这个不是名字的名字后来成为他经历的漫长人生里一直萦绕心头的几个名字之一。
梁伍长是个头发花白,神态沧桑的中年人。李长安第一眼看到这个坐在一张长条方桌后面点卯的中年伍长的时候就觉得他浑身都透着一股子消沉,比自己这个“情场失意”的还要更甚那么几分。
据赵平川打听来的消息,这位老伍长是云州大营里排的上号的老人了。铁打的营盘,一茬一茬的兵,日子久了就很少有人知道这个老兵头叫啥,只知道姓梁,所以大伙都管他叫“老梁头”。
云州郡在端岳王朝的正北方,这里也是北边突勒人草原疆域的正南端。常年兵戈,战事不断,当兵死沙场不计其数,所以能在云中军的云州大营里当兵当二十多年着实是个技术活,而老梁头对这门技术那绝对是行家里手,颇有“大匠风度”了。只不过当年跟他一起进军营那一波新兵,据说现如今有些在军营里已经官衔高得能吓死个人,也有些坟头草已经长了半人高,但老伍长依然还只是个伍长。
说话间老梁已经把李长安三人的名字写在了军书上,抬头认真看了眼面前这三人,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好一个“岁岁年年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每一年都有各种各样的年轻人来云州参军,然后这些年轻人里又会有很多人上了战场就没再下来,再然后下一个年头再来新人。
老梁每一回招兵,都会问一个相同的问题,为什么从军?他一直觉得从军这趟路,有点念想才能过的轻松一点点。
面对着对面这个在军营里呆得头发都已经花白了的老伍长的问话,李长安三人的反应各不相同。
刘文周的反应最干脆,感觉他连一瞬的思索都没用到,脱口而出:“只是想做些不那么无聊的事情。”老梁看了刘文周一眼,对于这个回答不置可否。
赵平川的反应明显就犹豫了很多。说到为什么从凉州舍近求远来云中都督府参军这件事,赵平川的反应总是很奇怪,这是后来很长时间里李长安总结出来的规律,而且他基本上没有一次是正面明确回答这个问题的,包括投军第一天老梁问的这一次。所以,李长安后来总是恶意的揣测,赵平川这家伙该不是个从凉州大牢里跑出来的逃犯吧?
李长安的回答跟昨夜初见刘文周和赵平川时说的一样,想着证明一下自己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之类的。
对于这三个年轻人的回答,老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说法,也不做评价。这些年他基本每年都能到这校场上看一看新来的兵,所以问这个问题也不是问了一个两个而已,千奇百怪的回答比比皆是,这三个相对还是属于比较正常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说不说实话都不打紧,是不是心里话也不重要,问一问也只是让他们能在心里想一想,算埋下个种子罢了。“日子难过”会像那农家肥一样,帮着种子发芽生长抽条开花结果,然后年复一年的,这树苗就越长越大成为参天巨木,到最后再以此来熬着那度日的艰难。
老梁抬手指了指旁边的一些刀枪剑戟之类的兵器,继续问,都会些什么?不用太多,一两样也行。
也许是征战从未止息的缘故,端岳王朝举国尚武,任侠之风盛行,从军打仗的年轻人,拳脚功夫出色的大有人在。从军之初,负责当值点卯的值官一般都会对此有所了解,也好准确的将这些人分到不同的营里更好地发挥作用。
刘文周是个儒生,李长安最开始觉着他大概不擅长这些,可没有料到的是,这个整天抱着一本破棋谱研究的瘦弱文人居然是个能做到百步穿杨的箭道高手!而且刘文周的骑术与他的箭术相比也不遑多让。这一点,不光是出乎李长安的预料,很明显赵平川也没有想到,所以看到刘文周就那么一边纵马一边稳稳拉开一张六石强弓,射出去的箭矢正中百步开外的靶心的时候,赵平川张着嘴愣了好有那么一会。李长安也愣了一下,想了想倒也表示理解。虽说一贯里书生文弱,但是作为儒家门生,儒家门楣不倒,君子六艺其实也不是说笑的。
凉州人天生勇武好战,作为一名地道的凉州汉子,赵平川自然对弓马武艺也不陌生,拉开一张六石弓张弓搭箭一样不带手抖的。李长安作为压境压了六年的三境巅峰的武夫,他隐隐觉得这姓赵的年轻人似乎也不只是个简单的武艺傍身,至于他的武道究竟是个什么水准目前还看不出来。
至于李长安自己,那就更简单了。虽说被自己的皇帝父亲强令不许破境,但是三境巅峰的武夫,已然是普通人眼里远远高不可攀的大高手。加上他作为皇子,自小跟着大皇兄李长陵进出太学跟逛御花园似的,后来更是自己上手文武兼修。读书习武这些事他其实一直也不怎么认真,但是作为尚武的端岳朝的皇子,对于这种事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连个参军的试炼都过不去。
看到这里,老梁大概心里有数,这三个年轻人都不错,比往日里来投军的年轻人都要优秀一些。当然也不是没有人能比得上,但很少有一下冒出来这么三四个的时候,而且老梁其实之前从上番的府兵中还挑了一个年轻人到自己帐下,那个年轻人倒是不会眼前三人会的这些,但是想一想那小子的块头和那把子力气,真要打架,谁输谁赢还真就不一定。
老梁晃了一瞬的神就恢复过来,从点卯处的案几上拿了三块牌子分别给了李长安三人。李长安掂了掂那块牌子,材质坚硬,非铜非铁,不知是用什么东西造的,不过倒也不重。这就是军牌了,用来证明身份的,在军中的作用相当于民间普通百姓的身份文牒。军牌正面上书“雁山横代北,狐塞接云中”,背面是“云中,甲九,四十三”,再看看赵平川和刘文周的,跟他的一样,至于甲九和四十三指的是什么李长安就不大清楚了。不过这不打紧,他不知道,有人知道。用肩膀碰了碰旁边明显喜滋滋的赵平川,嘴角努了努手里的牌子,示意他解释解释。
赵平川转头看了看老梁,那个伍长已经去给别人录名册了,于是他就乐呵呵的给他们解释:“这是军牌你俩总该知道吧?”见两人点头,他继续嘚瑟:“还不算太孤陋,至于这上面的字嘛,云中就是云中军,甲九说明我们分到了甲字营,这四十三就是第四十三帐了。”一边说话,赵平川一边拽着军牌上的绳子甩着军牌一圈圈转圈,语带神秘的又小声说道“我打听过了,在云中军,甲字营属于最强的那一波军团,主要是斥候营、玄甲营、陌刀营等等,还有就是咱们的大都督云中王的亲兵‘庆字营’了。而且……”赵平川说着往左右瞅了瞅,然后往李长安两人跟前凑了凑抬手竖在嘴边,小声说道:“而且,甲九说明咱们进了前十了,知道这说明什么吗?庆字营虽说人数肯定不是一个营,但是只占了一个营号。剩下的九个营是这些强力军种平分了番号的,而且这九个营都是各类军种之中的佼佼者,明白啥意思吧?哎!别走啊……听我说完啊!”
赵平川正说的开心,一抬头发现李长安他们两个人已经朝着校场外云州大营的方向走去。
赵平川一边快步追上,一边神神秘秘继续说:“咱们是新兵啊,这刚来就能进甲字营你们知道说明什么吗?”
刘文周突然立住脚步,转过头在赵平川期待的眼光中说了句:“说明死得快。”
“……”
赵平川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憋的难受也恨的牙痒痒,这姓刘的接话接的够狠,小爷记住你了!
手里有了正规的军牌,要进大营自然不难,营门口有负责专门给这些新兵带路的人。
李长安三人一人手里提着一块甲字军牌,那当值带路的军士诧异的看了他们一眼,但也没说什么,带他们到军需官处排队领了甲胄武器,然后就去了甲九营。
四十三帐。
李长安他们到达的时候帐里没有人。赵平川见没人就放松了很多,这儿摸摸那儿瞧瞧,好奇心强得很;刘文周还是那个冷漠的样子,直接找了个空位开始铺床;李长安则是直接找了个地方坐下。
正在三人眼看无话可说要冷场的时候,突然觉得帐里一暗,转头就看见一个大块头站在帐门口,那身形……也难怪通过帐门口照进来的阳光被堵了大半,帐里一下黑了不少。
帐门口的壮硕汉子明显也没有想到帐里突然有人。梁伍长带他过来的时候帐里是没人的,后来梁伍长出去之后就剩他一个,在帐里乖乖呆了一个晌午,眼看到了饭点实在饿了,听到外面闹哄哄像是火头营在派饭,他就出去找吃的了。没想到回来就发现原本空了一早上的帐里多了三个人……
大块头嘴里还叼着一个馒头,他伸手挠挠头,拿下还叼在嘴上的馒头,瓮声瓮气的开口:“你们也是来投军的?”
帐内三人对视一眼,看着这个大块头点了点头,大块头啃了口刚拿到手里的馒头,明显放松了许多,憨憨的笑了。至于为什么是“憨憨”?李长安觉得,自小到大,他看到过的壮汉大概齐都是憨憨的。
赵平川表示这他娘的如鱼得水啊,这个大块头一看那笑容就知道是个会聊天的!至于跟他一起进帐的姓李和姓周的这俩……姓周的整天冷邦邦的跟个茅坑里的石头似的;而那个姓李的虽然看着好说话,但是赵平川心里清楚,这家伙比那姓周的臭石头还拒人千里,你看他是在听你说话,其实你说的是什么他压根就没往心里去!咱赵小爷当话痨也不是白当的,什么人好说话什么人是硬石头他清楚的很。一边这么想着,赵平川已然凑到了大块头跟前。这凑到跟前就更能显得这大块头壮实,赵平川手掌平放到头顶比了比,自己个子不高但也不算矮,结果这大块头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多,也比自己宽了俩胳膊,这得是多大的块头?用手肘顶了顶大块头然后开口问道:“大块头,你叫啥?家是哪的?老兵?”
那大块头拿到手里一个巴掌大的馒头,两口就没了,转手又从挂在肩头的褡裢里掏出来两个,一手拿一个,一边吃一边含糊着说话:“我叫张从武,我们村儿都叫我铁蛋。我是绥州乡下来上番的,今早梁伍长从校场带我过来的。”说着看了眼分别坐在桌边的李长安和床边的刘文周,嗫嚅了下没好意思开口问,转头看着赵平川,“你呢?”
赵平川是个话痨,没话找话都能说几个时辰不带停的,有人愿意跟他聊天,那自然张口就来,不仅把自己介绍了,连带着把李长安和刘文周也介绍了。当然,目前来讲也只是介绍了他知道的那部分。
不过,从张从武的话里来看,他们四人不是被分配到别处,而是被那个校场点卯的梁伍长划拨到了自己的帐下,能如此随意的将新来的新兵放进甲字营,而且还是前十的甲字营,这个老梁也不像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当晚,时近火头营放晚饭的时间,老梁才从校场回来。进帐看到这四个新兵都乖乖呆在军帐之中,老梁觉得很满意,虽然老远就听到了那个叫赵平川的大呼小叫的声音,在一向肃静的甲字营显得有些突兀,不过这问题不算很严重。新兵如果蔫巴巴的还不如咋咋呼呼,劲儿大总有该使的地方,教会他们怎么使就是了。
老梁一边想着一边进了军帐。
帐里,刘文周又翻出他那本棋谱在看。
李长安坐在床头靠着顶梁的柱子正在擦拭他背进军营的那把自备的横刀,刀身一侧铭刻“潜渊”,另一面铭文“惊蛰”,刀光清亮如水,刀刃锋锐,老梁暗赞了一声好刀。
赵平川正咋咋呼呼的给张从武讲故事,听意思大概是讲他一路从凉州来云州路上的见闻,花里胡哨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张从武一边从褡裢里往外掏馒头啃,一边听着赵平川的话在那呵呵傻笑。
张从武最先看到老梁进了军帐,“噌”的一下从板凳上站起来,手里还捏着半个馒头,站的笔直一动不动;赵平川坐在板凳另一头,张铁蛋一站起来板凳一翘,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摔疼了的赵年轻准备骂人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看见老梁站在门口看着他,默默地闭嘴起身,和张从武一样站的笔直,只是大概摔得狠了,手偷偷背后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刘文周一直很平静,回头看了眼老梁,然后转过头把棋谱合上,用手掌仔细的抹平叩到桌上,才从桌边站起来,但也不转身,就那么背对门口站着;李长安是动作最慢的,从头到尾没看帐门口,手里擦刀的动作也没停,棉布抹过刀身,把擦到最后的这一下擦完,刀归鞘靠在床头的柱子上,把棉布撇在桌上,然后才站起来,整个动作那叫一个行云流水、慢条斯理。
老梁把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几个人各自什么路数心里大概就有数了。见的人多的好处就是看人快,也准。不过他也不准备做什么下马威之类的事情,笑呵呵进帐靠着方桌坐在凳子上,示意大家放松,不用拘谨。
老梁一直都不是个严苛的人,当了二十年的伍长,手下带过的兵对他的印象从来只有一个,就是没脾气。他在军营呆了半辈子,似是无家无业一样,别人番上,他在军中,别人番下,他还在军中。据说北边的突勒人有个什么铁帽子王的爵位,老梁这个伍长的铁板凳估摸着跟那个差不多了。这么久的时间,从没有人见过他打骂下属,也不见他为了什么官位晋升之类的发脾气,见谁都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温温和和,不争不抢。不过说来也奇怪,他这么个好脾气,在这云州营里,大大小小将官校尉之类的却都愿意给他几分面子,有时候官衔一般的感觉还带着那么点忍让讨好,端的是奇了怪哉。
新来的四个新兵看着这个满脸笑容的伍长,气氛悄悄地缓和了些。这一回,倒是一向沉默的刘文周打了个揖手先开了口:“梁伍长,您是甲字营的伍长,不知为何要选我等四个新兵?”
老梁看起来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他若有深意的看了几个人一眼,嘴角带笑笑呵呵:“你问的对,云中军惯例,一般很少有新入营的新兵直接进甲字营的。但是,你们几个好意思说自己是一般的新兵?”
这话听得在场的几个新兵都有些愣神。刘文周眉头皱了皱,赵平川小声嘀咕:“我咋就不是一般的新兵了?”
老梁没接话头,仍是笑呵呵的继续说话:“上午在校场上你们手里的功夫我都看在眼里。打了二十年的仗,看人的本事还算凑合,谁手底下是个什么水准我基本看一眼就大概有数。至于你们几个……”说到这里,老梁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看得赵平川已经怀疑这老头是不是有点邪性。
“至于你们几个……张从武且先不说,你们三个怕都不是简单的会些傍身的武艺把式而已吧?”老梁看着李长安等三人面带深意问了一句。
“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你们耍了一圈我看了个大概。”老梁指了指赵平川,“你是个三重楼的武夫吧?破境不久?”
又指了指李长安,“你也是个三重楼的武夫?而且是压境多年底子扎实的三境?”
“至于你刘文周,我看你不像是个武夫的体魄,拉六石弓用的是术法吧?炼气的还是炼神的?”
听着老梁这些话,三人俱是眼神收缩,这个看着笑呵呵的伍长绝不是个一般人!李长安刚开始听说这个伍长二十多年都还是个伍长的时候,是有些轻视的。作为皇子,大大小小的官宦武将见过不在少数,一个军中的伍长在他来说是真的芝麻绿豆点儿大,而且二十多年都是个伍长,想来也没什么大本事,军中有人缘估摸着也是熬得久了大家给面子。但是当下,这个小小的伍长一口道破了三个人都是修行者,看刘和赵的反应应该也是没说错。
李长安自忖自己修行还算可以,但是也只是隐隐觉得赵平川应该是个武夫,至于几境他没看出来,而关于刘文周他根本没看出来他也是个修行者,能拉开六石弓也只当他是儒家门生多有练习。
三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转头看着梁伍长,郑重的拱手行了个礼。李长安是自打老梁进帐后第一次开口说话:“晚辈冒失,前辈好眼力!”
看到这三个新兵被自己唬得不轻,心里比较满意。嗯,唬人不算下马威。不过老梁倒也没有继续唬人的意思,随意地摆了摆手,“也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夸张,我也不过就是虚长了些年岁,武夫境界嘛也就一般,比你们高不出多少去,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看得准只不过是因为打仗打的多了,练出了些眼力而已。”
张从武听着他们说这些个什么武夫炼气之类的他也听不大懂,自小生长在绥州的一个小村落里,跟着爹娘砍柴种田,从来就没有接触过这些听起来很厉害的东西,他也不好奇。小时候就有一把子好力气,有时候农闲跟着爹进山打猎什么的全凭力气大,年岁渐长力气更大,吃得也就更多了。
他其实也不是府兵户籍,可这年头,虽说年年上番来的人数是按着府兵的额数来的,但是来的是不是府兵真不一定。有钱的大老爷谁家愿意让自家的少爷公子哥去边关卖命呢?这些少爷去了边关送了命,自家的财主爹娘挣了一辈子挣来的大把银子谁花去啊?所以有钱人家都是明着暗着给军府老爷交些银两就不用当兵了,张从伍听说官面上管这叫免役钱。他不是军户,但是官府雇兵的时候他给自己报了个名,听说当了兵管饭,就像现在这样他偷偷装了一褡裢的馒头,能吃饱。听说表现好一点还能拿到钱,等以后攒点钱他就回家让爹买几亩地自家种。
打小跟着爹娘种地,可种的都不是自家的地,辛辛苦苦一年下来都是财主家的,给他们的那点工钱都不够吃饭的。
听爹娘说早些年普通老百姓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地的,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全被官老爷财主什么的给弄走了,普通老百姓又斗不过这些人,还能咋?
听着伍长他们说这些什么武夫什么的他也听不懂的东西,张从伍就只是一个一个的啃着馒头。
人跟人之间啊,这天得多聊,聊得多了自然也就熟了,这话是赵平川最爱说的。赵平川虽说还是觉得这个伍长很是邪性,但是话痨的毛病忍不住还是要犯上一犯的,叨叨个没完。把个李长安听得烦躁的不行,转头看了看,刘文周翻书翻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赵平川说了啥?老梁也开始擦刀了,擦着擦着就盯着那把横刀怔怔出神,感觉眼神都空了,这摆明了也是没听进去。
这个帐里到现在,听赵平川这些废话不嫌烦的估计也就是姓张的铁蛋,啃着馒头听姓赵的侃大山,还挺乐呵。
李长安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这姓赵的没完没了说不完,他转头看看老梁,“伍长,您看我们都是新来的兵,没见过战场,连关外是啥样都没见过,能不能给我们讲讲这些年边军将士阵上杀敌的故事。”
此话一出,话痨的赵平川也来了兴趣,连顾着吃的张从伍都很有兴趣的样子,吃馒头的速度都慢了。
老梁开始是不愿意讲的,架不住被姓李和姓赵的这俩新兵缠得烦得不行。
战场上,其实从来也没有故事这么一说,在的时候就在,说没也就没了。
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很多年前,那个时候老梁还不是甲字营的伍长,春补的时候来了一个新兵,分到老梁帐下。老梁看着刘文周说了句,那个新兵跟你一样,还是个读书种子。
来军营之前,家里的媳妇儿刚生下孩子,所以他心心念念的想着攒战功,盘算着攒够了军功早日回家封妻荫子。于是,这个叫陈怀忠的年轻人,和每个新入营的新兵一样,天天盘算着怎么打仗,总想着蛮子早些来,他好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老梁面上有些凝重,叹了口气,云中军每年都战死很多人,一战下来可能一个营从将军到伍长死的人很多,所以升迁的比较快,那个年轻人一年下来,凭功升到了校尉。虽然是个杂牌的校尉,但是用一年就到了这一步,可见他拼命拼得有多狠。参军第二年陈怀忠定好了中秋节回家探亲,要把妻儿接到州城安置。
老梁的语气很低沉,抬头看着帐外,眼神缥缈得像是看着很多年前的那一幕,说的话听得人莫名觉得这边关更加的荒凉了。
陈怀忠连行李包裹都打点好了。准备出发的那天,天气不太好,早上起来雾大得很。就在准备出发回乡的时候,点将鼓响了,说是蛮子发兵发了二十多万,朝着云州扑过来了。那个叫陈怀忠的年轻人本来是可以不参战的,告假的手令早就批好了,而且升官升到了校尉,他早也不如原来那么喜好战功了,但是这个读书人还是啥都没说把包袱扔到铺上就带着麾下跟着大军出城应敌。
老梁似是笑了笑,脸色落寞。再后来,也就没啥后来了。
那一仗惨烈得很,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战死的。仗打完之后军士们打扫战场,发现他的时候他早已经气绝了。一条胳膊没了,腹部中的那一刀划开了半个肚子,嘴上死死的咬着不知道从哪个蛮子身上咬下来的一片耳朵,手里握着的刀虽然卷刃卷得早就杀不了人了,但是还死死拿在手里取都取不下来。
老梁收回看着远处的视线,转过身看着这几个新兵,“陈怀忠最后下葬也没能凑全身体,左肩以下没了的整条胳膊怎么都没找到。这些年和他一样凑不全囫囵身体就那么葬下去的,没有十万也有七八万了。”
老伍长定定地看着这些新兵的脸,继续说道:“战场故事,其实哪有那么多故事。战场上没有故事的,只有死了和没死。没死的下一回说不上也就死了。”
“咱们边军的命啊其实简单的很,今天还在,可能明天一仗打下来就没有了。可是不打又怎么办呢?也不能放北边的蛮子过去不是?”
听着老梁慢悠悠真的像是讲故事一样给他们说这些,李长安莫名想起来一句“人生忽如瓦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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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岳京都,长安。
晋王府。
大皇子李长陵,当朝的晋王殿下,此时正坐在自家王府的书房里读书。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有人在门外禀报:“王爷,有七殿下的消息了。”
…………
同时,太极宫甘露殿,当今圣上李乾正坐在案后批阅奏章,一身便服,龙章凤姿。
此刻,皇帝陛下看着案上的奏折有些神思不属。
自打去年入冬不久,老七李长安就收拾了一包东西跑了,自己派了李进忠跟了过去。后来李进忠传来消息,老七这小子往北边跑了,想来大概是奔着陈庆之那个老货的地盘去了。
这么些年,有些话自己这个当父亲的不方便说,这小子憋在心里憋久了自己出去撒欢了,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皇帝坐在龙案后想着这些的时候,殿内柱子后的阴影处一阵氤氲,一个身影隐在暗处,“陛下,李进忠传来消息,七殿下进了云州甲字营。”
皇帝似是没听见暗处的人说话,半晌没有声音。
暗处那人也并不着急,亦不出声。
过了好大一会,皇上似是才从沉思中醒来,问道:“甲几?”
暗处回答:“回禀陛下,甲九营,四十三帐?”
“哦?好地方。”皇帝嘴角带笑。
过了半晌,再问:“这个消息在目前的京都,都谁知道?”
暗处那人不带思虑,直接开口答道:“目前来看,除陛下这边以外,收到消息的应该有三处,晋王府有消息进去了,还有定国公府和中山王府。”
皇帝点点头,基本在意料之中。对定国公府和中山王府知道这个消息这件事也不怎么关心,只是问道:“晋王是什么态度?”
…………
晋王府。
门外传来禀报:“王爷,有七殿下的消息了。”
晋王李长陵把手中的书本放到桌上,抬头看着门口:“进来说。”
门外,晋王府侍卫长李炆推门进来,抱拳行礼,继续说道:“王爷,前面传来消息,七殿下去了云中军,进了甲字营。”
李长陵皱了皱眉,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和煦,“国公府收到消息了吧?什么反应?”
李炆直接略过了有没有收到消息这个问题,开口答道:“据探查,定国公府目前都还没有动静。”
李长陵略微沉吟,叮嘱道:“盯住些各处的动向,有动静立刻来报。”
“是!”
李炆转身准备出去的时候,李长陵开口说道:“命人备马,我要进宫面圣。”
李炆领命而去。
…………
甘露殿。
面对皇帝的问话,暗处那位沉默了大概六七个呼吸,回禀道:“禀陛下,晋王朝宫中来了。”
皇帝并不抬头,摆了摆手,甘露殿中便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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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正十六年立春是夜,七皇子进了云中军和晋王进宫面圣的消息一前一后相继传进了京中某些地方,然后似是有一只手在刻意抹除,这些消息只是转了这么一圈就沉寂下去,如微风吹湖面,只片刻便波澜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