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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蓉独自走在园中,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寂静的夜里,星辰也都隐去了。
她仔细打量起这个陌生的园子。
灰黄的土墙上已有了细微的裂纹,即使是新刷的油漆也已不能将它们掩藏。
月光苍白无力地照在窗边的沟壑上,就像这座雄浑的沙漠之岛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园子的正中央立着一口井——一口沙漠之中的井。
任谁也看得出,一口立在沙漠中的井是多么珍贵,多么少见。
沙漠中,水源本就是最珍贵的。
任谁也不会怀疑,沙漠中这样一座有井的园子,他的主人身份是多么的尊贵。
当金威还是威风凛凛的西北霸主时,他一定以为白虎堂永远都是那样强盛,自己永远都会那样意气风发。而如今,边关的风沙早已吸干他鲜红的热血,将他强壮的身躯化为一捧黄土。
秦蓉从廊上摘下一盏灯来,越往深处走,烛火就越少,到了园子的最深处,只剩下她手上的这一盏快要烧尽的孤灯。
最深处的园子里长着一小片胡杨树。
它们本就是沙漠的一部分。
只要有一点点生存的机会,它们就会极力地生长,极力地活下来。
这些树的面目已被这里的风沙折磨得狰狞扭曲,即使千百年后,白虎堂的一切都已掩盖在这片黄土之下,属于这些胡杨的酷刑也还远远没有结束。
幸好人世的苦难再深,也只有短短的几十年。
一阵狂风吹来,吹散了她的头发,素银的发簪落在地上的声音也显得惊心动魄。
就是这样一个寂静的夜里,那树丛深处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沉重声响——一扇沉重的石门缓缓打开了。
是什么人在这样寒风凛冽的深夜里,还会光顾这样一座荒芜苍凉的院落?
是位迷途的客人,还是像她一样,满怀心事的女人?
秦蓉矮身藏匿在胡杨树错综复杂的枝杈后,树林里隐约出现几级向下的石阶。
秦蓉顺着石阶走下去。
在这石阶尽头,是一扇隐秘的,青灰色的石门。
石板的纹路里浸满了沙子泥土,但她已一眼看出这石门的玄机。
虽然她往常并不是一个冒失的女人,不过今天她决定赌一赌运气。
秦蓉走到石门旁一盏熄了的灯下,那灯柱的隐蔽处果然有个圆形的突起。她握住开关,先向左转动三下,又向右转动七下,石门轰隆一声打开了。
她提着灯走进去,屋内弥漫着一阵棉线的烧焦味,显然有人刚熄灭了蜡烛。
秦蓉将手中的灯放在石室内的小木桌上,见上面有一个老旧的木盒,锁被人撬过,但锁上的划痕却很新。
盒子里存放着好些被细细卷过后又铺平的纸条,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各种各样的内容,都已陈旧泛黄,应该是用信鸽传递的消息。秦蓉从盒子里拿出一张,见上面写着:
“我已集齐了十三位位高手,二月初三在天明谷汇合。”
天明谷,这个曾经名噪一时的中原武林圣地,随着云火教的覆灭,已经多年未有人提起了。
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梨花木的冷香!
一道黑影裹挟着剑风迎面飞扑而来,秦蓉来不及多想脚尖点地身子猛地向后腾空跃起,可惜这一招“凌空照影”虽然极快,但石室空间狭小施展有限,霎时她只感到脖间一凉,一把冷剑已抵上了她的喉咙。
哪知秦蓉却不慌张,反而拍手笑道:“好身手!”
郭珩阴森的声音从空气里传来:“你怎么知道开门的机关?”
“这种设计是许多年前云火教还被归作名门正派时,与盛居山、中清教、苍何派四大中原门派一同在秘密联络据点所使用的机关。云火教因叛变朝廷而覆灭,这种机关早已不再用了。”秦蓉笑着反问道:“我身为盛居山门人,知道倒也不稀奇,倒是你,又是怎么知道开门的关窍?”
郭珩冷冷地看着她,手上的剑已在她白嫩的脖颈上划开一道血痕,“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我的问题。”
秦蓉刚要说话,突然感到地面巨颤,似有万马奔腾。
她立刻察觉事有蹊跷,大叫道:“不好!有人要封死入口!”
说着正要飞身攻向大门,郭珩已化作一道黑影,先她一步向石门飞扑疾攻。
她将剑别在腰间不用,却以掌力向石门攻去。她掌势极快,电光火石间每打出一掌都似有十多道掌力,从上下左右同时发出。只听轰隆隆几十声巨响,石门上火光四溅,顷刻间已烧出数十条的黑痕。只可惜屋外之人显然也功力不俗,加之占了石室外陡坡的地形优势,一声巨响过后,从天而降的巨石已将这窄小石室唯一的出口堵死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碎石滚落过后,一切渐渐归于沉寂。
秦蓉心下觉得奇怪,这种将一道真气化作多道真气的功夫本是当年陆英朝的绝技“商阳火影掌”。
但郭珩所用又与陆英朝原先所使的有些不同。
习武通常讲究力聚则合而力分则散,郭珩这套掌法的精妙之处便在于虽然每一掌都将内力分散在数十道真气之中,却能使它们之间相互呼应彼此借力,是以虽将一掌分成十份,实则每一份又带了十成十的功力,使得这套掌法的威力陡增远胜从前。更令秦蓉不解的是,郭珩每掌打出后掌力顺势而收,总能打三留七,掌势连绵不断,生生不绝。
她不禁问道:“难道你用的竟不是陆英朝的商阳火影掌?”
郭珩勾起唇角道:“这正是商阳火影掌,却也不是商阳火影掌。”
“你的内力招式虽以此为根基,方位步法却大相径庭。”
“你说的不错不错。”
她语气冷淡,极力压抑着眼神中的骄傲之色。
秦蓉神色复杂地看着郭珩道:“我没猜错,你果然是陆英朝的女儿,当年郭家灭门惨案后失踪的那个孩子。”
郭珩用尽全力接连打了几十掌,终于有些气力不济,可惜石门上除了留下些更深的黑痕,始终纹丝不动。
秦蓉劝道:“没用的,这里地势低洼,那巨石自上而下抵着,中间又隔着石门,你就算有千钧之力,恐怕也是隔靴搔痒,力有不逮。”
郭珩的脸色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出些暖色,她望着石门道:“天亮了他们找不见你,自会到处搜寻。”
秦蓉叹了口气,“这里地处偏僻又空间狭小,只怕还没等人注意到咱们不见了,我们就已经窒息而死了。”
她一边踱步,一边忍笑看着郭珩渐渐憋得涨红的脸,似乎一点也不为如今身陷囹圄的处境烦恼。
郭珩怒而讽刺道,“原来连武林中自诩最超凡脱俗的盛居山也觊觎云火教的圣器,为了凤血翎不惜冒生命危险!”
她接着冷笑道:“你费尽周折查了我这许多,长枫老道为了是否存在都存疑的武功,为了不知到底有何用途的凤血翎,竟也能花费这样大的心思,真是可笑!”
秦蓉微笑着摇头道:“师父她老人家一心钻研岐黄之术,志在救济苍生。更何况如今她已七十高寿,如何又会在意什么绝世神功,稀世珍宝。”
郭珩冷冷道:“名门正派中沽名钓誉之辈又何止千万。”
秦蓉望着蜡烛跳动的灯芯,像在望着远处的一颗明星:“她的本事可不仅仅是在武功上。所谓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万丈之高不足以及其深。”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熠熠光辉,“如果有一天你也遇到像她那样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便会明白我的感受。”
灯花突然爆了一声,郭珩望着跳跃的烛火,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中忽的露出几许难得的温柔来。
秦蓉看着她的样子,鬼使神差地道:“你如此年轻,就能将商阳火影掌做如此奇妙的变化,你的师父必然是位了不起的武学奇才。”
她微微扬起头,眼中倒影着莹莹烛火,她道:“他说过,武功若没有变化,又怎么算的了上乘?任何武功若只限于固定的招式,威力始终有限。习武之人只有将招式随机而动,致使其变幻无穷,才会领悟到武学的世界是多么精妙难言。”
秦蓉听了她的话,心中不由得生出一阵向往,竟喃喃道:“若有机会,真想向这位奇女子请教一二。”
郭珩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退下去了几分,“他是个男人。”
她低着头道:“当日我父母死后,他把我带到南方,将我安置在山中一处尼姑庵里。白日里他传我武艺,晚上我就回到尼姑庵里睡觉。”
秦蓉的心中已经明白,“你师父就是你遇到百面人郎那日,出现的男人。”
郭珩点了点头。
秦蓉的脸色隐在暗处,她道:“他既如此厉害,江湖中必不会没有他的名字。想来他不愿卷入江湖纷争,一心要做不慕名利的隐士高人。”
郭珩的脸色已变得雪白。
“我也没想到,他的武功竟如此厉害。”
烛火就快要熄灭。
郭珩忽地将桌上那纸条收进木盒,盖好盖子放进怀里,对秦蓉道:“你是如何查到我的身份?”
秦蓉盯着郭珩的眼睛,却不说话。
郭珩道:“你...”
秦蓉忽的发难,猛然飞身向郭珩逼近,一个闪身指尖已碰到她的外杉。
郭珩大惊,忙伸手去抓她的手臂,指尖却好像摸到了一条滑不留手的鲤鱼,轻易便被挣脱了。
她虎口阵阵酸麻,待提剑格挡,秦蓉已从她腰后摸走了一柄碧绿的翠玉短笛。
郭珩大怒提剑便攻,但见对方以自己的玉笛格挡,只得招招避让生怕将那玉笛损坏了。
她招式刚猛但身法轻盈缥缈,即使未用全力也总能轻易将对手缠住无法施展手脚,往往迫使对方只守不攻,落了下风。
秦蓉虽招式不如郭珩千变万化,但胜在内功扎实,周身充盈真气使得剑气难以近身,加之石室窄小,是以在郭珩无法全力施展招式的情况下,不仅能游刃有余地防守,还能抽出些精力进攻。
她对郭珩笑道:“你我被困于此左右无趣,比试比试倒也无妨,只是我怕你砍的太用力,我功力不济,会一不小心将你这笛子摔碎了。”
郭珩无法,只得停下怒喝道:“把它还给我!”
剑气掀起的风将这间逼仄的小屋的空气搅得浑浊,本就快熄灭的蜡烛被吹得更暗了几分。
秦蓉将那玉笛往空中一抛,郭珩一个翻身跃起将笛子稳稳得抓在手里,捧在手里左右端详了半刻,见玉笛丝毫无损,这才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秦蓉脸上露出无辜之色,她眨着一双大眼睛道:“你不是问我如何知道你身份的吗?”
郭珩犹疑了片刻,看向手中的玉笛问道:“你是说靠它?”
秦蓉眨着眼说,“不错,这笛子我已找了许多年。”
郭珩道:“你找它做什么?”
秦蓉叹了口气,在屋中找了个石凳坐下,这才开口:“其实咱们早就见过的。八年前的汴梁东都城,你在“申家药铺”从金人手中救下过一个人,你不记得了?”
郭珩愣了一下,半刻钟后,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的显出了些情绪。
她举起烛火,仔仔细细地盯着秦蓉的脸上下打量。
八年过去了,这张美艳绝伦的脸使郭珩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她与当年那个灰头土脸的姑娘联结在一起,但经她这样一说,还是能隐约能看出些当年的轮廓。
郭珩眼里涌动这一种复杂的情绪,她长长地望了秦蓉一眼,才终于道:“原来是你。”
“救命之恩本该亲自登门拜谢,无奈你走的太急,我来不及问你的名字。只见到你腰间别了把短笛,上面刻着个“郭”字。”
郭珩黯然道:“救你的人本不是我,你要谢的也不该是我。”
秦蓉道:“当然我见到的是你,救我的便是你。”
郭珩苦笑道:“你这理由未免牵强了些。”
秦蓉不理会她,只道:“我赶到时见郭家已经遇难,只好四处打听郭家女儿的下落,盼望能一同将你带去盛居山。郭宅没找到你的尸体,料想十有八九还活在世上。”
“你们?”
“不错,我们着急进京,本是有要事要禀明官府。”
郭珩道:“盛居山何时与官府有的联系?”
秦蓉摇摇头,“不是盛居山,是我父亲。”
“我与父亲将那短笛的样式画了下来,又誊抄了几百份,想你年纪尚幼,不可能走得太远,便集中在东都附近找了两年,一直都没有消息。”
郭珩的胸口忍不住涌上一股热浪,催得她喉头发紧。
“后来金兵打进了东都城,我们不得已,只好返回平江。在一月前,我们才终于得到你的消息。”
郭珩强忍着这种异样的情绪道:“既如此,你为何不在平江与我相认,反而一路追着我到这穷乡僻壤来,”她眯起眼睛,想从秦蓉脸上找出些破绽,“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秦蓉坦白道:“我见到你时,察觉到你内力不浅,所学的却不是我所知道的任何一派的武功心法。盛居山自负以内功傲视群雄,却也辨别不出你的内功师出何门,这实在是有些邪门儿。”
郭珩垂下眼,看着手里的剑,“所以你跟着我,想看看我的武功到底是什么来路。”
秦蓉点点头道:“不错。”
郭珩眼中刚刚熄灭的杀意又涌了上来,她问:“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石室里已没有风,温度却比刚才变得更冷。两人冰凉的衣衫贴在脊背上,皮肤都不禁冒出了些许寒意。
秦蓉似笑非笑道:“其实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因为我竟真的什么都查不出来!”
郭珩紧紧地咬着牙,半晌又忽然笑了。
“你救过我,我本不愿杀你,只可惜你偏要送死!”
烛火在此时啪地一声熄灭了。
石室里一片黑暗,郭珩眼前最后看到的,是秦蓉那张真诚肃穆的脸。
她听到秦蓉道:“你若要查清当年郭家被害的真相,就必须选择相信我。”
郭珩听出她说话的声音带着笑,她总是那样自信,似乎是在做一桩胜券在握的买卖。
她的语气像是在说:你若连我都不相信,在这世上,你还能相信什么人呢?
石室中的空气已经变得稀薄。
郭珩沉默地将剑插回剑鞘。
她知道,秦蓉又一次赢了。
两人又经历了一番打斗,现下都盘膝打坐保存体力。
秦蓉轻声道:“今天发生了一件的怪事。”
郭珩道:“夏空人的尸体不见了。”
秦蓉笑了声,“那个黑影果然是你。”
石室本就寒冷,现在又漆黑一片,猛地提起这样渗人的话题,秦蓉轻柔的声音也显得诡异。
郭珩忽然问:“你有没有亲眼见道夏空人的尸体?”
郭珩虽然极力保持镇定,秦蓉还是听得出她的紧张。
虽然她很擅长忍耐,但她实在不是一个善于掩藏的人。
秦蓉忽然轻轻笑道:“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在意夏空人?”
郭珩冷笑道:“也许我只是和你一样,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
秦蓉伸开腿,靠在郭珩旁边的石壁上,“你这样在意夏空人,只有一个解释——郭家那件案子,夏空人也参与其中。”
恨意似乎已从黑暗中挤出鲜血。
秦蓉道:“原来真是如此。”
“难道...难道你父母的事,金威也...”
郭珩忽然像发疯了似的吼道:“不错!金威早就该死一千次,一万次!”
秦蓉喃喃道:“他的确已经死了。”
她还想再说点别的什么,却听得郭珩突然压低了声音道:“有人来了!”
郭珩极轻地拔出了手上的木剑。
身边还有另一个拔剑的声音。拔剑的声音很轻,那把剑必然也很轻。
郭珩的手心忽然渗出冷汗。
秦蓉对她的了解似乎已经很深,可是她甚至从没见过秦蓉身上的剑。
一阵极强的剑气逼得二人都接连倒退了数步。
隔着石门,一股极强的剑气从四面八方喷涌而来。
郭珩明白,自己的功夫虽然迅猛灵巧,但若是面对这样铺天盖地的剑气,也决计没有胜算。
轰隆一阵巨响。
紧接着是一阵噼里啪啦,窸窸窣窣石子掉落的声响。
天地间又恢复了寂静。
两人等了许久,直到确定外面的人已经不在了,才打开石门的机关走了出来。
沙漠的晚上很冷。
月色如华,冷冽的空气吸进肺里并没有带给她们劫后余生的喜悦。
秦蓉望着郭珩将石室里锦盒放进怀里,神色显得很复杂。她突然问道:“你猜今天救了我们的是什么人?”
郭珩抿着嘴不再说话,只静静地等着秦蓉的回答。
秦蓉的神色在月下变得晦暗不明,她转过头,忽然对着郭珩道:“如果有个人对你有天大的恩情,又有血海的深仇,你还会杀他报仇吗?”
郭珩的脊背突然枯枝似的抖了抖,几缕干黄的头发贴在凹陷的面颊上,显得十分可怜。
她犹豫了片刻,像是在做出什么极艰难的决定,过了一会儿,才又瞪着双仇恨的眼睛坚定道:“当然!无论是谁,做错了事,总要付出代价!”
秦蓉终于愣住了,也许她这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份仇恨的力量,那双痛苦的眼睛里所承载的恨意远比她所见过的任何其他感情更刻骨铭心。
她仔细地盯着那双眼睛,妄图从它们中寻找到一丝破绽,只可惜那双眼睛里除了仇恨的痛苦和决然什么也没有。
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半晌才苦笑着道,“我只希望不论是谁,你总能记得今天夜里他相救我们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