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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
“余儿。”中年人——马严,终于又开口了,“为父此去京师述职,往返已有三月,你之课业如何了?”
马余援深深一躬。
“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马严道。
“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马余援答道。
“何意?”马严又问。
马余援略微思忖。
“上朝的时候,孔子跟下大夫谈话,显得温和而快乐;跟上大夫谈话时,显得正直而恭敬。君主临朝时,他显得恭敬而不安,走起路来却又安详适度。”
马严点点头,看着堂下的次子,他古板的脸上显出了一丝笑意。
“嗯,确是用了心的,余儿,坐吧。”
“是,父亲。”
马余援答应,他又朝着马严躬身一礼,才在一旁的扶手椅上坐下。
阳光穿进堂屋,扶手椅上,马余援腰杆挺得笔直,手也笼在身前,没有搭在扶手上,坐姿严谨而规范。
“不错。”
马严的面上愈发和缓。
“余儿。”
马严又道。
“此番往返京师,为父与上虞县令祝文同行,其间为你定下了一门亲事,祝文幼女幼微年有十二……”
十……二?
未成年。
马余援的面皮抽了抽。
“比你小上一岁,上虞祝氏与我山阴马氏同是三等世家,门当户对,这祝氏淑女,正堪是你的良配。”
马严接着道。
只比自己小……一岁。
是啊。
差点忘了,自己也才十三岁。
马余援的面上全是古怪。
恰在此时,马严从怀中掏出一卷丝帛,他看着自家儿子的摸样,面上的笑意又多了些。
“放心,吾不会害了我儿的,你道为父为何不直接回衙,却只叫你来这上虞的别院,为父回来这几日,已差人打听过,这祝氏淑女却是姿容秀丽,腹有诗书,为父这里还寻到了一张淑女的娟图,我儿且先看看,三日之后便是好日子,宜嫁娶纳彩,吾已与祝县令约好,到那日便上门下聘礼,你二人已将成婚,此时,让你先看下未过门的妻子当也算不得失礼。”
一卷丝帛徐徐展开了。
水墨的笔触,画着的一个女子,着白衫,一手撑伞,身形袅娜,非是写实的仕女图,身后景物应当都是虚构,但眉目却偏又绘的精巧无比,其间美丽让马余援一愣。
“你看过便也罢了,”马严说着,一边又将绢布折好,收回袖中,“稍后为父会将画形焚毁,毕竟你二人还未成婚,若是不小心传了出去,当对女儿家名声不太好。”
“……”
“好了,你且去,这几日许你放松些,待到三日后下彩纳聘完毕,为父会带着你,去祝氏门楣拜访一次。”
“父亲……”
马余援张了张嘴。
“且去吧。”
马严挥挥手。
……
马余援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屋的,脑袋里晕陶陶的,在将伺候的小厮屏退后,他一下便扑倒在了床上。
脸和柔软的被褥接触,意识又一分分的回来了。
马余援起身,身侧的桌上,竖着一柄铜镜,他走了过去,平滑的镜面倒映出他的样子,头发简单的束起,没有冠,镜面中的脸颊还很稚嫩,唇边还是绒绒的汗毛,难以想象,就是这样的自己竟然就要定亲了。
不过,对这个朝代而言,却是正常的。
“呼。”
一口气吐出来。
马余援使劲揉了揉脸颊。
……
“咣当!”
忽然一声巨响,像是铜盆坠地的声音。
马余援吓了一大跳。
诡异的沉浸……
“没……没了……大郎君……大郎君没了!”
一个听起来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先是结巴,再到声嘶力竭,字里行间全是惊恐。
大郎君……
这别院里能被称为大郎君的只有……
他哥哥。
那个方才刚刚才见过的哥哥……
没了?
“吱呀!”
马余援狠狠一把推开门。
……
“哗啦!”
珠帘乱窜。
马余援睁大了眼睛。
门前瑟缩的仆人,打翻了的铜盆,溅起了一地的水……
视线终于定格在了靠墙的那张矮榻上。
一个男人正仰面躺着,衣衫敞开,袒露出的胸腹间,皮肤如火一样的赤红,他嘴巴微张着,神情间全是陶醉的喜悦。
但……人却是已经一动不动了。
马余援向前一步,凑近,手指有些抖,他探了下鼻息。
已经没有了一点声息了。
眼神微微一黯。
这一刻,其实早有预料,但当真的来临的时候,悲伤却还是涌起的如此之快。
“哗啦!”
珠帘又颤。
“父亲。”马余援长吸一口气,稳住情绪,回头,果然身后出现的是那一张熟悉的中年人面孔,“大哥他……”
话说了一般,便没有再说下去。
马严似乎仍旧是平常的样子,但马余援却分明从这中年人身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颤抖,甚至更盛,连呼吸的频率都有些维持不住了。
他的兄长。
面前这中年人的长子。
死了。
……
从喜事到丧事只用了短短时间。
黄昏的时候,灵堂便布置好了,黑白交错的色调中,是哀哀的哭声。
会稽七大士族,离得最近的上虞祝氏已经来祭拜过了。而几乎就在祝氏离开的同时,一群和尚也被请了过来。
大梁皇朝,以佛教为国教,但凡士族丧礼,是必请和尚来诵经超度的。
马余援的兄长无子,便由他来充当孝子,在灵前迎来送往。此刻,他就在灵堂前的一块蒲团上跪坐着,这一群和尚便在他面前的院子里摆开了阵势。
二十几个沙弥围成一团,中间是一名穿着大红袈裟的老僧。
那僧人已经极老了,因该已年逾了古稀,眉毛胡子雪白一片,他掌中却擎了一根九环锡杖,因该也是假的,因为如果是真的话,这么粗的锡杖至少也得有几十斤,绝不因该是这样一个老人能拿得动的。
马余援只扫了一眼,便要挪开了目光,但就在这时……
“夺!”
忽然,一声闷响。
视线中,刹时,粉尘四散。
马余援的眼皮狠狠一跳,而待到烟尘散尽后,他看到,这根锡杖的杖头,竟完全没入了青石的地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