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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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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掰开生锈的铁皮门后,坎沙又一次溜进了无人的工地,走向叠在中央的砖堆,一跃而上。他想踢开前些日子拍碎的砖块,却发现砖头碎了几层,实在踢不干净,索性俯身上手,把碎砖都扔了开,恰好腾出一个座椅般的空间,可以抱着书包、背靠发冷的砖头,坐在其中。

    就像格威兰人的博度斯卡那样,如君主巡视王国,如…

    喜剧里,那些自掘坟墓的傻瓜。

    他还没来得及多享受一会儿躲在砖堆里的愉快,一双灰色的运动鞋,就搭在了他的头上。隐隐发白的鞋尖,和他的头发相隔不到一掌,只是稍微踢了踢,便让他拉开书包,把那本帝国将军的自传掏了出来,头也不抬地举了老高:“我看完了,送你吧。”

    那个不爱说话的男孩,坐在坎沙的上方。他没有低头或弯腰,眼睛是紧盯对面的商业广场,似乎在眺望、眺望那家门面冷清的书店。他望了很久,久得坎沙举酸了肩,把传记落在书包上,才给了回答:“我看过了。”

    “你看过了?什么时候看的?”玩笑般的回复,让坎沙捧着书,合起了节拍,却不气不恼,“反正,我可是如约读完咯?不想捡二手货,就直说,我送你本新的,回家慢慢看吧。”

    “我真的看过了。”

    “真的?你啥时候读完的?”

    男孩望着书店,眼皮眨也不眨,嘴里的话,虽是答非所问,又足可让坎沙无言:

    “写书的人,是第二帝国的将官,军衔为中将,是个皮糙肉厚的圣恩者,很能挨打。他被军校的高年级生霸凌过,啃过泥,喝过尿。上了战场后,他先是效力帝皇利刃军团,和博萨人打过仗;又转入帝国使者,效力于圣灵元帅;在圣灵遇袭前,他又跑到圣恩麾下,在祈信之子军团工作,避开了朝晟人的斩首行动;成为圣恩者后,他婉拒了苍白炽焰军团的邀请,而是推荐当年欺凌过他的学长去就职…让这些人死在博萨、死在帝皇使者的手上,对吗?”

    对的,对的。

    男孩所说的,和坎沙在书里读到的完全吻合。再往后,这位逢凶化吉的将军,更是在圣恩元帅失踪后,果断代表帝国的军人,宣布投降。因为甚少参与战事,也没有在战场玩过屠杀,他被格威兰的军事法庭裁为无罪之身,得以迁往灰都康曼城,在王庭的特务部门「黑水」谋了个闲差,还在交谊会上,认识了靓丽的格威兰爱人,生了个混血的宝宝。等儿孙满膝,他功成身退,开始环游大地,重回当年的战场,写下这本自传,用以评析第二帝国的功败垂成之因,抨击愚昧而不着边际的国教,挖苦神圣而虚无缥缈的帝皇,批判特罗伦人的尚武情愫,认为将修习灵能的课程移出课表,是王庭对特罗伦人最温和的救赎。

    等男孩讲完了,坎沙把传记塞回书包。他把书包抱得很紧,把头垂得很低,再开口,已无方才的风趣和意气:“抱歉,我不该怀疑你…”

    “怀疑我什么?”

    “我…我觉得你没读过这本书,是在应付我…”

    “就是怀疑我撒谎?”

    “是的,我怀疑你撒谎…”

    “为什么呢?”男孩坐在坎沙的上方,依旧望着书店,隔着巴掌宽的空气,踹动了坎沙的头发,“为什么觉得我在撒谎呢?”

    是啊,为什么呢?

    不明白,坎沙自己也不明白。是不相信一个连名字都不清楚的小孩子,能在他履约前,读完那厚厚的传记吗?可他小时候,不是成天泡在图书馆、坐在书店,哪管名着、漫画、小说,都读了个遍吗?他应该明白,对于真正爱读书的人而言,时间、词汇量和精力,根本不成问题,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怀疑从没撒过谎的孩子,对他讲了幼稚的谎言呢?

    不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他唯一的答案。

    男孩又问了:“你撒谎吗?”

    他心虚地杵着头,张大嘴,嗓门却低得像呻吟:“撒谎…我不撒谎。”

    “是吗?你真的不撒谎吗?”

    是的,他不撒谎…不撒谎。他不会对朋友撒谎,不会对老师撒谎,不会对同学撒谎,不会对警察撒谎,也不会对陌生人撒谎…

    可他对母亲撒谎。

    男孩还是望着书店,问的时候,还是没有看他:“为什么对妈妈撒谎?”

    “我不知道…”他把书包扔了出去,扔出砖堆,砸在地上,滚起团团烟云,“我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母亲撒谎,他只知道,他常常对母亲讲假话。有时候,明明没吃晚饭,他却要告诉母亲自己吃撑了,不想再添宵夜了;有时候,明明吃得太饱,他却要告诉母亲自己饿了,想吃张卷饼,温一杯鲜牛奶;有时候,明明发过誓,不会看课外书浪费时间,他却要在分秒必争的早课读那本传记;有时候,明明不想写作业、不想复习,他却要告诉母亲自己会做题,可写完试卷读完书,又连刚刚学的是哪一科都忘了;有时候,明明答应了母亲,要去补习班、要和不老实读书的人少来往、别碰手机、别碰电脑、别沾电子产品别打游戏,可在补习班的时候,他又是两眼放空,看不到老师的眉飞色舞,只想着蹭塔都斯的便车,好去那家酒店玩一玩手机,和海芙打游戏…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愿意对所有人讲真话,除了他的母亲…除了他的母亲安苏妮。

    男孩的眼瞳,终于垂落,看向了抱着书包、怅然若失的他:

    “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他真的不知道啊。害怕吗?叛逆吗?

    他有什么好怕的?父亲死后,他就摔了钱罐,去书店买了本入门级别的灵能修习手册,靠着最简单的消耗、爆发、再消耗、再爆发,把原本微不可察的灵能,提升到动物园里的狮虎都无法企及的蛮横。就是母亲拿晾衣杆抽他屁股,他也不会喊一声疼;就是母亲甩巴掌抽他下巴,他也不会晕厥…更别说,母亲就没怎么打过他。

    可为什么,每每回到家,都是那样死气沉沉、都是那样的枯燥无味…就像颤巍巍的老头,独自坐在了墓地呢?

    他叛逆吗?和塔都斯、海芙比?帝皇在上,他绝对是听话的好孩子;就是和乖巧可爱、成绩全优的瓦汀同学比,他也不算叛逆,只能说成绩平平。他的生活能自理,他从不违逆母亲,同学不会对他指指点点,老师也没怎么训过他,除了偶尔喷一句脏话外,他哪里都无缘叛逆。如果说,帮同学打跑抢劫的流氓是叛逆,见到死人了打电话报警是叛逆…

    那他也只是有一点点的叛逆吧。

    瞧他发呆,男孩站了起来,指向书店:“不知道,就读书吧。”

    “读书?”他抱着头,满脸是不解的茫然,“读书。”

    “是啊,读书啊,”男孩的声音,越显空灵,低低的,好像珍珠落在金壶里,成了远去的回音,“老师不是讲过,不明白的问题,自有图书答疑吗?”

    老师说过这样的话吗?他早已记不清了。总之,不会是老佩姆说的,应该是初中、甚至是小学——对,小学、正是小学,是在春雨到来之际,对着窗边的小鸟吹口哨,看那扇走露水的羽翼融入春光的小学…

    是一个可以喜欢读书,可以放心大胆地读书的小学。

    坎沙站起来,想说声谢谢,可男孩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工地里。那些睡在尘埃里的砖,仿佛在说他从未来过。或许,唯有读完下一本书,他才愿意再来会面吧。

    单手抓起书包后,坎沙挥掌猛拍,帮裹满尘土的腈纶制品做了个干洗。他正要从此撤离,砂轮磨东西的声音却响起了,是有人在锯铁皮门的门锁,还有的人在催锯门的快点儿,别耽误老板的宝贵时间。

    坏了,工地的正主来了。虽然这里是达西欧家的产业,但为了避免尴尬,坎沙还是抱着书包坐回砖堆里,要是被发现了,就拿藏到这儿睡觉推诿过去,相信不会有大问题。

    “加把劲儿锯!老板说了,门开得越快,奖金越多!”

    这一声悬赏刚下完,门锁便哐当落地。兴奋的工人一脚踹开铁皮门,慌忙看向围在保镖和司机中的大老板,拎着那嗡嗡作响的角磨机,似是在求人家别责怪干好活的莽撞。

    “年轻人,有个性,我喜欢!放心吧,我巴迈不是那些下三滥的骗子,要靠扣你们薪水才能挣钱,跟着我干,工钱日结,把劲头保持住,每提前完工一天,每个人多奖五百,记住了?”

    中气十足的腔调,说出了塔都斯的父亲、巴迈·达西欧独有的跋扈狂言。大饼画在眼前,锯开门的工人,哪有不应的道理?不仅是他,那些围在附近的工友,也振臂高呼,直夸达西欧先生慷慨大气。而达西欧先生,也是让司机把随身的钱包拿出来,抽出证件和银行卡后,直接扔给了受宠若惊的工人,让他拿些钱,请被欠薪的工友吃顿好的,剩下的,自行支配。

    而后,达西欧先生让保镖们退开,接过一顶酒红的安全帽,带着一名外貌有七分相像的年轻人,走进了这堆满了砖的烂地,有模有样地视察了起来。

    铁皮门刚合上,达西欧先生就把手里的安全帽一甩,扣在了年轻人的头上,戴上墨镜,用油光锃亮的发际线,反耀刺目的阳光,嘴是斜成了对号:“例行公事,哼,哪有这种必要?放眼望去,满地是砖土,地基都没打,戴这玩意,嫌烦!你顶着吧,安全为好。”

    “父亲,”被扣上帽子的年轻人,扶正了金丝眼镜,口气像是在商量,却又不怎么和善,逗得坎沙像探出头看看,瞧瞧塔都斯的亲大哥是长了几张脸,敢这么和达西欧先生对杠,“你知道,刚刚你说的,会给我们公司带来多少损失吗?”

    当着儿子的面,巴迈是随意不少。他两手撑腰,顶着那微凸的肚子,满不在乎地散起步:“哦?多少啊?”

    “他们的工队,有两百一十三号人,如果你不考虑收回夸下的海口,他们但凡提前一个月完工,我们都要多付将近三百二十万的工钱…”

    “三百二十万算什么东西?够你的败家兄弟买一辆跑车吗?”

    “爸爸,钱再多,也不能这样浪费,我们的收益,是…”

    “哎,不要给我说那些小家子气的东西,三百多万?毛毛雨!”儿子的态度,让巴迈满脸烦躁,嘴上有那么些不悦,“我巴不得他们拼了命,保持今天的势头,明天就让楼房落!爸爸告诉你,我早就相中这块儿地了!可惜,十年前,那个该死的肥猪吃两头,吞了我几千万,把地划给了别人,把我气得…”

    哼,巴迈说的,是贪婪的官员,收了他的钱,还把地皮分给竞争对手的事。但也许是帝皇看不过眼,让那地产商卷了钱跑到博萨去快活,留给市政厅一千多户讨房讨钱的倒霉鬼,非要去军队通气,叫人家帮忙,才把事情压下去。而如今,当年昧了钱的混蛋是求着他,用市场最低价,拿下这些泥巴都没夯的烂尾楼。

    巴迈告诉儿子,等这里重建了,就是容纳小两千户的住宅区,对面有他们家的商业广场,左手边有麦格达最好的中学,按一户两百万计价,算算看,能赚多少钱?所以,巴迈再三告诫儿子,少计较这些必要的开支,能加快工期的钱,别抠在手里,舍不得拿出去:

    “你是我的儿子,是公司未来的接班人,要学会挣大钱、挣大钱!我告诉你,精打细算,是底下人的活计,和你没有关系,该给的就要给,该花的就要花,你付钱,他加班,心甘情愿啊,你有钱赚,他有工做,各取所需,懂不懂?”

    听在耳里,惊在心里。再怎么听人说,达西欧家是多么的富裕,也比不上亲耳听达西欧家的掌门人自吹自擂,感受那种把钱当废纸的豪气。恍惚之间,坎沙不由推想,等塔都斯分了家里的股份,光靠吃的股息,能不能养得起全班的同学,带着大家一起鬼混吃喝,没班上也不愁生活。

    这会儿,白云飘散,日光正毒,照得巴迈抹向额头,对着汗水咒骂,头也不回地走出工地:

    “妈的太阳,真是扎眼睛,鬼天气,和我作对?走,回去!下午的聚会你帮我去,记得换身最好的衣服,招待军队来的朋友玩尽兴,万万不能惹人家生气,多带些漂亮、会看相的女人过去,如果你不嫌弃,安排人找些不男不女的玩意塞进去,这帮格威兰的猪,就好这口,比那些找麻烦的老神棍有过之而无不及!”

    等工地的铁皮门关上,坎沙钻出砖堆,直冲围墙,一个高跃,便踩上墙沿,从侧方翻出工地。他走到十字路口,等起红绿灯,偷偷地瞟向那些兴高采烈的工人,认出他们正是坐在市政厅门口讨薪的倒霉鬼,笑着挠起头,走过了斑马线:“时来运转啊,祝你们好运。”

    进了书店,吹着温度适宜的空调风,坎沙走在书架之间,挑选起没读过的书籍。考试临近,高二即将结束,高压的第三年随之而来,他可不敢读什么费心费力的名着,也没种看那些容易分神的漫画小人书,只想挑一些奇谭怪志,作为枯燥课堂的调味料,免得神经成日紧绷。

    可看些什么好?那些青春文学的杂志?拜托,他又不是特优班的王牌,能在刷题、补习、考试、踢球后抽出时间,和班里的女生谈恋爱;而老师们用来讲外国故事的文摘?算了,里面的文章都是些没人信的空话,成天吹着格威兰有多好、瑟兰有多太平,但格威兰人刚刚当了大地笑柄,瑟兰的长耳朵又讨厌他们这些棕皮,真能跑出去,也是受白眼,没法活成得意的自己;记载民俗故事的期刊?这东西比小人书还容易中毒,千万别碰、千万别碰,就当是为了学习吧。

    出于慎重考虑,坎沙选了本封面骇人的书——不是什么恐怖小说,而是题着“圣堂大揭秘”的科普书。

    刚刚,达西欧先生说的“老神棍”,他可是记在心里。方尖塔里的圣职者,装的是有善心,看着与世无争,又怎么能妨碍到达西欧先生,招人家张开贵口骂一句?

    希望这没开封的书,能和那绘满诡异符号的封皮一样,写满了污染精神的秘密吧。

    “你好,三十七迪欧,不打折。”

    这次,坎沙舍得掏钱,买一本新书揣进兜,跑回教室打个盹,为明天的期末考试备战了。

    走到校门口,他摸了摸肚皮,看向坐在餐车后吹风的老板,笑着递了张零钱,在阳光最好的时候,闻着喷香的锅气,看鸡胸肉和香辛料在铁锅里融为一体,两手叉腰,挺起胸膛,朝蔚蓝的天吹了口气,接过热气腾腾的卷饼,也不管烫不烫嘴,先咬一口尝了味儿,和老板开着拜师学艺的玩笑,回到了学校里。

    可刚进班,他就呆住了。因为一个十来岁的小鬼头,正翻着书桌和抽屉,把零食、饮料和钢笔揣进背后的布包里,还全神贯注地数着找出来的钱,压根没留意有人提前回了教室。

    “贼娃子?”

    直到坎沙念了句骂人的方言,他才如觅食的野兔那样竖起耳朵,倏地盯着不速之客,动也不动。

    玩笑话,没等坎沙再问一句,这小偷就跑向教室的后门,直奔那无人拦路的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