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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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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林小姐的慷慨,给拮据的赛尔平添了三十多万的巨款——在退回三成、扣除手续费后,五十万迪欧的悬赏里,有三十四万打入了少年的账户,给因为赔偿上一位委托人而清空了钱包的他,送上了一笔“横财”,好不幸运。

    再怎么幸运,他也不愿离开,而是伫立在楼道,听那对父女吵架,看格林小姐笑不露齿的优雅,把小手背在身后,将一根根指头拨来点去,虽低着头,眼睛却往上仰,小心翼翼地询问起搭档的意见:“伊利亚姐姐,我、我想…”

    话未讲完,格林小姐的笑颜便浓郁了些:“嗯?文德尔,你是想问我,能不能用这笔钱去赔偿那位害死丈夫的蠢女人吗?”

    “我、我…”

    “文德尔,我不建议你那样做哦。操心那些与你无关的人和事,折损了属于你的金钱、时间和利益,她是不会领情的呀。何况,论责任,我的过错最重,我都没有怜悯她,没有去赔偿,文德尔,你又何必烦扰呢?相信我,无视她,别去想她,让她记住愚蠢的误判会造成多可怕的后果,让她流着自责的血泪,如蝶破破茧,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成长,不好吗?”

    少年赶忙抬起头,摆起小手:“不、不是,我、我是…”

    “哦?是要拿出几分,去补偿那位可怜的男孩吗?哦,他比你更长一岁,可不能算是孩子呢,”格林小姐是食指贴唇,恍悟般道歉,“是我猜错了呢。但是,文德尔,对受害者的补偿,更不应该由你负责啊?该承担赔偿的,是他们吧?听听吧,假如这位先生连问明女儿后,去向受害人道歉的勇气和道德心都没有,我想,我们最好向帝皇祈祷,恳求祂赐予无良者厄运,以示公正,对吧?”

    沉默半晌后,赛尔在深呼吸中紧闭双眸,不容格林小姐打断,一口气喊出了那让她无言追问的心声:

    “不是!伊利亚姐姐!我是说我想去劝劝他们别再吵架了!”

    格林小姐看着他,看着这个并不高的男孩,打量这个貌似娇弱的少年,为他让开了宽阔的过道,笑靥如常:“我只是建议罢了。请去吧,文德尔。”

    感激地点点头后,赛尔跑回委托人的家门前,踮起脚,轻摁门铃,深吸两口气,酝酿着劝解、劝告与劝其赔偿受害人的话。

    等门打开,他抬高头,用严肃而真切的眼神,去对视委托人眼里的红肿血丝,说:“先生,请…”

    “滚!”

    门摔上了。

    噪音回响在楼道,门扇出的风直扑可爱的面庞,把那头乌黑的瀑布掀为乱麻,让站在门前的少年合不住嘴,又吐不出声,终归是狼狈不堪。

    “看吧,文德尔。愤怒冲昏了他头脑,让理智死于暴躁,”立在过道的转角,格林小姐既没有去观察委托人的狂怒,也没有欣赏少年的难堪,仅仅是背靠石灰斑驳的粉墙,不知是在悲悯,还是在笑,“他都忘了,你可能是圣恩者呢。嗯,或许,他是见你太憨厚,明白怎么撒气,你也不会动怒,就放心地欺负你了,是吧?”

    赛尔是摸了摸鼻子,又举起双手轻拍脸颊,摇摇头,继续立在门前,用很轻的声音,讲出了孩子特有的倔犟:

    “伊利亚姐姐,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再等等他们…”

    “不用了,我在这里陪你吧,文德尔。”

    格林小姐的回复,令他受宠若惊的同时,又是满心欢喜。若非要事当前,赛尔只怕要接通网,告诉班布爷爷,格林小姐其实是很贴心、很有爱的人,只是手段偏激了点、舌头阴毒了些,没有他早先形容过的那些奇异的毛病,真的是好女孩来着。

    想归想,赛尔还是没有找班布先生沟通,而是老实地待在原地,听这对中洲的父女是怎么斗嘴、怎么互相怪罪的。他的动力,不仅是那种在学校、在村里的时候,从老师、朋友、亲人、大人和玩伴们之间学到的平息冲突、解决事端的责任感,还多了缕羞耻的好奇心…

    没有父亲、只有妈妈的他想知道,只有爸爸、没有母亲的家,在遇上难以调和的矛盾后,会是哪一番景光?

    即便隔着水泥墙和防盗门,摔打东西的碎裂声依然嘹亮。

    是女儿砸碎了烟灰缸和瓷器,说她的事父亲少管,叫父亲有空了不如去戒戒烟,别在这里吵她。父亲是在吼,在质问,问她什么时候成了这样放荡、这样爱撒谎的坏孩子,要她给出合理的解释,别想蒙混过关。女儿的回应是呆愣之后的哭喊,她是说,那些行为只是出于好奇,她只是出于好奇,才找了个低年级的男生,去试了试网络上、论坛里,以及朋友们私下谈论的“大人游戏”,从没想过事情会发展至如今的失控。

    可父亲不会再相信她了,更要她拿出那部去年买的智能手机,那部花了一个月的工资,才给“懂事”的女儿买来的生日礼物,要看看她到底都在该死的网络论坛里,学了哪些神圣帝皇也不忍直视的鬼东西。

    不给,她当然不会给,可父亲是一声怒吼,用简直震动整栋楼的暴怒,去抢来她的手机,质问她密码。在听闻密码由父亲和女儿的生日组成后,又听到门内没有了吵闹、只余啜泣,赛尔想着,这位父亲应该是消气了,便再次摁了摁门铃。

    在满心的期待中,他又被开门的委托人骂了句快点儿滚蛋,只好装作跑出楼道,等门关了,才蹑手蹑脚地走过似在闭目养神的格林小姐,继续偷听别人家的琐事争端。

    那位父亲用着那种寒冬冷夜里嚼着冰糕、还赤身走在街头的嗓音,颤抖着问女儿,问她为什么要在这些狗屁的网络论坛里,看这些怵目惊心的低俗小说、图片和视频。女儿哭着解释,说一切都是无意、是某次不小心刷到神秘的链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点进去的,是好奇、真的只是好奇。可父亲发出了暴怒的呵斥,叫她不必狡辩,因为她撒了谎、因为她不敢告诉父亲真相、因为她明白这些低俗的玩意不好、因为她明白错的是她。

    女儿在哭,父亲在失望。父亲该是扔开了什么,颓然坐在地上,问她知不知道,她的谎言造成了多严重的后果——五十万的存款,父亲是攒了六年,本来想置办间房屋,给女儿当婚房,可现在,一去一回,只有十五万落在银行卡上。要是女儿的那位男同学把事情告诉别人,父亲还要去赔钱、还要去道歉、还要去下跪、还要去赔罪,要打点律师,要让法官满意,这十五万根本不够…根本、根本不够。

    女儿收了哭腔,问父亲是不是觉得钱比她重要,才会发她的脾气。父亲的回答,则是笑,一种傻乎乎的、失望的笑。失望什么呢?失望的不是钱的损失,而是撒谎…父亲伤心的,是女儿的误入歧途,以及那本不该存在于父女之间的谎话。

    丢了脸、受人指责、抬不起头,都是小问题,唯有谎言…才是无可挽回的错。

    不知为何,女儿哭得更响亮了,开始指责父亲,指责父亲为什么不够关心她,为什么天天跑外面工作,而不是照顾她、教导她;为什么在事发之后不听她的劝,非要找那些古怪的圣恩者,要那个白皮的婆娘进入她的房间,逼问出那些她不愿承认的情况。

    父亲能说什么呢?当然是拍着地砖,告诉她,挣钱都是为了她——没有父亲在外面奔波,她哪来的钱买格威兰的手机、哪来的钱买漂亮的裙子、哪来的钱吃饭吹空调?吵、吵、吵,吵吵吵…吵到最后,这对父女又不吵了,一个还是哭鼻子,一个还是闭嘴巴。

    赛尔看了看时间,明白他们是吵足了嘴,在疲乏的顶点休战了,刚准备摁响门铃,又缩回手,改成敲门,免得连开门的人都见不着,就又挨了骂。

    开门的委托人,是盯着这位黑发的少年,棕色的眼睛里有着被磨平了憎恨与悲怨后,心服气软的复杂。这位父亲也不再骂他了,纯粹是心不在焉地问他,问他为什么非要死赖在这里看自家笑话。

    “先生,邻家的一对爷爷奶奶吵嘴的时候,妈妈跟我说我,吵架虽然能发泄不满,却会让一团糟的矛盾更加棘手,于事无益。我想…”

    不用再讲了,无能为力的委托人大概明白,要是今天不让这孩子进来说两句,恐怕他是不愿放过自家,没准会在门外守个三天,守到自己绝望。便随便他进门,随便他说话了。

    身为仅存的旁听者,之前在休憩养生的格林小姐,让墨绿的眸再遇了光,欣赏在楼道里激荡的喧闹,且看少年要如何平息这转而攻击他的喧哗。

    听上去,犯了大错的女儿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把不敢对父亲撒的气,全喷在了陌生的少年身上。女儿提到最多的,就是白皮圣恩者的跟屁虫为什么偏爱多管闲事——假如他和那白皮婆娘不回来多嘴,事情才不会闹成现在这样。

    不多时,怨气如烈火,是隔门可感的炙热。辱骂声、扑打声和劝阻声是起伏跌宕,不绝于耳。直到一声稚嫩却不失坚决的呵止炸响,还在撒气的女儿才噤了声,旁观的父亲亦是口齿不清,估计,他们是给使了些手段的少年吓到了。

    这时候,对户的人家传出了骂声,隐约能听见,是在说这家子骂了一晚上,如今可算消停了。纷至沓来的吵闹,格林小姐并没有理会,还是默默守候…

    守候少年归来。

    约摸半个钟头,战战兢兢的父亲是毕恭毕敬,如恭送顶头上司一般,目送少年离开,连门都不敢甩,非得轻手轻脚地合上,像是害怕碰出什么不和谐的噪音,不小心激怒了人家。

    “文德尔,忙完了吗?”

    “嗯…伊利亚姐姐,我们走吧。”

    方才在委托人家中,那无理取闹的女儿是对着他发泄怒气,抓着东西砸过来,又骂又挠。那位父亲有试着呵止,却又不过来帮忙,弄得他进退两难。最后,他是把心一横,将不知悔改的女孩拎起来扔到沙发上,又一手压退想查看女儿有无受伤的父亲,挑明了他可不是软弱无力的孩子,而是货真价实的圣恩者。

    这么一来,父亲不止蔫巴了,还扇了女儿两耳光,叫女儿道完歉马上闭嘴,别再撒泼打滚。从没有挨过打的女儿是吓呆了,乖乖按父亲的指示道歉后,与父亲并排而坐,心惊胆战地听少年劝导…

    “我告诉她,一定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管能不能获得原谅,都得去找对方道歉,还要作出…赔偿,”讲着房间里的故事,少年是一边挠头,一边偷偷地向上瞟,观察格林小姐的表情变化,“我说了好久,看他们把头点个不停,我想,他们是听进去了吧…伊利亚姐姐,你说…”

    “文德尔。”

    “嗯、嗯?”

    格林小姐站在路灯下,独占了雾蒙蒙的光,开心地对着他笑:“你是家庭调解员吗?”

    犹如揶揄的玩笑,把少年说得是摸着后脑勺,脸蛋鼓了又鼓,不知如何以答。

    “文德尔,你没有说服他们,你给予他们的,只是圣恩者的震慑罢了,”格林小姐抚平了风衣的褶皱,把手搭上心房,在夜风里轻吐温热,似在教导、似在嘲笑,“通常来说,被父亲宠溺至这般的女孩,可不会听进旁人的劝告,哪怕你是对的,哪怕她是错的,哪怕发声指责者不是你,而是她的父亲,她也不会知错,不会改正哪怕一次。归根结底,她不过是个难以认清现实的蠢人,即使闯下弥天大祸,也会找足了理由替自己开脱,正如她责备披露真相的你是多管闲事,不是吗?”

    “那,伊利亚姐姐,该怎么办才好?”

    “就像你刚刚那样啊,”格林小姐稍倾着腰,贴近了急切求助的赛尔,送给他难辨真伪的笑,“这种不听管教的女孩啊,就用你的拳头、用你的祈信之力去矫正她,让她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会和父亲一样听她任她;让她知道,敢对别人蛮横无理,换来的可不是溺爱的放纵,而是暴力的惩罚呀。”

    “我、我真的没有打她呀…”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让她学会了害怕,这就够了,”眼见天色被星夜覆盖,格林小姐拦了辆的士,主动坐上前排,说着格威兰语,与少年回到了歇脚的旅馆,“文德尔,假如我是你,我不会干涉后续的工作,她的父亲多少是个懂事理的男人,经受了凶巴巴的圣恩者的恐吓,不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都会去赔偿无辜的受害人,免得惹你生气,讨不着好呢。”

    赛尔正欲辩解,说他从没有恐吓委托人,可想到在告别时,那对父女诚惶诚恐的模样,他又埋头扶膝,把脚上的小皮靴蹭来蹭去,渐渐地抓紧衣摆,承认格林小姐没有讲错,他的鲁莽,切实给了委托人深刻的惊吓。

    回到旅馆后,他挡在挂好风衣的少女的身前,郑重地鞠了一躬:“伊利亚姐姐,你…你能教教我,怎么处理好这种…”

    “你处理得很恰当啊,”格林小姐松了松羊毛衫的衣领,歪歪了头,不解之情溢于言表,“文德尔,如果换我去告诫她,我会叫她站在原地,自己抽自己耳光,再让她的父亲买来教鞭,或是拿条皮带,抽到她哭成哑巴,这样,她认清错误的概率,才会更高呀。”

    少年是欲言又止,忍足了半晌,只吁出口无助的长叹,问:“伊利亚姐姐,有哪些衣服脏了?我来洗吧?”

    这些天,除了要送去干洗店的毛料和绒面革的服装外,两人的衣物,都是赛尔负责清洗——因为习惯被女仆和老师照料的格林小姐,早已忘了如何整洁衣装。

    等格林小姐洗完澡,换好睡裙,赛尔顶举着一大团脏衣服,挤进了浴室,取来洗衣液和肥皂,拧开花洒,先把外穿的服装用倒了洗衣液的水浸泡,再把贴身的衣物用肥皂搓两道,冲干净后再揉肥皂,放到花洒下冲刷,拧干后挂上晾衣架,与洗完的外衣一起搭到空调的风口,才擦了擦汗,拿着睡衣回到浴室,边冲澡,边洗自己的服装了。

    说真的,忙碌的赛尔有种奇妙的感想,就像…

    就像他在家里,面对挺胸昂首、保证会呈上一桌大餐、最后却端上来一盆煮焦的黑糊糊、沮丧地耷拉耳朵的母亲,只能自告奋勇,给窃笑的叔叔当帮厨,快些弄几盘简单的小菜,鼓励母亲多练多学,迟早能在厨房有所建树,最终,却是他自己养出一手好厨艺,而他的母亲艾丽莎,只学会了炖菜煲粥,若是叔叔阿姨不在家,还得靠他下厨,才能饱腹充饥的时候,那种奇妙的错位和尴尬…

    是啊,赛尔很想问问班布爷爷,他明明是听爷爷的话,出来旅行、出来学习,出来掌控本源的力量,从而避免失控的风险的,可为什么,从住进温亚德的酒店开始,他就成了换着人照料、没一天清闲的保姆?

    穿好睡衣,晾好自己的衣服,苦恼的少年很想请教聪明的格林小姐,可一瞅过去,他便见到,格林小姐已然睡着了。那如猫安卧的睡姿,不仅和他的妈妈一样令人心安,又如老练的班布先生般,有种平易却可靠的稳固,让他不由摸着额头,欣慰地笑了。

    或许,他真的是个适合当保姆的家长吧。假如所有的家长都像他一样,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就没有被宠坏、被忽视的孩子了呢?

    在沉入梦乡前,这样想着的赛尔疲惫地合了眼,轻轻地道了声晚安,结束了这些天的混乱,没有留意到另一张床上的少女睁开了墨绿的眸,在月夜的漆黑下,对他幽幽地笑…

    恰合致胜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