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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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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尖的冰冷告诉老曼德,镜中的过去是触碰不及的遥远。他笑了,撑在瓷质的洗手台旁,笑出眼泪、笑出痰,把黏在肺叶和气管的黄白脓液咳满了白瓷的底部,那痛快的模样,是许久未见的释然。

    他坐回不属于自己的沙发,闭上疲惫的眼,似是在补早起的困乏。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在响彻公寓的粗暴踹门声里,新的访客终于姗姗迟来。不是黑水的探员,不是议员的同伙,亦不是闻风而至的警察,踩进焦臭熏目的客厅里的,是福斯特先生的新朋友,诺克·怀特。

    他弓弯指节,仿佛随时会长出猎鹰的利爪,掐断老人平凡的脖颈,可步伐又停在客厅之外、餐厅之内。那缺乏自信的眼神说明,他是在怕瘦高的老头如睡狮醒梦,用钝了的爪、松了的牙扑断猎鹰的翅膀。

    微妙的气氛,由老曼德亲自打破。他摊开手,稍稍撑开了眼皮,笑着邀请诺克入座:“我的学生啊,你说,倘若觉醒本源之日,我是头蠢到发懵的犟驴,不知道细胞有分裂的极限,笃定祈信之力是无所不能的神迹,可否无节制地分裂身体、分裂出我要的器官肢体,达到真正的永生?”

    紧张,让诺克想吞口水缓和,但被榨干的唾液腺泌不出一滴唾沫,再怎么吞咽,喉咙也只能鼓出异样的咯噔声。

    从他走出东境的伏韦伦、至北境的康曼城算起,八年,已过去足足八年了。那时,拿着录取通知的他踏进名列榜首的奥兰德大学,在生物工程学院的教学楼遇见朝晟来的学者、肩负圣恩者之能的导师林博士,给那风趣幽默的授课方式打动,决意追随。

    事实也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在这未尝人事的青年于某场联谊会多喝了两杯酒,被一位神秘的女宾搀扶入豪华的套房后,原始的冲动盖过理性的判断,叫他陷入那双墨绿的美眸,把学来的道德、严厉的家教抛在脑后,与认识不超过五分钟的女人滚起了床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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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白昨夜确实和王庭的公主、即将与亲王行订婚礼的缇洁雅殿下进行了深入灵魂的交流后,他真想砸裂浴室的玻璃,割掉那惨白的蠢蛋,以此为祭品,恳求帝皇倒流时光,扔掉暗藏凶险的邀请函,专心请教导师课业上的难题。

    事后,他想起绿眸可能象征的血统,壮着胆子请教对方的姓名,以冲凉为借口,躲进厕所给导师发了短信。他真想恳求帝皇倒流时光,扔掉暗藏凶险的邀请函,专心请教导师课业上的难题。

    可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林博士打来电话,定住他的神,帮他回复冷静,嘱咐他哄好那位殿下,多说些无事发生的甜言蜜语,其余的麻烦,自有人处理。

    那之后,诺克·怀特惶惶而不可终日,不仅要在林博士的审视下应付繁重的学业,还要拿出最好的精气神来陪“女友”出行,且不可卑躬屈膝,得端正身段,讨公主的欢心。

    奥兰德家族内部通婚的规矩并不是秘密,而夺去王庭仅有的公主、缇洁雅殿下的初夜的诺克·怀特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过会万事太平。当他怀抱毕业证和学位证与同学和导师摄影留念时,难免猜想这几年的经历会不会是大梦一场。可拿到冲洗出的照片后,林博士那莫测难料的微笑却告诉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该死的现实。

    攻读硕士的他,仍尊林博士为导师,甚至亲自承办为归国的导师辞行的酒会,在分别之日潸然落泪,目送林博士走向登机的通道,带着他的秘密,一去不回。谁承想,大半年前,亲爱的导师又登上新闻的头版,在电视和网络的录像里传播那要命的微笑。

    万幸,他的缇洁雅殿下慷慨解围,让诺克成为生物学院里唯一免遭黑水盘问的特例。捱过这么多的糟心事,诺克的脑袋拧成了麻花辫,拉扯到绷断的极限。怜惜情人的公主看出他身心俱疲,竟包下伯度河上的秘密游轮,给他充裕的时间发泄情绪。而在那艘游轮上,他瞧见不堪入目的污秽肮脏,属实是大开眼界。幸运的是,同为新嘉宾的福斯特先生为他答疑解惑,使他放心享乐,靠肉欲忘却恐慌、喷发心埋的不忿。

    但,亲爱的福斯特先生却露了老底——世上哪来归国的富商曼德·福斯特,有的,还是那位在博萨旅行过的老圣恩者、无迹可寻的导师、掌握他秘密的老熟人,朝晟来的驼背老头,诙谐的林博士。

    “你能变换相貌?”诺克能做的,就是死死盯住沙发上的老人。莫说这张脸,就是瘦高的个子、笔挺的腰背,也与早先的印象截然不同,真叫他脊椎生寒,“帝皇啊帝皇,祈信之力的影响,比最专业的整形团队更出神入化。”

    “我的学生,少挖苦你的导师了,你是知道我活不长的,”语出的气息趋于疲乏,困倦足可耳闻,看得出,老曼德是真的累了,累得每说句话都要喘两口,“精力用在玩乐上,学业可就荒废了,如今的你,和初入奥兰德大学的有志青年,当真判若两人。瞧,这就是行差踏错的恶果。无处不在的诱惑啊,总是难以规避,但凡看多一眼,走歪一步,往昔与明日就有霄壤之别,霄壤之别啊…”

    悠然的抒情,是比坦诚的迫害更恐怖的威胁。今天,诺克扯断那根紧绷的弦,把仅剩的理性捏个稀巴烂,一句话就骂得面红耳赤:“去你妈的!你究竟想怎样?”

    “没什么,稍作感慨,”老曼德笑了笑,山羊胡上的嘴弯作刑房的钢钩,挠得诺克后仰着闪躲,“看到一朵从黑帮的淤泥地里生出的马蹄莲,在掉落权钱着色的染缸后,成了丛乌黑的牵牛花,没有感想反是不合时宜,对吧?”

    最讽刺的攻击,往往是最明了的事实。诺克握紧拳,背顶墙,抗争以沉默,催促着老人回答。见他的眼、他的面孔尽是怨恨,老曼德闭目昂首,轻飘飘地慨叹:“怕什么?我的学生,你是在怕什么?对我而言,你的价值仅仅是胁迫你那祖父,要他帮我解决些麻烦罢了。我若有心害你,把旧事捅给王庭,不就一了百了?谅解我吧,我累了,太累了…真的累了。现在,我这行将就木的老汉只想问问…想问问你的心声。”

    “我的心声?”

    “是啊,假如人生能够重来…”老曼德的嗓音越来越低沉,越来越轻盈,几乎是微不可闻,“你是想专心读书,还是将错就错,接着做公主的情人?你…会走哪条路?”

    废话,诺克真想捧腹大笑,告诉老昏头的家伙,人生没有倒退键,走错一次,就永远回不了头了。所以,他嚼了嚼空气,打算狠狠嘲笑尊敬的导师,又收了口、迈出腿,拧着眉头走近安息的老人,把食指横在鼻孔前,探察生命的呼吸是否存在。

    答案是没有。曼德·福斯特死了,死在问出困惑的瞬间。不能相信,诺克不能相信可恨的老鬼会死得如此轻易、如此无声,便揪了根胡子,想将这家伙疼醒,却得不到任何反应。这下,他知道,怀揣无尽奥秘的林博士真的死了,自己算是能松口气了。

    松口气?不,不,诺克弯下腰,捡起撂在焦尸旁的手杖,高举这介乎轻巧与坠手之间的木制品,竭力砸上老曼德的颅顶:“走?走你的烂皮靴!没种的懦夫,后悔杀了朝晟的元老?后悔把我当猴子戏弄?迟了!下炼狱去,在油锅里后你妈的悔吧!”

    这手杖堪比最坚韧的木棍,轻松地把那发脆的老龄颅骨开了对瓢。当温热的脑浆溅在脸上,诺克的眼睛直冒凶光。他将手杖挥得更高、将手臂抡得更劲,只几棍,就敲烂老曼德的头,拍得颈椎和喉管漫天飞舞。

    怨气的倾泻用不了多久,等老曼德的头和脖子砸成骨肉血泥,诺克就甩开手杖,瘫在地面上狂笑。等眼泪笑干后,他走到卫生间,看了眼镜中碎裂的血脸,笑了又笑,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清洗血污,给情人发去消息。

    他相信,已死的林博士照样算得上稀世之珍。只要缇洁雅殿下肯美言几句,王庭定不吝啬宽宥和奖励,没准,会赐他与公主完婚,洗刷家族的犯罪历史,奖励怀特家族去做合法的生意,让他在失望的祖父、在尖酸的血亲面前扬眉吐气。

    “死了?”

    在某座不知名的牧场外围,当成群的牛羊穿过泊油路走回青草地时,一棵路标后的孤树下,正翻铲泥土的老伍德停住手头的动作,把兵工铲插进土里,凝视粗糙的掌纹,兀自说话。

    “伍德爷爷,怎么了?”听见他的惊疑,铺完野餐垫的西尔维娅放下调拌的酱料碗,戳了戳安装便携燃气灶的哥哥,从草坪走到大树下,眨了眨水灵灵的眸子,“身体不舒服吗?我可以帮忙的。”

    “呦?要我把小姑娘当苦工使唤?哈哈,我丢不起那人咯,”扽掉脏了手的泥灰后,老伍德在树皮上蹭了蹭指甲,才拍拍女孩的头,舒了口气,牵着她到餐垫上坐下,帮忙碌的高尔登拾掇餐具,“稍作歇息,过会儿再忙吧。人老了,多愁善感是难免的,我啊,也逃不了这宿命呀。”

    说得轻松,但老伍德心里明白,在祈信之力回归身体、在康曼城的感应消散的时候,负责到康曼城活动的第十二号分身已然消亡。按理说,上过游轮的家伙是另有所获,该如剩余的分身一样,将搜集到的情报及时传达,而今他死得蹊跷,不定是计谋败露,给哪只黑手扔进伯度河喂鱼了吧。

    感伤吗?不,深谋远虑的怀斯特·伍德、真正的林博士可与软心肠沾不上边。一个分身而已,死了,那就死了吧,与他这本尊何干?能随时改变外貌的他,要顾虑的才不是行踪问题,而是前往温亚德的时间、与老朋友会面的开场白…

    与大地的常青武神对峙的资本、激活原初之岩的诀窍、要迦罗娜出手搭救的砝码,以及开启本源的密钥。

    世事无常,欠缺峰回路转,亦少离奇曲折。曼德·福斯特的心声,林博士永远不会知道。依他的性格,即使明了分身的彷徨,恐怕也是付之一笑,唾弃动摇的信念吧。

    笑容之前,平底锅架到燃气灶上,棕榈油滴落着平滑,新鲜的牛羊肉在油光里滋滋响,碾碎的海盐与黑胡椒粒粒添香,鲜少的蜂糖增一分焦甜的美,些许的果酒中和了脂肪。好肉为食的草原上,心无戒备的兄妹遗忘了苦难,缠在老人的身旁,等着陪他回到故乡。

    在这幸福的时光,孩子们选择祷告。祷告吧,祷告吧,以瑟兰精灵的谦卑与虔诚之姿祷告吧,向存在于教典与童话里的神圣帝皇许下愿望,请祂保佑你们的旅途无忧,请祂保佑你们安稳归家,来,诵念祂的尊号,说一句格威兰人常讲的——

    “帝皇在上…”

    向神圣帝皇祈祷的权力,并非由小朋友独享。接到消息的黑水探员及时封锁案发现场,以强硬的态度驱赶试着理论的中年胖警察。那宽厚的肩胸、一丝不苟的神情,和墨镜后的凶光,无不在告诫想打探消息的蠢猪——想死就尽管来纠缠,黑水的人不介意奉陪到底。

    所以,在念完祷告词后,探员们便把在场的遗骸塞进裹尸布,撞翻想在半路喊叫的胖警员,还一脚蹬掉他的门牙,头也不回地赶向黑水的总部。年轻的警员按平幸灾乐祸的眉毛,帮骂骂咧咧的胖警员站起身,咕囔道:“死者可不一般,前辈,你清楚这家住户的资料吗?我刚问了别的居民,他们说…”

    胖警员暴躁地打断后辈的言语,捂着嘴,捡起还算完好的门牙,把楼梯踏出擂鼓的音量。他那直奔诊所的步态跟不倒翁似的,逗人发笑。在诊所简单处理后,他扔给医生几张钞票,拐到堆满垃圾的深巷内,含糊不清地打通电话。讲了没三两句,他已面色苍白,失了魂般坐到易拉罐上,又急忙冲出小巷,喊着年轻的警员下楼,快些回警局复命。

    令他惊慌失措的,自然是诉命议员的死。尸体尚未解剖,探员们已能确定其身份——肥得像猪一样的高官虽然不少见,可会到年老的男精灵家作妖的,放眼灰都也仅此一条。诚然,议员的死因亟待查明,但另一死者的真面目,方为头等大事。哪怕没了头,现代的检验手段也能验明其真身——不出所料,比对结果显示,这具无头的尸首与南方的死者完全吻合,同属逃犯林博士的基因样本。

    “疯子,疯子…”读完检验报告后,年轻的探员笑着跟验尸官打趣,“听说康曼城内有位能力与他相似的圣恩者,你说,会不会…”

    “我不晓得,去请教全知的帝皇吧,”验尸官忙着拼凑稀碎的颅骨,才没工夫和探员说道,“部长急着看报告呢,有闲心和我拌嘴,不如想想怎么解释你的失职——办事不力呀!”

    探员鼓鼓舌头,吹着口哨封装好报告,跟碰上面的同事一一摇手招呼,顺带向坐在办公室里的上司们斜眼讽笑。在黑水的总部,只有部长的门有资格合上,包括副部长在内的其余管理层,全都要敞开大门,接受下属和同僚的审视,美其名曰开门纳谏。可从探员的鄙夷之色中,不难看懂,这所谓的光明磊落,也是自欺欺人的笑话。

    “部长,您要的文件。”

    “进来。”

    黑水总部的制高点,是间宽裕的房,设有卫生间和阳台不说,连卧室也安排上了。不过,这里的装潢并不阔气,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乃至寒酸。寒酸的客厅有张暗紫的檀木桌,坐在桌前的老头子须发皆白,看那干练的胡茬、板寸式的短发,再加之精干的身形,哪位访客都能一眼认出,这就是恶名远扬的黑水部长。

    他剪开封装的一次性粘贴带,用了一刻钟品读尸检报告,而后将资料塞进碎纸机,双手交叉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不怒自威的军人气派展露无遗:“很好,通告表扬舍丽雅探员,顺带批评坐软腿的废物们,叫他们学学年轻人的灵光,多动动脑子,免得生锈。”

    “批评的人里,包含副部长?”

    “一视同仁,”下达指令后,部长拉开抽屉,掏出盒儿童软糖,放了两块在嘴里,边嚼边讲,“粗心大意的年轻人,也该反省过失。尤其是盯梢的,要严肃警告。四人轮班,连谋杀者的脸都没看清…哼,是该受些教训了,去吧。”

    “是。”

    “回来,”探员刚转身走出一步,冷冽的喝令便使他扭头直视那双老辣的鹰眼,听部长训话,“凶手是圣恩者,登记在册的圣恩者,多于军方或我部就职,具体的消息,何故迟迟不见?”

    “据调查,凶手是受害人意欲侵犯的对象、木精灵移民雅星迪·艾普菲洛的朋友,是一名未经注册的年轻圣恩者,”探员不加思索,把既知的信息全盘托出,“男性,已从监控和调取影像,且根据目击者的描述绘制出肖像,技术部门的专员正在筛选比对,外貌符合者的数据会在两天内整理完毕,呈递您的桌上。”

    全是假话。

    德瓦·格拉戈就在黑水工作,还仗着圣恩者的身份闯过部长的办公室,更别说那求爱碰壁的趣闻,可有几位交往匪浅的同事在酒桌上听得津津有味,偌大的黑水,岂会不知他姓甚名谁?这样低级的骗术,不,玩笑,应当是玩笑——开这样低劣的玩笑,他就不怕惹怒黑水的部长?

    “很好,退下。”

    “是。”

    待门轻轻掩上,部长的眼神失了犀利。他又抓出几颗软糖,抛进嘴里,咬鼓了腮帮。留心听那细碎的低语,该是在恨铁不成钢:“废物、全是废物…倒也比坐成肥猪的滑头鬼强,近年的新人,要是都和舍丽雅探员一样有责任心,我何至于给议会牵着鼻子戏耍…”

    谎话连篇的年轻探员,世故圆滑的狡黠管理,不识内情的老鬼部长…这乱成一锅粥的黑水,实在叫人敬而远之。