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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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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家店的门,由一张留了孔的老木板制成,看着就不怎么牢靠。赛尔是自告奋勇,反手敲了好几下,借着身高的优势,诱得店里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骂骂咧咧。

    女人推开门,把胳膊叉在快挤脱浴袍的胸前,棕色的眼睛向下一瞅,才见到是个木精灵样的博萨小鬼头在捣乱,便挤着眼睛,呸了几句:“小毛孩?来干嘛?跑我们这儿旅游,想学大人快活啊?支棱得起来吗?出去!”

    不知怎么开口的赛尔,只得扒住门沿,以免吃一个闭门羹。幸好,少年的力气够大,门那边的女人已是使出吃奶的劲儿,可拉不回木板门不说,还差点儿跌了一跤。站稳了脚后,女人是惊恼交加,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少年的脸,又要进行语言上的攻击了。

    “你好,我们来找加海姆先生。还望行个方便,不胜感谢。”

    替少年解围的是格林小姐。背靠过道、站在门旁的她,直至现在才被那探出身女人察觉。可一瞧见她的金发,女人的眼色就阴到发黑,更缩回头,举手遮住了脸:“哪来的白皮小娘们?跑来看戏那?呦,不是想玩小年轻吧?行了,别啰嗦,我们这是正规经营的地儿,不欢迎你们格威兰的记者。出去出去,少拿那些见不得光的小玩意拍片啊,走远点,别逼我喊人。”

    赛尔还在想该不该表明身份,伊利亚已闭上眼,平心静气地回应:“喊吧,不介意喊来大兵…哦,驻军的话。”

    “你唬谁…”

    “最近的驻军基地,在西偏北十四公里处,在环城公路第五出口,可驱车直达。要赌一赌他们和看场子的混混,谁来得更快吗?”

    女人认怂了。她撒开手,任少年拉敞门,两手握拳后,呈掌心向上的姿势对在胸前,且将大拇指头的内面、食指的背面各自相贴,摆出中洲人特有的形如尖塔的祈祷之态,窝囊地嘀咕:“帝皇护佑平安…圣堂和大兵的奸劣恶行,可别犯在我们这些可怜女人身上啊…”

    大概四五分钟的时间,几句由惊转疑,继而是愤怒的辱骂,跟着,急匆匆的脚步便闯到门前。来人看着很年轻,有头修理整齐的卷发。看他的脸和脖子,明显残留着没抹干净的水晶唇彩;望他的上身,是件系歪了纽扣的黑衬衣;瞧那绑在他腰上的,是条半拧的黑袍,还隐约烫有金纹;最后,瞅瞅他的腿,好吧,没穿裤子,汗渍多多。

    不用猜,赛尔也知道,这位气冲冲的先生就该是委托人要找的加海姆。少年有些明白,为何委托人明知他在哪里,还要发悬赏,喊别人来找他——想必,委托人是个脸皮薄的姑娘,不好学着刚刚那位剽悍的妇女登门对峙,宁愿折损钱财,也不肯亲自来吵嘴。

    “小孩子?”看到站在门口的是名漂亮的少年,这位先生的态度缓和了不少,轻声埋怨了两声,不知是在说是,“不懂轻重,叫儿童来传话,还撒谎…小朋友,听话,快走吧,回去告诉她,我陪完朋友就走,耽误不了时间…”

    说完,他便要关上门。还在酝酿措辞的赛尔是没了主意,只能又抓紧门板不放,试着憋几句话出来。可没经验的少年,哪晓得这种时候该说什么?总不能引经据典,告诉这位先生,买春有违教典的道德与法律之条规,快回家,给真正关心他的亲人诚恳道歉吧?

    幸好,格林小姐开了口。那冰冷的嗓音,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出来。”

    “你是?”

    “出来说话。”

    如果说,方才伊利亚的口吻犹如长官下达命令,那现在,她的语气就是上好膛的枪炮,更是失去耐心的最后警告。

    赛尔全当自己是空气,默默躲到墙角,把主场交给格林小姐,看看大人会如何处理这些棘手的问题。

    打量完男人的穿着,伊利亚笑了。那笑容里的戏弄,叫人挪不开眼,又恨得牙痒痒,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嗯,加海姆先生,你说,依据教典的箴言,该引迷途者向善、在世间布道帝皇之光的人,倘若贪图肉欲,屡犯色孽,当如何惩戒?”

    仿佛被戳中逆鳞,男人登时羞红了脸,转过头去。而格林小姐,则是不紧不慢地进行着祈祷,不过,用的是瑟兰的手势:“祂说,脱离节制的欲望是头等的罪。祂深知欲望如洪水,不令忠诚的信徒戒欲孤身,如常人娶妻生子,饮酒精,进肉食——莫要狡辩,告诉我身为圣职者的你,连开天之篇的前言都忘在脑后?跪下吧,加海姆先生。”

    在惶恐的尖叫中,男人的膝盖重重砸在门槛上,痛到龇牙咧嘴,在发自少女的一句句低吟中,握实拳头,猛锤自己的下体:“加海姆先生,谨以帝皇的名,裁定你的罪行。击打那泛滥欲望的污秽,制裁那宣泄快感的肢体,把那痛苦铭记于心了——谨记,每当你咬中欲望的鱼饵,今日的痛苦便会重现。记着吧,记着你的痛苦,把这痛苦用以悔恨,真正去改悔,以帝皇传教士的殊荣,重获那新生。”

    当男人还忙着自残并哭痛时,格林小姐转向了单元门。她轻摆手,催促着少年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即使走出小区,撕心裂肺的惨嚎仍旧不绝于耳。赛尔怯怯地跟上少女,抿着嘴问:“伊利亚姐姐,你怎么知道他是圣职者呀?委托人…可没有交代啊。”

    “看他的衣裳,金纹黑袍,是中洲圣职者的专属服饰。”

    “可万一…”

    “没什么万一,”倾斜的日光下,伊利亚拦了辆出租车,再次坐进了后排,用回格威兰语和少年交流,“只是一个丈夫在圣堂工作的女人,想雇圣恩者去教训他,叫他老实点,别在外面拈花惹草,沾了身传染病罢了。”

    “嗯…伊利亚姐姐,那位加海姆先生…会改正错误吗?”

    “不会。”

    她的回答过于决绝,听得少年头脑发昏,无法分析。所幸,格林小姐是慷慨的女性,很愿意为不懂事的孩子解惑答疑:“指望嫖虫回头?痴人说梦啊。尝到甜头的男人,是永远管不住下体的,这笔钱,大概率是白费了。摊上这样的丈夫,不离婚转嫁,留在他身旁受苦受累,是无谓的自我感动,愚蠢至极。”

    “嗯…这,还是有可能的吧,只要定下决心,人都有改过的机会…”

    “至少,我没见过能改悔的人,”少女打开车窗,一头金丝在风里飘摇,好似凌空挥洒的墨迹,“文德尔,你见过吗?”

    “我我我…其实我也没有,”赛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无奈地叹了气,“但我听说…好像,班布爷爷曾经…”

    “你信吗?”

    “嗯,我相信。”

    “好,但他是个讨厌的人,所以…”少女望向车窗外,笑颜是波荡在墨绿里的阴郁,“我不信。”

    下午六点,默默无语的少年少女,就这样在珀伽市的出租车上回到了最开始的旅馆。同一时间,与他们相隔万里的麦格达市,市立中学三楼的一间教室内,却是吵闹得紧。

    一位蓄着卷毛大胡子的秃头中年男人,正挥舞黑板刷,把讲台擦得粉尘飞舞。那张藏在胡子里的嘴,声音是响亮得不行。不足五十平米的教室,挤着的一百多名学生,或正坐聆听,或趴着打盹,或眼露不屑,或若有所思,在这揶揄的批评里,各想各的事情:

    “今天啊,有些人又没写完作业。哦,是不是上课铃响的那会儿,你们在猜我会怎么批评你们?在这里一个个点名,叫你们去罚站?你们错了。功课是给你们自己做的,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会拍拍屁股走人,你爱做不做!成绩会说明一切,你是考进社区学院、混三年出来刷盘子,还是考上国立大学、一飞冲天,都和我没有关系哦。你成功了,我攀不上那个关系、消不起那个福;你玩砸了,别回来找我,与我无关。你们瞪什么瞪?学校就是这样,社会也是这样,我们这些老师又不是你们的爹妈,哪有空陪你们置气?行了,下课吧,言尽于此。没做完的,下次不要交,我还要省时间泡茶,下课。”

    老师刚出门,刚刚还安静的教室,瞬间炸开了锅。男生女生是各自结伴,说笑着散了场,似乎半分钟前的训教,全是听麻了耳朵的废话,与己无干。

    不足十分钟,教室外,正对操场的外廊上,只剩下两个少年。边喝着水、边扒着栏杆,目送黑压压的学生冲出校门的,是其貌不扬的坎沙·杜拉欣;背靠着墙抽烟的,是他的朋友,昨晚骑着摩托回家的,流里流气的富家帅小伙,塔都斯·达西欧。

    一个座驾比一套房更贵的人,能和住在平价老楼里的人混在一块儿,不全是托同班同学的福分,更是靠臭味相投的缘分。

    喝足了水的坎沙清了清嗓子,转过身,靠着铁栏杆问:“昨晚的比赛,没错过吧?”

    “怎么会?嘿,就是中间那段插播,吓得我裤裆发软,”塔都斯拿墙捻灭了烟,把烟蒂甩进了塞裂开的垃圾桶里,“我不是跟你说过,格威兰的有钱人玩得花,这下信了吧?非要我这种好良心人搬那儿去,咱们的武神,才不会痛下杀手,来个肃清啊,哈哈。”

    “你可省省吧,逃课、抽烟、喝酒比谁都欢,喝醉了还他妈揍保安,真去了格威兰,你小子多少得嵌到那塔里,够格当个地基。”

    “嘿嘿,还是坎沙你懂我,”塔都斯伸出小指,掏起耳朵,表情是一种承蒙夸奖的谦逊,“今晚陪兄弟玩玩?去网吧,我包客。”

    坎沙是咧开嘴,笑得捂起肚皮:“滚一边去,老子可没有钱的爹,还要读书上学。你要有种赌个咒,保证我考不上国立大学的话,你能安排我进你们家公司混饭吃,老子天天陪你去游戏厅疯到失联,呸。”

    “那可不成,按我哥的话说,公司不养闲人,”塔都斯对他竖起小拇指,无聊地哈着气,“少调侃我了,我哥是内定接班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等毕业了,能吃点股息,买辆好车飙一飙,我就心满意足咯。”

    “行了,再说下去,我怕我没忍住,一拳打烂你的脸啊,哥们儿…瞧瞧,又烧着了,”见垃圾桶冒起了烟,坎沙拧开水瓶,熟练地泼灭了冉冉的火星,“前两天你不是说,要拿这礼拜的生活费买亚罗巴布破纪录?坦白坦白,昨晚赚了多少?”

    “一个子儿都没有。昨个儿下午打游戏上头了,卡里的钱全充了,”塔都斯掏出鼓鼓的钱包,翻开看,里面尽是花里胡哨的充值卡和会员卡,最里面,只剩了十来张面值五百迪欧的棕色大钞,“还好,我姐赏了些零花钱,待会儿还能喝喝咖啡,一起去?”

    “零花钱?老子真想给你一拳。五千都够我吃半年了,你还不嫌多?”

    “哪够啊,充点卡都嫌少。行了行了,要去吃烤羊吗?我请客,吃完去网吧打打枪?或者去电玩城打街机?有兴趣不?”

    “告辞,恕不奉陪,”坎沙摸了摸裤袋里的两枚硬币,对朋友倒竖大拇指,先行一步了,“你还是回家玩吧,再不济找家酒店,去网吧闷一晚上,校门口的野狗都没你臭,再见了。”

    “明天见,对了,你等等,”塔都斯想起了什么,赶忙叫住了坎沙,回到教室,从搁在最后排的书包里翻出部手机,递了过去,“我换新机了,这部你拿着吧,去年的款型,格威兰的货,网速快,能看视频,下小电影也没问题。”

    坎沙吓得趔趄,险些松了手,摔了掉光漆的塑料水瓶:“别,别,太金贵了,这玩意小一万了吧?”

    “叫你拿就拿着,就当陪兄弟追剧看节目了,”把手机塞给朋友后,塔都斯迈开腿跑没了影,“明天中午是亚罗巴布的退役发布会,记得看直播啊。”

    坎沙拿着这部够管一年饭的电子产品,久久无言。等黄昏沉落,教室被填满了阴影,他才叹了声,真心地笑了一下:“那我谢谢你了,朋友。”

    感慨这种事,有的是时间干。当下最要紧的,无疑是填饱肚子。这会儿,离晚课只有四十分钟了,坎沙·杜拉欣火急火燎地跑出校门,直奔学校对面的街,走去那辆最显眼的餐车前,把一枚五迪欧的硬币放在投币口,对收拾着火灶的老板说:“来张鸡胸肉卷饼,多放黑胡椒,少一些辣酱。”

    坎沙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戴眼镜的年轻老板笑呵呵地摊起了面饼,倒了些腌好的鸡胸肉条在锅里,开着烈火翻炒了起来。

    在烟火涌动的香味里,这辆串着彩灯、喷有漫画涂鸦的餐车,是坎沙眼里的舞台,而老板,自然是舞台中央的巨星。那些红亮的肉条、那张焦脆的面饼,就是巨星演唱的胜利之曲。

    一曲终了,卷着嫩鸡胸和生菜、蜂蜜酱的饼咬进了坎沙的嘴里。微甜而不齁,酱料与香料的味道适中,些许的辣味在舌头上跳舞,刺激出全部的食欲。

    对坎沙而言,一张饼,够吃饱了。他不是塔都斯,要拿鲜奶调现磨咖啡,再配瓶温亚德的戴蒙德红酒,吃条羔羊腿才算尝了宵夜,这一张饱腹的卷饼,已是实惠的满足。

    嚼着卷饼,坎沙不禁想,读书真有用吗?他可留心观察过,卖卷饼的老板,光是下午放学的时间,就能卖出去一百多份卷饼,少说也净赚三四百迪欧,算上早餐午饭,一个月下来,怎么也有三四万的净收入,比他那成天加班的母亲赚得都多。就是他早死的爹从墓地爬出来,找个活干,加起来也不及这小餐车收入的七分。

    因此,坎沙鬼使神差地问:“老板,想学你这门手艺,要多少拜师费啊?”

    “呦,小子也想学大人摊饼啊?”老板扶了扶黑框眼镜,用毛巾擦起铁锅来,“行啊,好歹是我学弟,你想学,我免费教啊。不过记得换个街区摆摊,别抢我生意啊。”

    “学弟?”坎沙摇了摇头,一脸的不可置信,“吃了半年,我也算老顾客了,可没听你提过啊?”

    “骗你干嘛,我是12届的,毕业了找不到活干,就回来卖饼咯,”老板拿出张小板凳,看着被路灯照亮的校门,无限怀念,“太难了,找工作太难了,挤破了头,也争不过那些甘当牲口,天天加班到半夜的,回来卖饼,还轻松一点儿。”

    “挣钱吗?”

    “挣钱,但累啊,”老板摆了摆手,从餐车里拿出了暖水壶,倒了瓶热水,吹了口气,细细地喝了去,“还有半小时打铃,回去趴桌上眯一觉,上你的课吧,学弟啊。别信老师那套,尤其是…那个教物理的,是叫佩姆?他那张嘴,鬼话连篇。入学的时候,他常讲,当老师的,会尽责任心,把学生当作自己的未来,让每个学生都能上国立大学,不至于到社区学院混日子。才一年,他就开始咒我们滚进社区学院,出来后到工厂去拧螺丝啦!老师的话,不可信啊,不可信!”

    坎沙哈哈大笑,向学校走去。因为放学时对着全班阴阳怪气的,就是物理老师佩姆先生。而在开学的第一天,他也说过类似的鼓舞之言。

    如今想来,也许他是真爱讲废话吧,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